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父皇確下旨意,行開中法,令兩淮江浙四川等地發五千萬鹽引,以備邊儲。”
朱厚照看着張皇后,沉聲道:“旨意剛發不久,官文尚未至金陵,母后如何得知?”
“這……”
發現朱厚照神情有異,張皇后頓了頓,才道:“是你舅舅送信。”
“舅舅?”
提起壽寧侯和建昌侯,皇后又紅了眼圈,道:“你兩個舅舅雖有爵位,名上好聽,卻沒多大本事,不能科舉從軍,也做不了什麼營生。眼瞅着孩子都大了,孫子都有了,家裡的境況卻是一日不如一日。好在家裡有田莊,又有俸祿的米糧,朝廷發鹽引,便想着……”
“母后。”
打斷張皇后的話,朱厚照神情愈發緊繃。
從前,每次張皇后同父皇說這些,壽寧侯府和建昌侯府必得賞賜,金銀綢緞,古物珍玩,成箱擡。因均出自天子內庫,朝臣也不好置喙。
天子自己掏錢,給舅子貼補,旁人如何能管?
現如今,兩個舅舅打鹽引的主意,牽涉到邊軍糧餉,戶部和光祿寺的庫銀,便非一家之事。
明知是貪墨朝廷銀兩,仍是貪心不改。甚至求到母后跟前,是想做什麼?
日子不好過?
簡直荒謬!
父皇尚好節儉,宮中嚴格按照洪武年間規制,不敢逾越半分。
壽寧侯凡酒盞碗碟必用金,平時的用度極是奢靡,甚至超過國公。建昌侯宴客,擺出的竟是父皇賜給昌國公的酒注酒盞。
侯府家僕奴婢無數,養着兩班家伎。御賜的玉器古玩打碎便打碎,根本不以爲意。
何等的膽大包天,聚斂無厭!
朱厚照本不願如此想自己的舅舅,然在內閣觀政之時,見多各地巡按御史遞送的彈劾,不得不深想。又有弘治帝強撐着病體,言傳身教,諄諄告誡,石頭也會開竅。
坤寧宮閉宮,出入宮禁的牙牌被收回,侯府是如何向母后遞送消息?
唯一的途徑便是宮人。
外戚勾連內宮,無論何種目的,都是大罪!如此膽大妄爲,眼中可還有父皇,可還有他這個皇太子?
大明江山姓朱,不姓張!
一念至此,如有驚雷當頭落下,朱厚照猛的站起身,雙眸閃過冷色,表情是從未有過的肅然。
張皇后愣在當場。
她突然覺得,兒子是如此陌生,陌生得好似不認識一般。
“照兒?”
“母后。”朱厚照深吸一口氣,勉強壓下怒火,道,“舅舅想討鹽引,不是不行。”
不等張皇后說話,朱厚照繼續道:“然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有父皇旨意,內閣官文,凡是必須按照規矩,不得徇私。”
“可你舅舅……”
“母后!”
朱厚照突然提高聲音,張皇后未說完的話立時哽在了嗓子裡。
“朝廷有定製,五石糧可換一引,無糧可以六錢銀折糧一石。舅舅每年的俸祿加上莊田出產,足夠換取上千鹽引!”
想起楊瓚所言,朱厚照當真是鬱氣在胸,怒火狂燃。
“有皇令在前,絕不許以次充好,以陳換新,更不許缺斤少兩。兩個舅舅如能辦到,無需父皇首肯,兒就能說服內閣三位相公!”
張皇后沉默。
兩個兄弟的心思,她不是不知道。如果真想按官文辦事,何必求到她跟前。
只是她想着,不過一些鹽引,就算是給了他們又能如何。“佔窩”之利,哪個宗室皇親沒沾過,偏國舅不行?
“照兒,你兩個舅舅怎麼能同他人一樣。”
“爲何不一樣?”朱厚照道,“秦府成縣縣君儀賓孫溏-貪-婪-犯-法,數目不及舅舅一半,已被父皇貶爲民,流放充軍。兩個舅舅霸佔良田,蓄養奴僕,至今安然呆在侯府,還有什麼不足!”
到底是年輕,火氣堆在胸口,話不由得冷硬。
“照兒!”
張皇后被嚇了一跳。
“母后,兒言盡於此,想怎麼做,兩個舅舅可自己思量。”
見張皇后難掩驚惶,朱厚照心中的怒火突然熄滅,取而代之的是疲憊,從未有過的疲憊。
爲何父皇突然不願見母后,甚至不顧多年的相濡以沫,令坤寧宮閉宮,連東宮選妃也交給太后和太妃,他終於能夠體會。
高皇帝訓言,孝道爲上。
火氣再大,也必須憋在心裡,不能再三--頂--撞。
“既然父皇收了兩個舅舅的牙牌,下令無召不得進宮,母后當遣人提醒舅舅,私自向宮中傳遞消息,按律當要嚴懲。”
張皇后面色發白,手按在胸口,氣息忽變得急促,臉上現出幾分-怒-色。
“照兒,你這是在說兩個舅舅,還是在埋怨母后?”
