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恆號漸漸逼近。
吞鬼號船上所有船員,心都繃到了嗓子眼上,齊齊望着這倏忽而來的金色帆船,誰也沒想到要做些什麼,例如,亮出手頭上的武器!
吞鬼大王聞訊,自船內緩步而出,拄杖聲依舊是先主人一步,傳遍整艘船。
他走到船頭時,忘川與海倫才從身後快步奔出。
不死水手雙手搭在船頭邊沿,目視前方,眼神透露着孤獨和堅定,與他的金色之船,施施然靠了過來!
吞鬼大王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的們,”他呼道,“保持船距,千萬不能讓惡魔之爪,輕而易舉的伸過來!”
船員招相呼應,慌慌張張動起來,掌舵的掌舵,看帆的看帆,裝火炮的裝火炮,幾乎沒人敢與對面的水手對上一眼。
“你這算什麼意思,自投羅網?”吞鬼大王朝對面喊了一聲。
永恆號,在雙方均能聽清彼此說話的距離停下。
不死水手,這個神秘而深沉的人,忽然揚起一隻手,招呼吞鬼大王:“吞鬼!到我船來!”
吞鬼大王怔了怔,眼中閃過一絲虛無縹緲的希望之光。“你······是否已決定,恢復我真身?”他嘎聲說。
“很抱歉!不是!我要再向你解釋一遍。”不死水手說。
“哼!我對你那些戲法沒興趣!”吞鬼大王也揚揚手。
“我必須向你說清楚,雙方做個了結,糾纏這麼多年,我已深感疲倦。”不死水手重申道。
吞鬼大王只是搖頭。
“你現在這個樣子,還擔心我害你嗎?”不死水手忽然叱道。
吞鬼大王笑了笑:“你折磨人的本事,一向很多,我纔不上當。”
不死水手一怔,也笑了起來:“我以爲你只是固執,原來還膽小如鼠!”
吞鬼大王笑道:“你怎麼激我,我也不會去的!”
“你不想知道真相?”
“我知道真相。”
“哼!”不死水手一手撫額,顯得鬱悶之極。
“我代他去!”僵持之際,海倫忽然向前一步說。吞鬼大王吃驚地看着她。“你瘋了麼?”忘川上前揪住她胳膊,他知道她想幹嘛。
不死水手拍手稱讚道:“夠膽量!女娃子,你比吞鬼勇敢多了,但我不需要你,真相只有吞鬼一人能看,況且,我知道你想幹嘛。”
“是麼?”海倫冷笑道,“你承認十七年前,東海數樁滅島慘案,是你乾的了!”
水手臉上看不出半絲表情,他看了她許久,最後說:“雖不是我幹,但我承認和我有關!”
“所以你不敢讓我過去?”
“不。”他搖頭,“我是怕你經受不住。”
“經受不住什麼?”海倫眼光直逼着他。
他望向她,望向忘川,望向除吞鬼大王以外所有人,然後以一種極其**,異常冷酷的口吻,對他們說:“時光的流逝!”
“在座各位,除了吞鬼,誰也沒有足夠的光陰,來支撐他看完真相!我絕非危言聳聽,只是有言在先,希望你慎重考慮。”
“一派胡言!”吞鬼大王說,“她與你也有深仇大恨,難道你不想對她,解釋解釋麼?”
海倫向前一步:“正是!”
對面的年輕男子,正用手搓着船舷,表示他此刻,內心正進行一場大爭鬥。“好吧!你上來!”他說。轉身走向船艙。
“不行!”忘川抓着她,“你不能去!”
“我要去!”
“你沒聽見嗎?時光流逝!”
“我已爲此流逝了三年,還在乎什麼?”
“我決不讓你去!”
忘川發狠,雙手施展大力擒拿,牢牢將她按在原地。“放開我!”海倫叱道,眼中露出怒色。
忘川慘然一笑:“好!”抓緊她的手,提氣縱身一掠,已與她一起躍到了永恆號金色甲板上!
吞鬼號一衆船員,齊齊發出驚歎。
“你!”海倫失聲道,氣得面紅耳赤。忘川鬆開了手,臉色陰沉,一聲不吭地盯着她。
“你這是做甚麼?”她急得跺腳。
“我答應島主,要照看好你。”忘川板着臉說。
她身子微微一顫,擡眼注視着他,這才發現,眼前這位男子,經過必死海的磨練後,無論體型神態,都已褪去了昔日的少年稚氣,神色間,多了幾分膽魄與堅韌!
