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景臉上依然掛着個大大的笑容,卻不再糾結她到底有沒有哭,只是溫聲道:“施施,你要是有什麼不開心的,不妨跟我阿景說,我即使不能幫助到你,也還是可以開導一下你的。你來這裡不就是因爲心煩,想找個清靜的地方呆一下嗎?”
阮祺萱沒有回話,低下頭,伸出手拿起一根枯掉的樹枝在地上畫着圈圈。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輕輕問道:“阿景,你喜歡皇宮嗎?”
她的聲音像是寒冬中從冰柱上低落在湖面的水滴,讓阿景的心有了一瞬間的盪漾。阿景想了一下,認真地回答道:“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不喜歡吧。我從小就在皇宮長大的,喜歡不喜歡也都習慣了。”
“那,你有沒有很不喜歡的地方?”阮祺萱繼續發問,眼睛卻依然看着地面上被自己畫出來的不規則圖案。
樹叢那邊突然沉靜了,悄無聲息地,阿景臉上涌出了一絲哀慼之色,連眼神裡也帶有濃濃的愁緒。晚風悠悠地吹過來,揚起了他的髮梢。很不喜歡的地方,就是他在宮中的住處了吧。他的脣角揚起,可那笑容不像喜悅,卻像嘲笑。
“當然是有的。”他頓了頓,滿懷心事想要訴說,語氣都充滿了易於感覺的幽怨,“呆在一個自己不喜歡的地方,每一刻都像是煎熬那樣。無法隨意離開,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結束……”
阮祺萱聽着他話語裡的無可奈何,不禁憂從中來。對她而言,呆在皇宮,每一刻都有着絕望。就像是一個死囚呆在天牢了等待着自己被處死,沒有任何的希望。雖然這樣想是誇張了一些,但是對於阮祺萱,不求榮華富貴、名利雙收的人來說,這個萬事利當頭的皇宮根本沒有快樂可言。
阿景默默地望着她。今天早上發生的事情他有所耳聞,也許就是因爲早上的事情,她現在才這樣悶悶不樂,還說不喜歡皇宮的吧。
“我雖然不喜歡那一個地方,但是我並不是不快樂的。”阿景的聲音再一次響起了,這一次卻不是沉鬱的,而是爽快的,“我覺得,既然都沒有辦法改變自己所處的環境,要麼就繼續抱着反感的心態,鬱郁地生活,要麼就想方設法尋求一點點好的改變,改變成一個自己比較能夠接受的程度。所以我也做了許多小變化。”
“改變成自己能夠接受的程度……”阮祺萱喃喃地重複着阿景的話,腦海裡無數個念頭在飛速地竄來竄去。
她認真地思考着,連阿景投放在她身上的熾烈的目光都感受不到。她這張臉,讓阿景又恐懼又想親近,他至今都搞不懂,這之中有一種怎樣微妙的聯繫。
當然,阿景心中這些複雜的糾結阮祺萱是完全不知道的。她仍然在細細玩味阿景的話。若是她想要改變穗禾齋現在的情況,應珙就必須獲得寵愛,只不過這種讓人賴以爲生的寵愛必須來自洛帝不可嗎?
不,有一個身份,應珙一直很避諱的。溫碩郡主的表妹,應珙不願意提起這個身份,是因爲不希望其他人因爲這個身份敬畏她,或者攀附她。可是此時此刻,所有人都不把她當做洛帝的后妃,就連下等的奴才都有看不起她的意思。非常時期用非常手段,就算被認爲是靠着謝雪臣的關係又怎樣呢,這是應珙的生來就有的聯繫。上天給了應珙這樣的好牌,應珙卻礙於人言可畏不使用,現在都這個地步了,難道應珙還要如此讓人欺壓?
