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鴻在戰,在等,等菩提長老來救他。
可惜命運作弄,菩提長老已救不了他。因爲山林此時,正遭遇草原草前所未有的進攻!
一波波綠色“波浪”,捲過一片又一片山林,紅芒到處閃爍,不斷有植物被劈成數段。飛禽鳥獸更是聒噪不已,要麼抵抗,要麼逃竄。整個山林,無處不充斥着憤懣與無奈的叫吼。
這是一場沒有血的大屠殺。
紅芒如刀,一閃而過,一株百年梧桐,就這樣悄無聲息倒在路旁。那紅芒化作靈魂,肩膀一點綠,雙腳踩在已倒下的梧桐老樹樹幹上,冷笑着。
老梧桐躺在地上,氣數將盡,身上的兇手突然哼的一聲,大聲道:“老鬼,一大把年紀還這樣冥頑不靈,早早歸順我大當家,萬事皆休!”
靈魂嘴巴緊閉,說話者乃他肩上綠點,一棵草。
老梧桐氣息微弱,喃喃道:“你還是當年,我庇護過的小孩子麼······”
那草怒道:“老鬼,我就是念你當年好歹給過我一片遮陰之地,我才一而再再而三給你歸順的機會!”
老梧桐嘆道:“你還記得自己是什麼麼?”
那草冷道:“我只知我將要成爲什麼。”
老梧桐搖了搖頭,再也不出聲了。倒是他身後,突然傳過一聲嘆息。那草回頭,靈魂回頭。
“哼,你總算肯出來了麼?菩提。”那草斥道。
不知何時,這棵枯黃瘦弱的菩提老樹,已靜靜紮根在了身後的黃泥土地裡,滿面哀傷,久久注視着地上那棵,已然失去生命的老梧桐,那是他的老夥計。
“老梧與我作伴已有數百年,他性情和善,不愛與人爭鬥,平日雖足不出戶,卻也看盡世態炎涼,是個大徹大悟的智者,我的良師益友,他若還留戀這世界半分,誰也無法奪走他生命的,你懂麼?”菩提長老惋惜道。
那草怔了怔,笑着說:“對不住,他的老命已被我奪走。”
菩提長老搖頭道:“不,他的命是他自願捨棄的,不是你奪走的······”菩提長老話音剛落,老梧桐樹幹上忽然泛起一陣絢麗之光,在那燦爛奪目的光彩中,有個紅色光影,破光而出,一飛沖天,繼而從天而降,落於老梧桐樹前,久久佇立,整張臉全被光芒掩蓋着,瞧不清悲哀喜樂。
那附身草原草的靈魂卻忽的大叫一聲,在未經任何許可下,遁入了主人體內。草原草原與他心脈相通,此刻也猛地震住了,愣住了,呆住了,再不復此前囂張跋扈之態。
但見那光影,沉默過後,便朝老梧桐深深鞠了一躬,微笑着說:“當年你若肯接受我幫助,今日就不會有茲伯之流興風作浪,現在我也總算有些明白,你拒絕我,原來是不想成爲他們這樣。”
“刑雨!”菩提長老大聲道,“當年若不是你錯信茲伯,交出軍隊統帥權,就不會有那場空前浩大的戰爭,你也不必帶着自己唯一侍從,在老梧桐身下自刎而死,是你親手斷送了人類最後的希望,難道現在,你還要眼睜睜,看着人類的命運,降落到我們頭上嗎?”
光影身子震了震,似有無窮的疲憊,他喃喃說:“茲伯,茲伯······”
菩提長老道:“老梧雖早已看破生死,但我卻萬萬不能將身後同胞棄之不顧,這場劫難,非你刑雨不能化解,你與茲伯之間的恩怨,也總該有個了結,更何況,此際有個無辜人類的性命尚在茲伯手上,你救還是不救?”
刑雨怔了怔,身上光芒消散,他是個身材偉岸,肩膀寬闊的男人。他的神情似很高傲,此時卻忽然低下頭,嘆了幾口氣,眼中光彩時而明亮時而黯淡。
菩提長老耐心的等着他。周圍,殺戮竟似收斂了許多,越來越多靈魂發現了刑雨,都不約而同停住了手,遠遠駐足觀看。
這個人,是否勾起了他們塵封已久的記憶?
全世界彷彿都在等他一句話······
“沒有救兵了。”茲伯言簡意賅,一下子洞穿了孤鴻內心,“他們現在,只怕都自身難保。”
“你還說什麼?”孤鴻怔了怔,大聲道。
茲伯以一勝利者姿態,洋洋得意的說:“我的主人,此際恐怕正在菩提老鬼那片山林,大開殺戒哩。”
孤鴻眼已怒紅,嘴脣咬出了血。
茲伯繼續道:“你一定很好奇,我怎會知道他們的秘密據地,是麼?”
