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響驚動了堡內所有人。
原本滅掉的燈光又紛紛亮了起來。少主殿一陣騷動後,大家都醒了過來。大小晴奔出殿外,見易先生與豺狼虎豹早已守住庭院各方,雪目圓睜,豎直雙耳,傾聽聲音來源。
“易先生?”大晴拉着小晴的手,走到他身邊,“發生什麼事了?”
“不清楚,”易先生說,“從山頭那邊傳來的。”他指了指大殿後方,忽然問,“少主呢?”
兩姐妹都說:“少主不在房內。”
此時,四妹身披一件薄衣,也自小屋奔了出來。
易先生道:“你們最好回到自己房內,我此刻職責,就是確保你們的安全。豺狼虎豹——”
豺狼虎豹立馬回到庭內,將她們勸進了殿裡。
“四妹?”狼進四妹小屋察看了一番,確保安全後纔出來叫她。
四妹叮囑了他們幾句注意安全的話,就自行進屋去了。她在房內踱步,惦記着阿瑟。她走到牀邊,瞧見已然關好了的窗戶,皺起了眉頭。因爲她向來習慣睡前留出一點點窗口,讓進一點點月光,她纔不會感到孤單。
她走過去推開窗戶,想向外看一眼,卻險些叫出聲來。
她叫不出聲,是因爲有人用衣袖捂住了她的嘴。她瞪大眼睛,睫毛像受驚的小綿羊,不停顫動。又因爲背光,她看不清眼前人的容顏,但她聽見他紊亂急促的呼吸聲,也聞出了捂她衣裳的淡淡氣味,不太好聞的味道,很少有人願意沾惹的味道。
她辨出了。是以她一動不動,睜着眼睛瞧他。他呼吸急促,全身都在發抖。
“你······不會出聲的,對······嗎?”他問,語氣一頓一頓的。
她眨了眨眼睛,點了點頭。
他鬆開手,身體立即傾在窗臺上,她發現他縮在身後的胳膊正淌着血。
“我······我沒打算來的。”他說着在服罪宮時一模一樣的開場白。她眼睛一直在他身上打轉,發現他還有許多地方,也正淌着血。
“卻又不甘心······”他喉結動動,咕嚕一聲,不知嚥下了口什麼東西。她靜靜聽着,他深吸了幾口氣,氣息稍微好些後,才擡頭望着她,她發現他身子一直在抖,好像有什麼正折磨着他。她聽見有滴眼淚,“滴答”一聲落在窗臺上。
他伸手輕輕碰了下她的臉。
“吧嗒——”她看見有滴血,滴在窗臺上。她聽見他正在哭:“我······我不想忘記你!但······我又不得不忘記,有時候我連自己······不!”
他忽然縮手,自言自語地說,“不!你不能碰她,你這魔鬼之手!”
他身體又劇烈顫抖起來。
“你——”她含淚說,“你快走吧!我不願見你死在這裡,也不願見你死。”
“大家沒事吧!”阿瑟的聲音從大門口傳了過來。
她與他都是一驚。她用懇求似的眼光望着他,求他快走。
“孤鴻,”他說,“我叫孤鴻······不要······不要忘了我······”他道出最後一個字的語氣,是那麼的絕望,那麼的悲涼,好像是在叫她忘了他。
他走了,消失在夜色裡。她癡癡望着窗外,一邊伸手拭擦眼淚,一邊抹除他在窗臺上的痕跡。
“孤鴻。”她在心裡唸了念。阿瑟敲門進來時,她淚已經拭乾,窗臺也已抹淨。她把手心攥緊藏在身後。
“沒嚇着你吧。”阿瑟問,“剛纔那陣響,唉,一言難盡。”
“我沒事。”她平靜地說。
“嗯?”