想要改變現在的處境,求助於靖安太后也許是最好,也是最後的辦法了。畢竟應珙是溫碩郡主的表妹,雖然這個郡主是靖安太后給予的表面風光,可是身份確實是擺在這裡的,雪臣開口的話,靖安太后多多少少也會幫助一點的吧。
只不過,這樣似乎就難爲雪臣了……
最後,阮祺萱下定了決心。她“唰”地一聲整個人彈了起來,一雙眸子發出晶亮的光芒,一副精神抖擻的樣子,與剛纔頹廢不安的那個阮祺萱完全相反。
阿景看到她突然站了起來,以爲她出了什麼問題,不自覺地也站起身來,一臉的疑惑和驚訝。
“阿景,你幫了我一個很大的忙!下一次過來我會帶上禮物謝謝你的!”說完她就興沖沖地轉身往出口跑去,一路從延伸到道路的樹枝上跳躍而過,像個跑向心愛玩具的小孩子。
阿景不明就裡地看着她往回跑的身影,突然釋然一笑。
這傻丫頭,想明白了就好。
三日後,皇宮御花園內。
時值盛夏,暑意正濃。正午還沒到,日頭卻已經熱辣十分了。除了被栽種在地裡面的大型花草,御花園早已有專人擺上了應節的花卉,一盆盆爭相綻放,一朵朵花團錦簇。陽光正是熱烈刺眼的時候,御花園內奼紫嫣紅,煞是好看。
每逢這個時候,後宮嬪
妃們都很少踏出宮門一步的,這樣大的太陽,一不小心就會將原本白皙的皮膚曬黑。宮中女子最爲重視的就是容貌,她們可不願意拿賴以爲生的容貌來冒險。
兩個身着絲質衣裙的女子在一衆太監奴婢的簇擁下緩緩走動着。她們一個嫣然而笑,穿着湖水綠色透明織花外紗袍,另一個明亮恬淡,穿着藍色透明嵌金絲外衫,眉眼間很是相似,都是長着天人之姿,且皮膚白裡透紅。兩個人走在一起,爲炎熱的夏日增添了幾分清涼之意。
本來這大熱天,丹嬪是沒有心思出來的,但是聽芝嬪說御花園的紫菊已經開放了,心裡癢癢的,一直想要看看。而且這幾天,瑋妃和湘妃二人一直將白芍推來推去。看到兩人這個樣子,丹嬪心裡更是爽快,便答應了芝嬪一起逛御花園去。
丹嬪姐妹精通穿着打扮,時常會穿出些好看且得體的新款式來,惹得城裡許多命婦夫人都爭相模仿。這次出門,丹嬪特地挑選了這兩身衣裙,讓自己和姐姐分別穿上,不靠豔麗的色彩和精緻的設計,只憑恬淡的顏色與簡單的織線圖案,就已經吸引了滿屋子奴婢的目光了。
“妹妹,你看這紫菊,可真是漂亮極了!”芝嬪看到一大片的紫菊以後,興奮地跟丹嬪說道。
丹嬪含笑地看了她一眼,“自然是漂亮的,這紫菊可是花匠花了幾年的心思才培育出的新品種。跟平常見得多的白菊與黃菊完全不一樣呢。”
挑剔如丹嬪,也不得不承認這紫菊確實非常漂亮。紫菊的枝莖直長挺拔,紫色的花瓣中間是黃色的花蕊,這樣的顏色搭配很好看,但是並不多見。足可見花匠爲了培育出這種顏色的菊花是費了多大的心思了。丹嬪瞧着這紫菊,心情很是愉悅,她可以參照這種顏色的搭配,再設計一些類似的色彩碰撞,做出更多好看的衣服。
“妹妹,不如我們摘些花瓣回去做糕點吧!”芝嬪笑眼彎彎,不用想都知道她有多喜愛眼前特別的紫菊花。
姐妹二人展顏而笑,露出明眸皓齒,煜煜生輝。一旁的奴婢們都偷偷地看着兩位娘娘,不由得暗自驚歎兩位的美貌,即使是新奇的紫菊在一邊,也被兩位娘娘的美麗生生搶去了風頭。
“好呀,小廚房裡還有些桂花,摘回去讓姐姐做菊香桂花糕給我嚐嚐。”丹嬪心情很好,高興地迴應着芝嬪。
平日裡芝嬪喜歡自己琢磨做些美味可口的糕點,即使味道比不上御廚,但是貴在心意和想法。她們姐妹很得靖安太后的歡心,極大程度是因爲芝嬪事事親力親爲的態度還有丹嬪設計新式衣裙巧妙的創意。
旁邊的小道上一抹淡粉色的身影搖曳而至。丹嬪只顧着跟芝嬪說話,並未注意到不速之客的悄悄來臨。當丹嬪將手臂伸向其中一朵開得最好的紫菊時,另一隻帶着鑲寶石臂釧的手直直地撞了過來,竟是伸向同一朵花。
在感覺到兩隻手臂的碰撞後,丹嬪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微微轉頭看了看來人。舒貴人精心打扮的面容上帶了幾分虛假的惶恐,突然將已經伸出去的手縮了回去。
就在這時,丹嬪外紗袍的袖子上,傳來“呲啦”一聲,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聲音發出的地方,臉上的表情先是茫然,再到驚愕,最後是慌亂。
當然,舒貴人是除外的。當丹嬪發現舒貴人眼底的那絲幸災樂禍的神色時,心中已有怒火涌上喉頭。
舒貴人的臂釧,居然把丹嬪的外紗袍袖子劃開了一個長長的口子!