孤鴻瞪着他,不說話。
茲伯卻忽然一滯,道:“也是,就算你知道又能怎樣呢?對於菩提,我早已替主人準備了數十種方式應付他,只要他乖乖聽話,我又怎會動他?”
孤鴻說:“你口口聲聲說爲了主人,難道不覺得累麼?你以爲這樣就能實現統治世界的野心?”
茲伯道:“我對統治世界沒興趣,我只想讓老天爺知道,我既能毀掉一個人類世界,也能爲他造一個!”
孤鴻道:“可惜你永遠只是替他人做嫁衣。”
茲伯怒道:“沒有我他什麼也不是!”
孤鴻道:“沒有他,你又會如何?”
“住嘴!住嘴!”茲伯惱羞成怒,像箭似的射下來,射向孤鴻!神令大放光芒,孤鴻的燙劍已擊出!
茲伯長劍與燙劍輕輕一觸,又立刻撤開。長劍已被燙劍的高溫銷燬。茲伯紅影晃動,不停在孤鴻身邊遊走閃爍。孤鴻唯有以劍護身,伺機而動。
但聞“呼喇”一聲,茲伯晃至孤鴻身後,自掌心揮出一道紅芒,紅芒化成人形靈魂,朝孤鴻撲了過去,卻被一股熱浪,擋在數丈之外。
“呼喇”、“呼喇”、“呼喇”,靈魂不斷被茲伯召喚出,逡巡於孤鴻兩側,既不靠近亦不遠離。
忽而一陣厲嘯,茲伯自衆多靈魂中現出身來,五指由掌換爪,向上勾起,嘴裡唸叨有詞,大喝道:“兇靈!此刻不動,更待何時!”
孤鴻心神大震,驚訝極了。茲伯露的幾手,不正是師父生前,最爲得意的“破生技”?
但見茫茫荒草之下,鬼哭狼嚎,數道光芒自地下飄出,紛紛與孤鴻周圍,漂浮半空的靈魂相接!這一接,孤鴻立馬知道,對手將要施展通天透地的神法了。
果不其然,自地底飄出的紅芒,彷彿已成了一條連通陰陽兩界的甬道,接通之後,陸陸續續有形態各異的陰魂,自那甬道飄出,附在人間幾名靈魂體內。
孤鴻四周,六位遊移不定的靈魂的體格不斷壯大,表情愈加猙獰,每多一個陰魂進入體內,他們的下肢就被地表那條光帶吞噬一寸,此時,他們的雙腿已被紅芒完全包裹,與上肢合爲一體,遠遠望去,竟似一個只有上半身的人,拖着長長的“尾巴”,亦或似地下一條紅色的繩子,綁在他們身上。
“破生技!破生技!”孤鴻喃喃自語,忽然間失了主張。手中燙劍兀自顫抖,硬是無法揮出。
六靈魂眼睛露着兇光,將他團團圍住。身後的茲伯打了聲輕哨,他們體型即刻鼓漲起來,變得兩丈寬,三丈長,全身青筋激凸,委實叫人膽寒。他們當中一個,忽然大吼一聲,張開了嘴,朝孤鴻咬去。瞧那嘴巴,竟似要將他生生吞掉。
孤鴻吃驚之下,回過神,身體迅速一側,嘴巴擦肩而過,他料定這他形大體重,反應必定快不了多少,是以身體一側之際,右手燙劍便即揚起,朝他脖子來了一劍!
“呼”的一聲,孤鴻劍已砍下,對方首級應聲而落,只是燙劍劃破靈魂肌膚之際,有道氣體,自他體內噴撒出來,孤鴻慌忙之中來不及躲閃,被那氣噴着了手臂,氣體穿手而過,彷彿他的手臂是透明似的,沒留下任何傷痕。只是剎那之間,孤鴻只覺眼神花了花,手臂疲軟無力,就連身體內原本豐盈充沛的元氣,也似突然之間削弱了幾分!他大駭,旋身而起,但周圍靈魂好似如附之蛆,纏着他不放,他前一刻飛起,他們後一刻追上,反身伸來四雙大手。孤鴻的燙劍卻也非等閒之物,在神令的感召下,燙劍劍體通紅,熱氣逼人,熾熱的浪有意無意,儼然組成了一層保護膜,將孤鴻裹於中央,饒他四雙大手快若閃電,凌厲無匹,穿透層層熱浪,也始終無法碰到孤鴻,因爲他們的手越逼近燙劍,肌膚顏色就越加通紅,及至最後變作焦黑,也已經沒了向前的力,因爲手已化灰。
又有數道氣體自他們的斷臂噴出。
孤鴻不是傻子,誰也不能叫他在同一個地方栽倒兩次。
他已將神令戴於腕上,掌劍齊出,左掌五指神環電光烈烈,右手燙劍舞動如風,護住全身各處。“呼呼呼呼”,氣體在電芒與劍光的阻擋下,終究沒能再次得逞,盡數與孤鴻擦肩而過,饒是如此,孤鴻還是有頭暈目眩之感,心裡暗忖道:“莫非這些氣體,靠近亦能傷人?”他來不及多想,因爲那六個靈魂,在陰魂不斷填充下,變得越加兇狠了。他實已完全處於下風,疲於應付。
茲伯於空中縱聲大笑:“小孩兒,你鬥不過我的!我手上掌管着生死兩界的秘密,有數之不盡的力量,我甚至不用親自動手,就能殺死你,你憑什麼跟我鬥?”