“真的,我沒事。”她甜甜一笑,身後手心握得緊緊的。
孤鴻又在叢林裡了。他渾渾噩噩、漫無目的地走着,樹葉雜草都沾滿了他的血,他喘着粗氣,意念還在一遍遍描繪着四妹的輪廓。
“你命真硬!”內心有把聲音在說,那不是他熟悉的聲音。他敲了敲腦袋,聲音就消失了。
“我不願見你死在這裡,也不願見你死······”他又想起她的話,心裡很溫暖。
“孤鴻,”他對自己說,“這世上,到底還有人關心你的。”他腳底被什麼東西拌了下,就這樣順勢跌倒了。
“我不能死,我不能死······”他對自己說。他用他最後的力氣,爬起來,盤膝而坐,便開始誦唸師父傳授的“生技”神訣。
“孤英雄······”
“孤英雄······”
他半夢半醒之間,彷彿聽到了菩提長老和鑽地鼠的聲音,虛幻之境的朋友,一個接一個出現在他面前,向他講述當年一起對抗草原草,對抗茲伯,最終喚醒大地,拯救萬物的那段崢嶸歲月。他感覺周身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動,和他一起聆聽這萬物之音,感受生命的律動,叢林開始發出一絲絲,極其細微的聲音,各路精靈都在絮絮低語,不斷向他涌來,涌入他體內,取代了那些血液,在他身體流動,安撫他的傷痕,填滿他的孤寂······他與大自然好像正融爲一體。他的呼吸逐漸平穩了,肉體之苦也逐漸消退了。一陣柔和的光,突然在他胸前泛出,使他因失血過多而冰冷的身子開始暖和了起來。
“孤鴻······”
“孤鴻······”
他打開眼,瞧見兩個白色幻影,在他面前飄蕩。
“師父!”他嘴巴不動,卻聽見了自己的呼喚,“火······火焰之神!”
“你痛苦嗎?”兩個幻影一同問他。
他眼淚禁不住流了下來:“生之苦,死之苦,恨之苦,愛之苦。徒兒有限生命,正承受無限痛苦。”
“癡兒喲,人生之苦,多因不知其身在苦中,你既知自己苦,爲何解脫不得?”
“不知道,師父,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爲什麼沒人愛我!”
“孤鴻,莫要步你師兄後塵。要愛,就不能有恨;要恨,請不要愛。正邪不兩立,愛恨兩難全。”
“呔!”一聲唱和,將所有幻象驚滅了。孤鴻雙目緊閉,身上血汗交織。他平靜了許久,忽然又開始顫抖了。他彷彿又回到了虛幻之境,回到了那痛不欲生的後半程。他喚醒大地,終結了草原草的主宰地位,卻因此激怒了造物之主。他被打入無間地獄,接受刀山劍海,烈焰焚身之刑,他被扔進大火爐煅燒,肉體永燒不損,令他痛不欲生,期間他目睹了世間所有罪惡,與他一起,受着無窮無盡的煎熬,等他受難七七四十九天,造物主問他“後不後悔”。他苦難之體,憶起過往種種,善與惡,是與非,生死榮辱,短暫永恆,萬事萬物的準則,竟全系在那四個字之中時,他苦澀萬分,將一切事付諸一笑,毅然決然回答“不後悔”。造物主沉吟了一會兒,忽然哈哈大笑,在他面前現出祂的真身,一個是生神,另一個辨不清面目,卻已能猜到。他嚇了一跳,久久僵立,終於在大悲大喜,真真假假之間豁然開朗,悟出了能夠令他走出虛幻之境的“生之真諦”。
“是麼?是麼?”惡魔不斷涌來,動搖他的意志,“你所謂的頓悟,是麼?正與邪,白晝與黑夜,誰能獨佔一面?”他胸前之光更盛了,神令之光爲他固守着最後一片陣地。
他睜開眼睛,紅通通的眼睛。他忽然從懷中取出伏良神令,惡狠狠地瞪了它一眼,然後把它擲了開去,神令之光在黑暗叢林劃出一記弧線,就再也見不到了。
他拔出燙劍,掠入了夜空。
以爲刺客已死的阿瑟,第三天又收到了“菩苗子”遇刺身亡的消息。
斷雲王聽到消息,許久未出一言,因爲他兩天前已對外宣稱刺客死了。今天夷魂王送來的道賀信還在他手中捂着,就立刻傳來了菩苗子的噩耗,世事諷刺之極,他招架乏力。可幸他收到另一條消息:失蹤三年的伏良神令,又在某鄉鎮神秘出現。佔據一名獵戶的身體,襲擊了周邊兩個驛站。三大集團聞風而動,菩苗子遇害一事,就這樣被掩蓋了下去。
“大哥,”翻雲少君問道,“這次神令再現,你怎麼看?”
