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早早地就下了山,只給大地留下一片漆黑與冬日的凜冽。
阮祺萱在房間中呆呆坐着,外面的一切她一概不想去理。再怎麼樣也無非是有侍衛守着不讓自己出去,即使沒有洛帝的降罪,她也已經沒有心情出去了。班蘇因爲自己而死,她的心始終不安。
班蘇曾說過想要在今年冬天親自去摸一摸梅花,就因爲她阮祺萱,現在班蘇再也不能夠完成心願了。
身邊的人離世了是什麼感覺呢?是落寞,是悔恨。對方離開了,不是短暫的生離,而是永遠的死別。此生還有那麼長,卻再也沒有辦法聽見故人的聲音,看見故人的容貌。一個曾經鮮活出現在自己生命中的人,最後淪爲一抔黃土,再不會出現在自己面前像從前那樣對自己說話了。
爲什麼她所有珍重的人最後都會永遠離開她呢?先是阮湘悠的身死,再是應珙的疏離,還有今日的班蘇……
阮祺萱拿手輕輕碰了一下自己的臉,這才發現,自己竟然滿臉都是眼淚。
窗口傳來一陣輕微的響動,下一瞬,敷宗槿突然出現在阮祺萱的眼中。幾乎是下意識的動作,阮祺萱站起了身,驚愕地望着他。敷宗槿看着她哀慟的樣子,不禁心疼,走過去一把將她抱在懷中。
阮祺萱一愣,纔回過神來想起掙扎,“你這是做什麼?快把我放開!外面都是陛下的人!”
“我的人在外面,”敷宗槿緊緊摟住阮祺萱單薄的肩頭,她髮絲上的香氣輕一陣重一陣地飄入他的鼻子中,讓他的心神突然盪漾了一番。好一會兒,敷宗槿才漸漸鬆開了懷中的阮祺萱,“下午的事情我都聽說了,我擔心你,所以想親自來看一眼。”
阮祺萱的臉上淚痕還未乾,可是眼神已經換上一種憤怒與疏離。“敷宗槿,我現在是陛下的榮貴人了,請你不要再把我當做以前那個小婢女好嗎?”
方纔有那麼一瞬間,阮祺萱對於敷宗槿的出現十分感激,因爲在她最脆弱的時候,敷宗槿來到了她的身邊。但是轉念想來,又爲敷宗槿冒險來此的行徑所激怒了。洛帝將自己軟禁,守衛就在外頭,若是被發現,敷宗槿和自己都是死罪!她死不要緊,反正她早已死過幾回了,可是敷宗槿呢,他還是景銳侯啊,他什麼都不要了嗎。
敷宗槿仔細地看着她的臉,忽然氣急敗壞地說道:“你知道你成了榮貴人之後,整個人都變笨了嗎?”
“敷宗槿你到底想說什麼?!”他一上來就對她發脾氣,阮祺萱更加不悅了。
“那你先告訴我,你剛纔在做什麼?你是從下午一直哭到現在嗎?”敷宗槿用一種少有的嚴肅逼問着阮祺萱,讓阮祺萱徹底亂了陣腳。
“我……班蘇是我的朋友,她人都走了,我哭一下礙着你了嗎?”這個敷宗槿還真是莫名其妙,隱藏行蹤過來就是爲了對自己發一頓火嗎?
“說了半天你還是不懂……”敷宗槿扭過頭,穩定一下自己的情緒,爾後才道,“你有什麼值得可以哭的?你還真是以爲她的死是因爲你的紫薯丸?太后和洛帝做的那場戲,你就真的將自己代入了嗎?”
阮祺萱聽得一頭霧水,“你什麼意思啊……”
敷宗槿正色道:“班蘇和班申兄妹兩個之所以在宮中,是因爲陛下想將他們作爲與班衍談判的籌碼。正因如此他們隨便一個都不能出事!但是今天班蘇和她的婢女死得那麼突然,爲了穩住班衍,他們不得不將恰好牽涉其中的你推出去!因爲一個榮貴人的死活,沒有比扳倒一個逆臣來得重要!”
