賀琮推卻國事,叫顧長愉陪侍在側,問起這麼多年顧衛卿的境況。
顧長愉並無隱瞞,事無具細,盡皆和盤托出,總結起來只有一句話:顧衛卿沒他,照樣生活美滿幸福,她甚至還再度嫁人,育有兩子,只不過兩國風俗大相徑庭,又實在路途遙遠,是以他兄弟並未扶靈歸來罷了。
賀琮聽見更恨,不聽又不甘心。
顧長愉並不怕他,直言道:“男女平等,陛下嬌妻美妾,兒女成行,何至於對家母如此慳吝?”
許他另娶,不許她再嫁?
賀琮深受打擊。
她是這樣,她兒子也是這樣。
可明明……她該是他的妻子。
是,她不是,他沒給她名分,但世間對女子都這般要求,他身爲一國之君,天之驕子,要求她從一而終有錯嗎?過分嗎?怎麼她就不能像個尋常女子那般……肯爲他低迴頭?真正的由骨子裡到外的柔順一回?
難道名分,是,她不稀罕這名份,那麼她的自由,她的自尊,她的意志,就比和他長相廝守還要重要?
她最終招了蘇朗爲婿,他將蘇朗殺之後快,她不僅沒長教訓,反倒,再度嫁人。這回他鞭長莫及,到底插手不着。
呵,她居然和那人,廝守終生,還又生了兩個兒子。
賀琮心如刀絞。
她一早就把他摒除心門之外,他於她根本就可有可無,爲什麼?就因爲他們相遇之初沒有個好的開始?如何開始就真的那麼重要?在相處的十幾年中,他待她如何,她真的不清楚?他那麼掏心掏肺,竟都抵不過當初他對她的錯待?
賀琮臉色赤青,呼吸困難。
顧長愉見他實在痛苦,不免又勸:“家母要強,受再多創傷,也無四處哭訴之嗜好,同樣,感情深淺,也不足向外人說三道四,她對陛下,未必有世人所見之涼薄。”
賀琮沒覺得受到任何安慰。就算她待他終究有情,可她到底比他心狠。一輩子,一共幾十年?她活着,與他隔海相望,死了,都不肯和他相偎相依!
他越發後悔。
他不後悔當初用蠻橫手段留她,如果能有重來一次的機會,他的手段只會比當初更強硬。哪怕她再不願,他也絕不會叫她有另嫁別的男人的機會。
賀琮留不住顧長愉,他堅持要走,道:“我在那邊,有家有業,已經落地生根,此處則不然,既已了卻家母心願,我便再無牽掛,陛下不必苦留。”
賀琮道:“這有何難,把她們都接回來,朕把這皇位傳給你。”
大不了都不要了,他給他另娶嬌妻美妾。
說着容易。
顧長愉不稀罕他的皇位。在宮內暫住這幾天,幾乎所有人都目光咄咄的盯着他,包括柳皇后面上慈祥,藉故傳召姐姐長言,百般籠絡,實則威脅利誘,就是巴不得他們姐弟倆早早離開。
姐姐回來只有冷笑:“一如既往的虛僞,不怪孃親死活不願意留在他身邊,這裡有什麼好?再金碧輝煌,也不過是金銀打造的籠子。”
他的壓力一點兒都不比長言少。
賀琮嫡長子是柳皇后所出,早就被封爲太子,如今也三十四五了,瞧着倒是面色白淨,見人就笑,一副溫和可愛的模樣,可明裡暗裡沒少拿話刺他,生怕自己成爲他的威脅一樣。
己之砒霜,彼之蜜糖,不是所有人都看重這豪華、沉重、血腥、榮耀的寶座。
顧長愉一笑而罷:“陛下說笑了……我與內子,是少年相識,患難夫妻,此生除非死亡能將我夫妻二人隔開,否則必將不離不棄。”
言語情狀,像極那人,只是物是人非……斯人不再!
她教的好兒子,各個都不稀罕他能給的一切……也不稀罕他!連聲爹都不叫。
好,好,好!
賀琮對方源交待:“你無論如何得死在朕後頭,替朕完成朕的遺願。”
方源哭着跪下來道:“萬歲爺,您怎麼能這麼說?但凡您有什麼要求,奴婢一定盡心竭力,可您務必保重龍體啊。”
賀琮倒是沒那麼多怒氣了,甚至含着點兒笑意道:“不用保重了,太累,這麼多年,你一直冷眼在旁瞅着,知道朕活得有多煎熬。其實朕想過,也許朕又用錯了方法,也許朕早幾年就死的話,說不定她早幾年就回來了。”
方源淚如泉涌:“陛下,您不可起輕生之念啊。”
誰清楚呢?顧公子一向不愛與人訴說心事,直到她如此,她的兒女們也未能全部體察她的心意。
賀琮笑笑道:“算了,不說這種如果的話,朕是想着,她都回來了,不能叫她等得太久,她一向薄情寡義,不會有耐心等朕的,朕怕時間長了,她早早就過了奈何橋。畢竟你也知道,她從未將朕放在心上,只怕巴不得離了此生,到一個沒有朕的清淨之地。”
賀琮輕喘了口氣,又道:“還有,長愉和長言都在,有她們姐弟倆給朕送終,朕也算兒女雙全的人……”
方源腦袋都大了:陛下怎麼越老越天真。
“娘娘和太子殿下,怎麼會同意陛下這匪夷所思的念頭?”
賀琮眼神忽的銳利起來,直盯着方源道:“朕只問你同意不同意。”
“這,老奴哪敢置喙?”
“哼,只要你不陽奉陰違,朕還有幾個可用的人,足夠幫着你完成朕的遺願的了。”
“老奴不敢。”
當晚賀琮自決而亡,脣角含笑,神情安祥,心口處緊貼着顧衛卿的畫像,畫中人眉目如畫,雖年近花甲,卻儼然如四十許人,笑意直達眼角,神情中透露着幾分狡黠,幾分漠然,幾分通達。
方源奉旨,將賀琮遺骨化成灰燼,撒於建寧府的山川河流。且在青龍山設無名墳塋,合葬他與顧衛卿生前衣裳各一套,石碑上也只刻了簡單的一行字:“生生世世,此心不怠!”
多年後有盜墓賊慕名前來探寶,費盡千辛萬苦打開墓穴,碩大的金絲楠木棺中空空如也,只有一沓發黃殘破的碎紙,隱約可見擡頭的幾個字:“卿卿吾妻,見字如晤……”
從周宣武帝元年直到宣武帝駕崩,從未有一天間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