思彤和思煙最先反應過來,臉色齊齊一變,冷汗已經不自覺地流了出來。丹嬪對自己的裙裝很是鍾愛,平日浣洗維護也是要親自去監督的。曾經有一次,一個新來的小宮女不懂規矩,將丹嬪的一襲裙裝不小心沾染上了其他顏色,丹嬪一氣之下將小宮女的臉都扇腫了!
其他奴才們都齊齊低下頭,努力想要裝作看不見的置身事外的樣子。舒貴人弄壞的可是丹嬪最最喜愛的東西,若是丹嬪發怒,他們誰都沒有好果子吃。
作爲罪魁禍首的舒貴人完全無視掉丹嬪陰沉的臉色,先是帶上愧疚的神色十分隨意地給丹嬪與芝嬪問安:“兩位姐姐好。”說是十分隨意,是因爲她連膝蓋都沒有彎曲一分。
“實在對不住丹姐姐,我的臂釧將姐姐的衣裳弄壞了!”她的語氣十分懊惱,但是臉上卻掛着充滿挑釁意味的笑容,“都是我不好,丹姐姐先看上的紫菊花,我不應該伸出手去摘的,還把姐姐的衣裳劃破了。”
她的話中帶着可惜,但是看向丹嬪時卻帶着幸災樂禍的笑容,像是在有意欺負丹嬪一般。
丹嬪一言不發,只是冷冷地注視着舒貴人的臉,目光一波比一波更加森冷,如同冰山上的冰錐,尖銳冰寒。
芝嬪難
以置信地望着舒貴人,心中的驚訝全都浮現在了臉上。她沒有見過有人敢挑釁丹嬪的,而且手段還是毀壞丹嬪最心愛的裙衫。不過裙衫毀壞了還只是小事,作爲后妃在宮中不顧禮儀是會受到責罰的!舒貴人公然毀壞丹嬪的裙服,讓丹嬪衣衫不整地走在宮中,豈不是陷丹嬪於不義之地?!
思彤想起了手上的披風,霎時定了定神,還好出門前怕外面風大給娘娘帶了一件披風。她立刻走到丹嬪身後,輕手輕腳給丹嬪將披風披上。丹嬪只要將手垂下,便可以遮住那被毀壞的衣袖了。
衆人都屏息凝氣,惶恐地低下頭來,正以爲丹嬪會大怒,誰知下一秒便聽到丹嬪的聲音:“不過是一件衣衫而已,姐姐多的是了,大不了再做幾身,反正姐姐那兒,還有許多衣料款式,根本穿不完。妹妹也只是不小心罷了,這紗袍很容易就勾破,做姐姐的又怎麼會這麼小氣,因爲一件衣裳責怪妹妹呢。”
旁人聽了這話,只會覺得丹嬪大方識禮,有容人的氣度,但舒貴人聽着卻十分刺耳。丹嬪不小氣,那就是說自己小氣了。這話的意思,難道是說自己是因爲嫉妒丹嬪衣裳多,才故意下手劃破的嗎?