阮祺萱一愣,還是沒有聽明白,“但是……但是紫薯丸確實是我送過去的呀……”
敷宗槿突然冷靜下來,認真且耐心地對阮祺萱道:“祺萱,宮中是絕不可能有苦棗這樣有毒性的調料的。即便有,你也不可能用到。”
阮祺萱盯着他認真的臉,又低頭想了一會兒,擡頭問道:“我的食材明明都是從御膳房取的……這麼說,我送過去的紫薯丸是正常的,可是在後來,卻被人偷偷放了苦棗?誰要這麼做啊?”
“希望你死的人。”敷宗槿點點頭,往窗口的地方走了幾步,舉起手將窗戶關上,“祺萱,我早就跟你說過了,後宮並非你當日看到的那麼簡單的。”
“所以這是衝着我來的……”阮祺萱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低頭重複着同一句話,突然擡頭激動地道,“就爲了取我性命,希望我死的人就對班蘇下手嗎?!”
“我認爲她之所以選擇班蘇,是有她另外的目的的。”
阮祺萱驚愕地走到敷宗槿面前,“你知道是誰?你知道誰是殺死班蘇的真兇對不對?!是誰?!是誰要這麼冷血對無辜的班蘇下手?!”
“祺萱你別激動,你坐下我慢慢給你說……”敷宗槿見阮祺萱神情不妥,擔心她承受不住,只好
暫時安撫她一下。可是與其安撫,倒不如將全部事情都告訴她,起碼她不會像現在這樣失了方向。
阮祺萱聽了他的話乖乖坐下,可是一雙眼卻殷切地看着他,一刻都不願意移開。
敷宗槿輕嘆一句,緩緩地開始說起:“說起來,都差不多是十年前的事情了。當年先帝駕崩,遺詔中讓謙王繼位。只是謙王無心治理國家,將皇位讓給了洛帝。謙王讓位之後,洛帝即位,將班衍留在了身邊官拜丞相。班衍從前扶持的一直是謙王,先帝的遺詔之中也對班衍頗爲倚重,是以他一直倨傲不已。當時的洛帝與班衍早就是面和心不和,但是爲了固國,洛帝必須要將班衍留在身邊。
“後來孟斌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了洛帝,也就是現在的瑋妃,因此孟斌官至尚欽。尚欽一職雖然看似比丞相低了一品,可是一直以來,班、孟二人都是牽制着彼此。這麼多年,洛帝也憑藉着這兩人相爭的勢頭,穩定着朝局,只要一方呈弱勢,洛帝便會出手相助,一方過於強大,洛帝又會出面鎮壓。
“最大的問題就在於一個多月前,孟斌的突然離世。雖然洛帝一早就想除掉班衍,但是現在還沒有到最好的時機。沒有了孟斌,洛帝只能自己動手穩住班衍。就拿今日班蘇之死來說,其實你還幫了洛帝一把。要是你不在場,班蘇的死不是因爲誤食苦棗,班衍只怕早就和洛帝翻臉了。”
阮祺萱聽後苦笑,“所以這整個後宮,都是爲洛帝所利用的棋子罷了。洛帝爲了得到孟斌而娶了瑋妃,卻又因爲對班衍的恨而辜負班蘇。這些女人對他付出了真心,卻落得這樣的下場。”
“那也並不一定,有些人看清得早,還能利用自己的身份去攪動朝局。”敷宗槿故弄玄虛,頓了一下喝了一口茶,回頭卻見阮祺萱微微皺眉,知道自己賣關子讓她不悅,急忙繼續往下說。
“要說今天的事,最大的得益者並非洛帝或孟斌,而是那個想要害你的人,瑋妃。”
“瑋妃?”阮祺萱驚訝地大叫,可是之後她又覺得合情合理,以前她也不是沒有懷疑過她,只是怎麼也想不到,瑋妃能這麼狠毒,用班蘇一條命去害自己。
“要說這位瑋妃娘娘的手段,可真是太過高明瞭。當年她進宮的時候,整個後宮只有她和皇貴妃兩個人。而且皇貴妃性子冷淡,她當然自信可以寵冠後宮。只是她怎麼也算不到,洛帝心底早已經有了一個此生摯愛。我想,瑋妃就是因爲對皇后的妒忌,所以這些年一直想要成爲新皇后吧。
“我不清楚瑋妃在這些事中到底扮演什麼角色,也沒有掌握到實質性的證據,只是按照我的直覺,湘妃的失勢與慘死,都與瑋妃脫不了干係。因爲湘妃曾經是與瑋妃鬥得最厲害的人,以瑋妃睚眥必報的性格,她不會放過湘妃。正因如此,在她有了足夠的信心可以獲得大臣的舉薦成爲皇后候選人時,你作爲榮貴人突然出現,必定會影響她的勝算。所以,她必須做些什麼去防你。讓你去‘害死’班蘇,就能讓你多一個班衍作爲敵人!”