“兒不敢。”朱厚照仍是站着,背挺得筆直,“兒只是好意提醒,舅舅敬重母后,自當明白。”
“你……”
“兒每日講讀完畢,都要去見父皇。時辰已不早,母后早些歇息,兒先告退。”
話落,朱厚照行禮,轉身大步離開。
大紅袍角翻飛,朱厚照的背影消失在殿門後,張皇后突然失去渾身的力氣,癱-軟在榻上。
丈夫不見她,兒子又突然生分,甚至不願幫兩個舅舅。
事情怎麼會這樣,怎麼就變成了這樣?
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前半生的歲月彷彿一場幻夢,她終於領會到,紅牆之內,深宮之中,究竟有多冷。也終於明白,孃家人再好,丈夫和兒子纔是她所有的依靠。
可是……還來得及嗎?
“娘娘?”
“出去!”
錢蘭被杖斃,坤寧宮再無貼心人。
斥退宮人,張皇后伏在榻上,淚水沿着眼角滑落,痛哭失聲。
乾清宮中,弘治帝靠在榻上,半閉着眼,好似睡着一般。
寧瑾拿着沾溼的布巾,小心潤着天子的嘴角。感受到天子微弱的氣息,手隱隱有些發抖。
牟斌跪在地上,很是猶豫不定。
天子重病至此,實不能再生氣怒。查明之事,當奏還是不當奏?如不今日奏明,放任其行,他日恐再生大禍。
“牟斌。”
“臣在。”
“起來。”
弘治帝沉痾難起,瘦成一把骨頭。聲音沙啞,如砂紙磨過。
“事情……咳!”
剛說兩個字,弘治帝便開始咳嗽。
寧瑾忙捧上溫水,自袖中取出一瓶丹藥。
“陛下,小心龍體。”
“無礙。”
艱難飲下兩口溫水,服下兩-丸-丹藥,弘治帝仍沒力氣說話,只以眼神示意寧瑾。
寧瑾領會天子之意,側過身,對牟斌道:“牟指揮使,事情查清,當稟於陛下。”
牟斌臉頰緊繃,眼神微凝,正要開口,扶安走進殿中,輕聲道:“陛下,天子殿下問安。”
“太子?”
聽是太子,弘治帝終於有了些精神,道:“扶朕起來。”
朱厚照走進內殿,見到弘治帝憔悴的模樣,嗓子裡像堵住一塊石頭。
“兒臣見過父皇!”
“免。”
弘治帝說話艱難,將朱厚照召至身邊,道:“牟斌有事稟朕,你也聽聽。”
“是。”
見天子主意已定,太子殿下亦在一旁,牟斌咬了咬腮幫,終下定決心,道:“臣所奏,乃是今科探花楊瓚宮門前驚馬一事。”
“楊編修驚馬?”朱厚照微愣,“孤爲何不知?”
“回殿下,事發突然,且楊編修並未受傷,故未呈報御上。千戶顧卿察覺有異,報知於臣,臣不敢輕忽,令錦衣衛暗中查訪,現已真相大白。因涉及皇親,故上奏陛下,以請敕諭。”
牽涉到皇親?
朱厚照不明白。
楊瓚出身鄉間,未有同族在朝中做官。上數五代,連秀才都沒有。觀其平日,秉節持重,行必矩步,甚至被馬尚書稱“小夫子”。
這樣的人品性格,實在不像會輕易得罪人,爲何就惹上了皇親?
“牟斌,你真查清了?”
“殿下,臣不敢妄言。”牟斌道,“因驚馬被換,楊編修實是無故受累。其欲傷之人,實爲今科狀元,翰林修撰謝丕。”
“謝丕?”
朱厚照更覺詫異。
謝丕又得罪了誰?
“北鎮撫司查問當日內衛,尤其牽馬之人,最終覈實,是象房中的兩名象奴爲人收買,在草料和馬鞍上動過手腳。因牽馬的內衛突然調換,後者不知內情,狀元和探花的馬被弄錯,方纔致楊編修驚馬,謝狀元躲過一劫。”
一番話落,朱厚照陷入沉思,弘治帝緩緩閉上雙眼。
如此不擇手段,因由未必在謝丕身上。若是針對謝閣老,倒說得通。
肆無忌憚,加害今科狀元,且能買通宮中象奴,瞞過內衛雙眼。掰着指頭數一數,不會超過十人。
藩王有嫌疑,寧王和晉王的嫌疑最大。
轉念想一想,這麼做對他們有什麼好處?事情敗露,平白得罪閣臣,更要惹來天子側目,吃力不討好,圖的是什麼?