斷雲王道:“它是神界的寶物,若有機會,當不會放過。”他略微沉吟,又說,“你和阿瑟負責。我留在堡中,提防誅靈兒和刺客。”
“好。”翻雲少君就此退去了。
阿瑟回到少主殿,經過庭院時,略一躊躇,還是走向旁邊,輕輕敲響了四妹的房門。
“進來!”她說。
阿瑟推門而入,見她跑來跑去的,搗鼓着什麼東西,神情十分活潑。
“有事嗎?”她問。
阿瑟笑了笑,見她這樣開心,他就開心了。他走過去,饒有興趣地問:“你在弄什麼呢?”
“琴絃!”她揚了揚手中一束蠶絲,“弄不好它,日子沒有味道。”
“嗯。”他煞有介事地旁觀起來,“四妹,你只要點點頭,即刻就能擁有本國上好古琴一把。”
“我纔不要!”她白了他一眼,“你這麼老想用別人的東西哄我開心。”
“哎!”阿瑟叫道,“我沒有!我的意思是,我替你做一把!”
“上好古琴?”她看着他。
阿瑟臉紅了紅,眼睛看向別處:“我希望是我做的,就是最好的。”
她眼睛眨了眨,臉頰忽然發燙了。“你說什麼呢!”她說,又左右奔波起來。
“我——”阿瑟一句話到嘴邊又忍住了,頓了頓,才說成,“我又要出去了。”
四妹停下手頭的活兒,問道:“外面?”
“嗯。”
“出去多久?”
“說不定。”
四妹嘆了口氣,過去拉住他手,叮囑道:“那你要小心了。這邊你不用擔心,有大小晴姐和易先生他們。”
“見你這樣,我就不擔心了。”阿瑟道。
“什麼時候出發?”
“最晚明天。”
她把臉湊在他臉上,柔聲道:“注意安全。我可不希望我的好哥哥有什麼閃失。”
阿瑟聞着她的髮香,魂兒又丟了。
“好!好!”他說。就走了出去。出來後,立馬就見到二哥翻雲少君,在門外向他招手。他嘆了嘆氣,喚出衆人,將一些瑣事吩咐完後,最後望了眼四妹,大小晴,就匆匆往門外去了。
四妹立在原地看着他,不知心裡想什麼。
“四妹?”大晴湊過來,拉拉她的手道。
“嗯?”她回過神。
“你呀,你可知少主的心意?”大晴問。
她臉上一紅:“大晴姐,你可別亂說。”
大晴說:“我怎麼會亂說呢,少主那樣,是人都瞧出來了,可你······”
“大晴姐姐,”四妹捏了捏她的手,“少主待我就像親妹妹一樣,我自然,自然視他爲兄長。”
“兄長?你難道······”大晴蹙起了眉頭。
“當然沒有。我不願別人對我太好。”四妹說。
大晴緊緊握着她的手:“好四妹,是因爲你小時候的事?”
“是。”
“少主知道嗎?”
“還不知道。”
“唉!”大晴嘆了口氣,“我怎麼說你好呢?”她將她拉進小屋,“你老實跟我說,你喜歡少主嗎?”
四妹臉色羞紅,喚道:“大晴姐。”
大晴說:“我看着少主長大,他天性善良,沒受過什麼打擊,你若對他無意,就老實跟我說。”
四妹低着頭,良久才說:“你知道我的事,又何必逼我?”
大晴道:“無憑無據的說法,我怎麼會相信呢?你生得這樣好看,自然有許多人要對你好的,爲什麼會因此受到傷害呢?”
四妹嘆息道:“這或許就是我的命。”
“好四妹,”大晴說,“你跟少主的事,還是儘早做決定吧。”
“我會的。”
大晴說完,又捏了捏她掌心,唉聲嘆氣地走了。四妹呆呆站着,望着桌上尚未修好的琴,又望了望那半開的窗戶,不知不覺想起了他。
“孤鴻。”她踱到窗臺,摸着上面曾留過的痕跡,心裡唸了念他的名字。
“你傷好了嗎?”她手託着下巴,望着窗外,眼巴巴地想。
一陣風過,有片梧桐葉,輕飄飄落在了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