“那麼,婉嬪因爲我的身世與我反目,還有我的傳言,以及今日紫薯丸中的苦棗,都是瑋妃背後謀劃的嗎?”此刻的阮祺萱顯得陰鬱不定,但是她卻並沒有覺得自己怒火中燒,反而知道了自己應該怎麼做了。
她擡起頭,與敷宗槿對視着,“就是因爲她一個人的野心,她就拉了班蘇來陪葬嗎?即便是天子也要論罪量刑,她孟英惠就這樣憑着個人喜好,去暗殺別人了?”
敷宗槿凝望着阮祺萱,從她的眼中他可以清晰地看到阮祺萱內心的憤怒與仇恨。與其說當日她得知阮湘悠死亡真相時讓這顆復仇的種子萌芽,那麼現在的阮祺萱心中,早已有一棵復仇的大樹。
“祺萱,我說這些不是想讓你做些什麼,我只是希望你日後能夠明白這些人的手段。你現在之所以被關在這裡,就是因爲你低估了他們。我只想你平平安安地在宮中生活,僅此而已。”
阮祺萱若有所思地點頭,“我知道。”
此刻阮祺萱的大腦正在飛速地轉動着,意圖將這些日子發生的一切都串聯在一起。帝王無情,她一開始就知道,只是沒有想到與自己一直保持表面和睦的洛帝能夠無情殘忍到這種地步。阮湘悠的死令阮祺萱狠下心成爲了榮貴人接近洛帝,但是今日班蘇的死,雖說不是洛帝一手策劃,但是也相當於將阮祺萱的恨推到了頂峰。
更何況現如今她要對付的不僅僅是洛帝,還有連帶的瑋妃和難纏的班衍。行宮外的刺客必然是瑋妃所派的,除了這個女人已經沒有其他的可能人選了。幼年時,阮祺萱就發過誓,那些想要殺死她的人,必定會讓他們得到報應。
敷宗槿看着阮祺萱因爲陷入沉思而變得凝重冷漠的臉,注意到她臉上那未乾的淚痕,就像是鬼迷心竅般地,忽然伸出了手
替她輕輕抹去了痕跡。
阮祺萱身體一顫,回過神來定定地看着他。
敷宗槿朝着她微微一笑,他的長相本來就俊毅,平日裡甚少有笑容。可是此時他的笑容給了阮祺萱一種暖暖的力量,但仔細一看,他的嘴角明顯帶了幾分苦澀。
“祺萱,”敷宗槿望着怔住的阮祺萱,“我不奢望你原諒我,我只希望,你能夠好好的。從前認識你的時候,我就覺得綠瓦紅牆的宮廷生活不適合你。但是出於我想一直見到你的私心,我沒有對你說過。今日的事,剛聽說的時候我真的嚇出了一身冷汗,我怕洛帝和太后真的會對你作出什麼殘酷的處罰。也正因爲這突然的一驚,我自己才發現,原來對我而言重要的,不是你在我身邊,而是你平安無事,和樂一生。”
阮祺萱鼻尖一陣發酸。
她並不是愛流淚的人,也幾乎從沒有被如此感動過。但是當她看到敷宗槿的眼神,那一種好像全世界在他面前,可是他只能看到她的眼神,即使他什麼也不說,她都會覺得心裡暖暖的。
如果當初不是因爲他間接害死了阮湘悠,也許今日他們就不會一個是景銳侯,一個是榮貴人了。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太多,阮祺萱可以理清其中的關係,但自己心中的情感越來越模糊了。她明明嘴上說着恨敷宗槿,可是爲什麼接二連三地關心他。
他一直將心思放在她身上是一點好處都沒有的,阮祺萱心知肚明。敷宗槿想要她平安,她何嘗不希望他安好。不過他越是難以割捨她,洛帝那鷹般的感官就越是敏感。即便洛帝最愛的人不是阮祺萱,面對一個愛慕着自己嬪妃的景銳侯,他也絕對不會忍。
“你不必爲我憂心了,我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麼。”阮祺萱吸了一口氣,換了一種平靜的神色淡淡說道,“聽紅曼說,上次在行宮的事情之後,你對季妃就一直不理不睬的。且不說她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站在她的角度,她也是因爲在乎你纔會一時誤入圈套。”
敷宗槿想了一下,嘴角突然揚起了一個弧度,輕聲笑了。沒想到,阮祺萱還會在意他身邊發生的一切,這是不是說明,阮祺萱內心對自己的恨已經沒那麼深了?