她垂下頭,不敢再碰那火熱般的眼睛。
甲板空空如也,不死水手已進了內艙。只聽得裡面傳來一陣略帶譏諷的聲音說:“好!來吧!都來吧!”
忘川向走了過去,海倫低頭跟在他身後。兩人一路向前,深深體會到周遭一切事物的不可思議。腳下金色甲板,每踏前一步,心頭便有某種情緒被牽動,每看清這裡一分,便會有一分濃濃的**感與厚重感涌上心頭。兩人心情似越來越沉重。當他們走到船體中央,看到金色桅杆上懸掛的那三片飛揚的帆,帆上河流,竟真的緩緩流動!
“那是什麼?”海倫擡頭,第三片帆,那條靜止不動的河流上,依稀有個小金斑。
“一艘船!”忘川眼厲。
“船?”
“嗯!”
“進來,聽我解釋。”不死水手的聲音,再次傳出。海倫感覺自己的仇恨正在消退,正被另一種情緒所取代着。
忘川忽然回頭,眼神十分迷惑地看着她,她知道他也有同感。
兩人並肩走進船艙。這艘船,彷彿一切都是那麼的簡單,數級階梯之下,便是一個相當大的,金碧輝煌的空間,空間異常空曠,空曠得像是裝滿了孤獨,不陳一物。只中央,虛空懸浮着“永恆號”的船體模型。
那個身着藍白水手服的男人,盤坐在模型的右下方,彎着腰,雙手支頤看着上方,那個懸浮着的“金色之船”。
“來了?請隨便坐下。”見人來了,他嘴巴動了動。
忘川走到模型正前方坐下。身後的海倫,從進來一刻起,眼神就從未在那男子身上離開過。她未依言坐下,只靜靜立着,咬着嘴脣,雙手握拳,猶豫是否就要在此刻做個了斷。
不死水手側頭衝她笑了笑:“三年都等了,還在乎多這一刻?”
“對呀!我還怕什麼呢?”海倫心想,於是在忘川身邊坐下。
不死水手點頭微笑,以示嘉許。
“有話快說。”她催促道。忘川直視着右方這個神秘人,急忙伸手捏了捏海倫手心,真擔心他被惹惱。
然而他涵養極好,絲毫不以爲意,細細打量兩位客人後,終於不知從哪兒,拿出一把鋒利短刀,扔到海倫跟前,自己則側身面向她,拉開衣襟,展示自己的心臟部位。“來!給我一刀!”他說。
海倫和忘川都是一驚,真是出乎意料。忘川倏地看向海倫,只見她眼光在短刀與不死水手之間來回切換。終於,她俯身拾起了刀,疾步走向仇人,將那把短刀,深深插進他的心窩!忘川呼吸爲之一滯。
不死水手,神色不曾發生一絲改變,嘴角仍掛着淡淡的微笑,彷彿那把完全沒入他胸膛的刀,根本未存在過!
海倫將刀拔出來,刀依舊是刀,人還是人!
他依舊正襟危坐,身上連捅傷的痕跡都沒有!
她渾身顫抖,向看幽靈一樣看着他,忽然扔掉手中的刀,飛奔到忘川身後。忘川此刻也瞪大雙眼,現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不死水手拿起刀,漫不經心的、緩慢的在自己身上划動,那把刀,鋒利異常,但劃在他身上,彷彿劃在一平靜湖面上,只劃出一條條水痕,刀過,水痕癒合。
他邊做着這嚇人的動作,邊說道:“所有肉體傷害,對我來說都毫無意義。知道爲什麼嗎?知道我是什麼東西嗎?”
對面兩人,張着嘴,已呆住了。
他扔下刀,站了起來。指着船外甲板上,那個清晰可見的,陽光下閃閃發亮的金色船舵。“我是時光掌舵者!”他說着,走向船外,“跟我來!讓你看看十七年前那個真相!”
兩人腿腳不聽使喚,急急跟了上去。
他走到船舵,雙手輕輕搭在上面。望了眼吞鬼大王,對他說了一句,卻又不想讓他聽到的話:“你真可憐!”
忘川海倫已來到他兩側。
“小心了。”他叮囑道。說完,搭在船舵上的手,將那船舵朝逆時針方向,輕輕撥動了一下!
周圍事物,突然極速切換。
一切都是那麼的短暫,似乎只眨了幾下眼睛,整個世界就趁機變了個臉。
忘川與海倫尚未反應過來,便已發現自己,已置身於了另一個全然陌生的世界。
海上的夜,沒有月亮,陣陣海風,夾雜透骨的寒意。
他們腳下依舊踏着金色甲板,只不過此刻身邊燈火閃爍,人聲喧鬧,許多陌生船員,走來走去,從他們身體穿過!