芝嬪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聽着二人的你來我往,沒有摻和的意思。她也沒有摻和的必要,若說驕縱蠻橫,舒貴人還得叫丹嬪一聲前輩呢。不過丹嬪畢竟在皇宮呆了數年,早就懂得收放自如了。那舒貴人不分對象地胡亂挑釁,看在丹嬪和芝嬪眼裡,真真是可笑之極。
舒貴人心裡很不服氣,偏偏丹嬪位分比自己高,說的話又沒有明顯的擠兌之意,讓她無法發作。若說嫉妒丹嬪,舒貴人心中確實有那麼一絲的。待字閨中的時候,因爲是家中嫡女,父母親,甚至伯父伯母都給自己最好的東西。從小她養尊處優地長大,所有人都會把最好的呈上給她,慢慢地她就自認爲,天下間最好的東西都應該屬於她的,只有她一個人能夠受盡寵愛,只有她一個人能夠享有最好的衣裳、脂粉、香油等等。直到看到了丹嬪和芝嬪,她第一次感到害怕,世上居然有比她會穿衣打扮的女子。
後宮美女如雲,每個嬪妃都有着自己獨一無二的俏麗面容。所謂人靠衣裝,舒貴人自知所有美人都一樣,唯有平時的穿着打扮和梳妝可以脫穎而出、鶴立雞羣。因此她自小琢磨各種穿衣裝扮之道,本以爲已是高手一枚,卻不曾想,後宮中竟然有比自己技高一籌的!
可想而知,舒貴人看到丹嬪、芝嬪出現時的驚愕與妒意是如何的深。舒貴人雖然已經是陛下最寵愛的嬪妃了,可是還是希望自己可以更加光鮮亮麗,成爲衆人矚目的所在。所以她恨不得劃破丹嬪全部的衣裳,讓她不能再靠着衣裝豔冠後宮,再讓丹嬪發怒對自己動手,趁機稟告陛下讓他治丹嬪的罪!陛下如今最疼愛自己了,他一定會狠狠懲罰傷害自己的人!
然而舒貴人萬萬沒有想到,丹嬪沒有動手打自己,反而對自己出言嘲諷!
芝嬪的臉上卻掠過一個不可察覺的淺笑,丹嬪怎麼會心甘情願吃虧。一般丹嬪在毫無辦法的時候纔會抓狂,但如果她已經想到如何對付,她不但鎮定自如,還會出言嘲諷取笑。
舒貴人美麗的臉龐在極不自然地**着,轉瞬她像是找到了另一個對策一般,露出盈盈一笑:“姐姐不責怪妹妹,妹妹卻自責呢。這麼好看的衣裳就這麼被妹妹弄壞了,妹妹實在過意不去,說什麼也得還姐姐一件。昨天陛下賞了幾匹頂好的雲州白紗,賠給姐姐最適合不過了。”說着便對身後的婢女梅枝做了一個手勢示意她回宮去取。
“既然是陛下賞給妹妹的,姐姐怎麼好意思要呢。”丹嬪的笑容很真切,心下卻在冷笑,瞎子都看得出來舒貴人想拿陛下的寵愛來示威,藉機羞辱自己,她還真是想得太美了。“陛下賜予妹妹,自然是想要看妹妹穿上的,若姐姐拿去了,豈不是讓陛下失望了麼。姐姐都說了,就是一身衣裳而已,妹妹何必鬧這麼大呢?”
你不想要,也得好好拿着!舒貴人不死心地道:“姐姐說得對,這雲州白紗是不能給姐姐的。”她脣邊揚起一個得意的笑容,“只是妹妹畢竟弄壞了姐姐的衣裳,不賠償於理不合。這樣吧,這個寶石臂釧是前些日子陛下心情好賜予妹妹的,若是姐姐還是不肯收下,只怕妹妹我要纏着姐姐了。”
芝嬪看着舒貴人將臂釧慢慢地從手臂上卸下來,輕輕地搖了搖頭。舒貴人還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啊,這不是逼着人要麼!
丹嬪淡淡地笑了,語氣雲淡風輕,彷彿只是在吹風看雲,“姐姐也不想妹妹整天煩惱着這件事的。”說罷,她將臂釧套到了手上,細細地端詳着臂釧,不時發出感嘆:“哎呀,這臂釧真是好看,陛下對妹妹真是好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