阮祺萱有些氣急地望着他,用手在他肩上一錘,“我在跟你說正經的呢,你偷着樂什麼呀?!”
“沒事,”敷宗槿又含情脈脈地看着她,“就像你說的,我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年少時洛帝曾許諾會答應我三件事,第一件我要求他幫我尋靜嬈,後面兩件事我至今沒有對他說。若未來有什麼變故,我一定會用年少時的約定來保你一命!”
阮祺萱一聽皺眉,“纔剛說完我笨,這時又到你自己糊塗了嗎?!你要是真的對洛帝這樣請求了,即便他答應保住了我的命,那你自己呢?他還會放過你呀?”
敷宗槿怕她不相信,一臉認真地想要往下說,卻被阮祺萱打住了。“行了行了,真的到了那麼一天再算吧,車到山前必有路,何必犧牲你自己呢!剛剛你說的靜嬈……是何人?”
“敷靜嬈,是我的胞妹。當年我沒有保護好她,被政敵給抱走了。此後父親母親還有我都尋了她好久,最遺憾的,便是在父母親逝世前都沒有靜嬈的消息……”敷宗槿回憶起沉痛,臉上帶上了哀色。
阮祺萱看了心中也暗歎,比起她失去了母親,也許敷宗槿這樣的自責與傷痛纔是更加殘忍吧。
“即使現在沒有消息,但我想,靜嬈一定在某個地方生活得很好。你無須要悲觀自責,沒有消息便已經是最好的消息了。”阮祺萱柔聲安慰着敷宗槿。
敷宗槿努力地展開一個笑容,阮祺萱的看法總是與旁人不一樣。她說得不錯,沒有消息也好,起碼不會傳來壞消息就行了。“你怎麼知道,靜嬈會生活得很好呢?”
“嗯……不知道,大概是直覺吧。之前去莫納國的時候聽一個巫師說過,人死了,就只會剩下一個魂靈,它仍有自己的力量,但是無法被其他人感知到。而如果是還活着的人,若是他心裡苦悶,那麼他給別人的感受是悲觀的。但若他心中快樂,給被人的感覺就會喜樂。剛纔我一聽你說靜嬈,我得到的感覺是喜悅的,所以我想靜嬈一定活着,而且生活得不錯。”
敷宗槿看着認真起來的阮祺萱,嘴角的笑容越深。這個女子真的是很有想法,每一次敷宗槿與她見面,都會感覺到,生活是這樣的新鮮活力,而不是每天練功談論政事那般嚴肅拘束。
也許,他是越來越愛她了。
敷宗槿臨走時,緩緩地回過頭與阮祺萱對視一眼,出乎意料的是二人竟然同時微笑着點頭了,各自從對方眼中看出了只希望對方安好的默契。敷宗槿收到了阮祺萱眼神中的會意,心中忽然有了築起城牆般的充實。
相互安好,何嘗不是一種承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