是皇親,卻不是藩王。專門針對謝丕,必是和謝家有怨。
滿朝之上,神京之中,唯有兩人。
弘治帝睜開眼,目光落在朱厚照臉上。
他早知道,皇后召太子去了坤寧宮,也知道爲的是什麼。太子能守住分寸,無論作爲一國之君,還是一個父親,他都很欣慰。
原本想着,大行之後,令張氏兄弟爲他守陵,應是萬無一失。現今看來,恐要再多幾分思量。
他走了,皇后便是太后。
王太后和吳太妃年事已高,又能壓得住幾年?
弘治帝沉思之時,牟斌已將事情主謀道出。
“弘治七年,戶部主事李夢陽上,直陳時弊,彈劾外戚不法。”小心看一眼弘治帝,見天子未有表示,牟斌才繼續道,“壽寧侯同建昌侯俱在彈劾之列。”
這麼說是客氣,事實上,二人罪責最大,首當其衝。
“後李主事蒙冤下獄。因謝閣老上言,陛下聖明,李主事方洗冤昭雪。”
弘治帝仍是不言,朱厚照的表情已是幾番變化。
“三月前,陛下啓用李夢陽爲戶部郎中,回朝參政。李郎中再上疏彈劾壽寧侯,言辭多爲激烈。謝相公亦有言,壽寧侯同建昌侯貪婪跋扈,霸佔民田,當嚴懲,以儆效尤。”
話到這裡,已用不着多言。
李夢陽連番彈劾張氏兄弟,謝遷先是求情,後又助其重回朝堂,新仇加上舊恨,以張氏兄弟的秉性,暗中對謝丕下手,報復謝遷,當真有可能……不,該說板上釘釘。
“真是壽寧侯?”
“回陛下,人證物證俱全。臣亦察知,壽寧侯府同藩王府早有金銀往來,寧王府右長史入京,更多次出入侯府。”
勾連內宮,結交藩王,誰給他們的膽子!
朱厚照雙拳緊握,面色鐵青。正要說些什麼,忽聽寧瑾驚呼:“陛下!”
回過身,弘治帝已軟倒在榻上,臉色灰白,人事不知。
“父皇!”
朱厚照大駭,撲到榻邊,大聲道:“傳太醫!”
每次朱厚照到乾清宮,弘治帝都會提前服用丹藥。
朱厚照知道父親病重,卻從未曾見他昏倒。大驚之下,頓時手足無措,牢牢握住弘治帝的手,太醫院的院使和院判到來,方纔被勸着鬆開。
盯着院使爲弘治帝診脈,焦慮和怒火同時在胸中沖刷。
十四年來,朱厚照從未真正恨過什麼人。
第一個讓他明白“恨意”爲何的,竟是他的舅舅!
弘治十八年五月酉朔,天子不視朝。
劉健三人入值文淵閣,五城兵馬司和城門衛嚴查車馬進出,凡路引不明者當即逮問。
錦衣衛指揮使牟斌親上刑科簽發駕帖,百餘校尉力士包圍壽寧侯府和建昌侯府,無論是誰,一律不許進出。壽寧侯府長史不服-衝-撞,直接被下詔獄,生死不知。
凡同侯府有交的勳貴外戚,人人自危。
風浪之中,吏部駁回了僉都御使閆桓乞致仕的上言。納刑科給事中趙鐸上疏,起用致仕戶部尚書周經。
同日,授庶吉士崔銑、嚴嵩、湛若水、倪宗正等二十九人爲翰林院編修。以敢言直奏,拔王忠爲戶科給事中。
弘治十八年五月丙戌,天子仍不視朝,京中風聲更厲。
巡街的官兵和順天府衙役持刀執尺,面帶肅殺之氣。這種境況下,各府舉送的美人再引不起更多主意。
詔獄中,楊土幾乎日日報道,每次都有新的消息。
“四郎,前兒東城的兩座侯府突然被圍,路上都是錦衣衛。”
楊瓚停下筆,吹乾墨跡,道:“侯府?”
“我親眼見的。”楊土道,“聽人說都是皇后的兄弟。”
“見到就見到,莫要多嘴。”
楊瓚折起信紙,將信封收好,遞給楊土,道:“交給驛站快馬,必要快些送回家中。”
“爲何不尋快腳?”
“這些時日盤查愈嚴,快腳恐不方便。”楊瓚道,“若是不行,便請獄卒幫忙。”
“獄卒?”
楊土愈發糊塗。
楊瓚沒有多做解釋。
找的是獄卒,真正能幫忙的卻是顧千戶。以顧卿的能力,不過舉手之勞。反正人情已經欠下,多欠一回算不得什麼。
楊瓚不打算成親,更不會納妾。此事必須早點解決,越早越好。
幫忙可以,再多,他實在是做不到。
“時辰不早,快些去吧。”
楊土答應一聲,收好書信,當即離開詔獄。
楊瓚收起紙筆,靠在椅上,手指無意識的敲着桌面。
太子已四日未至,京中守衛愈嚴,國舅府突然被圍……種種跡象累積起來,楊瓚閉上雙眼,按了按額角。
他離開詔獄的日子,怕是要提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