兩個互望了眼,幾乎同時發出一聲驚呼:
“你——”
他們身體,原來已恢復到了兩人初次相識的狀態。
忘川稚氣未脫,海倫還是那個單薄,瘦弱的小海倫。
“不用驚訝。跟我一起,這是必然會發生的事!”不死水手從船頭走了過來,周圍的人在他眼裡似乎都不存在。他輕輕的,穿過兩個正在說笑的粗漢的身體。
“瞧!這艘是十七年前的永恆號,永恆號十七年前,還是很熱鬧的。有我在,時間流逝會相對慢些,雖說如此,倒退十七年,你們身體,還是會有反應。不過不用擔心,我會照看這一切;也不用在意身邊這些人,因爲在我們眼裡,他們不存在。反之,我們在他們眼裡,也如同空氣。你們只需靜靜看就行了。”他邊說邊走,引兩人走進船艙。
船內那大空間,中央陳設一張巨大的圓形酒臺,臺上正中央,兩位熱情妖嬈的舞女,衣着暴露,斜躺着,一邊與四周男人調情一邊不斷給他們灌酒,其餘不圍在酒臺的,也手拿酒杯,在那浮船模型四周,肆意喝酒,借幾分醉意,旁若無人的唱歌跳舞。四處洋溢着酒的香氣與歡笑。
船外,跑進一位快樂青年。雙手提着兩大頭剛烤熟的深海烏賊魚,船內即刻又增添了許多海鮮肉的香味!
他便是十七年前的不死水手。他將兩頭烏賊肉往酒臺上一扔,放聲叫道:“小的們,這是一輩子只有一趟的旅行,要把這輩子該享受的快樂享受盡了!”
衆人盡情歡呼!高呼着他們船長的名字!
“船長!”一位頭髮稀疏的獨眼龍,嘴裡咬着烏賊肉,油抹得滿臉都是,揚手喊道。
“哎!”
“我們最後一次,燒殺搶掠的地點定好了嗎?”
“還未哦!也不用特別挑選,船舵轉到哪,我們就在哪下手!”
“真的嗎?真令人期待!我要把這輩子所有的罪惡,一下子發泄出來!”
“悉聽尊便!”
“船長!”衆人人紛紛嚷道,“我要搶光他們的金銀財寶,然後扔進海里餵魚!”
“主意不錯!”
“我要捅夠十個人!把他們腸子拿出來烤着吃!”
“希望你不會作嘔!”
“我要姦淫十個婦女!”
“無所謂啦!一輩子只有這一次!”
“我要抓幾個小孩用繩子綁住,扔進海水裡淹,扔進去,又拉起來,扔進去,又拉起來······”
“可以呀!”
“船長!那天能不能讓我在你身上砍幾刀?真的很好奇那身體構造!”
“隨便你!”
······
他們熙熙攘攘,七嘴八舌地把他們能想到的,最邪惡的事,像發泄一樣自口裡說出來。
忘川海倫聽得心驚膽寒,若非親眼所見,真難想象一個人的腦海裡,竟會藏有如此多的邪惡念頭。這些海盜,彷彿都知道自己大限將至似的,要趕在它到來之前,縱情吃喝,將所有未享的樂,享盡;所有不敢做的事,做盡。
海倫的手,不自覺地摸到忘川的手,與之緊緊相握,就好像她已知道,這些人接下來要乾的是什麼事了。
忘川隱隱約約,也似預料到了。
瘋狂的夜,在這幫海盜嬉笑打鬧中飛快流逝。以翌日那輪初升紅日,船上杯盤狼藉宣告結束。
一夜癲狂,他們竟全然不覺疲憊,太陽一升,所有人精神都前所未有的抖擻,從裡邊走出外頭,眯着一絲眼,遙望那輪紅日,神情**肅穆,那撒在海面上的金色晨光,彷彿就是戰鬥吹響的號角,沒有誰臉上露出半分畏縮、後悔的意思,他們都暗暗握緊了拳頭,咬緊了嘴脣,隨時準備豁出去大幹一場!
不死水手船長是最後一位走出來的。船員們給他讓出一條道,一條直通向金色船舵的道。他與所有人都對了對眼神,然後決絕的、毅然決然的朝船舵走去!
他抓住了船舵,彷彿也抓住了船上所有人的生命線。“準備好了麼?”他問。
衆人一致點頭。
忘川海倫,也緊緊握住彼此雙手,像面對命運的審判一樣,焦急而恐懼的等待着。
無情的金色之舵,朝逆時針方向旋轉了一刻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