孤鴻閃過一靈魂的飛撲,張手揮出一掌,五指神環電光霹靂,即刻將他由三丈高,一丈厚的龐大之軀震成一丈高,半寸厚,然其散發的氣體亦竟洶涌澎湃,向孤鴻反噬而去。孤鴻好歹自幼習武,只是生性懶惰,才致荒廢如斯,所幸他是是個極其聰慧之人,在此生死存亡之際,慧至心靈,尚記起自己原也是學過神力的人,當即暗念神訣,渾身藍芒暴漲,使了個“脫身決”,於氣體襲來,間不容緩之際,端的一記雷鳴,藍芒四下炸開,去勢剛好抵消了部分氣體,孤鴻也藉助這一炸之力,順勢而上,眨眼功夫,人已到了茲伯眼前!
茲伯微微一怔,靈魂之中,若論應變之速,他認第二,絕沒有人敢認第一,因此孤鴻雖奇招迭出,卻也未見得唬得住他。所以當孤鴻兩眼冒火,手提滾燙之劍掠至他身前,那柄劍閃電刺來時,他也不過眉頭微皺,手動如風,整個身軀竟以無以名之速垂直拉伸,腳踏入地表,頭窮極蒼穹而去。
茲伯延伸得越快,越遠,他的身軀也就變得越窄,越細,細如繩,細如絲,細至肉眼難以明視!
茲伯嗖的一聲,細到了塵埃裡,消失於凡眼。
所以孤鴻一劍刺空,連他自己也呆住了。除了地下,莫名其妙多了個細洞,此間再無任何痕跡,能證實茲伯去向了何處。
孤鴻再次將自己的位置拔高至萬丈高空,因爲地下那六靈魂,正風風火火追了過來,也正因爲他發現,他們最大的軟肋,恰恰是地下那條,緊緊束縛住他們的“尾巴”,每上升一丈,都要承受巨大的痛苦。
孤鴻於高空四處張望,已無暇顧及身後那六位追魂索命鬼。最危險的敵人,此時可能正藏身於某處,隨時準備要他命。他向下瞧了瞧,極目眺望,望着地表那肉眼已瞧不見的洞,暗想:“難道他竟藏進了那洞?”
茲伯當然在洞裡,卻非藏於洞,而是他一雙腿,本就站在那裡。只是此間玄妙孤鴻如何看得穿?
他正屏息凝神,全神戒備之際,忽聞“嗖”的一聲,眼前掠過一道光影,孤鴻尚未瞧清,身前便“哧”的一聲,一把被燒得赤紅,兀自冒煙的劍尖已穿透層層熱浪,向他胸前點來。孤鴻驚駭莫名,避閃已是遲了,但見那劍,將熔未熔之際,指甲般大小的劍尖攜着劍氣,猶如空氣中一點紅,點破了他的胸腔!
孤鴻左胸與肩膀相連的部位,噴出一條血柱,他“嗯”的一聲,眼中光芒忽然暗了暗,人已如折翅之鳥,直墜了下去······
茲伯,已從塵埃裡跳出來,把握住了機會,傷到了想傷的人,做到了想做的事。他飄在孤鴻原本飄着的位置,嘴角露出了勝利的笑容。他頓了頓,笑容稍斂,伸出手掌,掌心對準下方那個急速墜落的黑點,然後做了個投射的動作。
“重傷之鳥,殺之何須用箭?劍意有如彈弓!孤鴻,你莫要怪我。”茲伯傲氣橫生,揚聲大笑。
六靈魂蜂擁而上,將掉下來的孤鴻接住,架住,咬住,迎向上空,孤鴻拖着重傷之身,本可藉助神令之力緩口氣,不料被他們抓住了,身心即刻有如缺口之堤,元氣源源不斷地流失,流進他們嘴巴。
空中風聲咧咧,像似有柄劍射了下來,然並無劍。孤鴻心臟怦怦的跳,他覺得那就是劍!他已成了驚弓之鳥。
茲伯笑聲更大了:“我前世既然能成就一番霸業,就豈是汝等小輩可比!”說完又哈哈哈大笑三聲,姿態之狂傲簡直無人能出其右。
忽然,一聲冷哼,自遠處傳來,聲音不大,卻足夠令所有人聽見,足夠擊碎所有虛幻,然而其中所包含的無窮無盡的失望,憤懣及悔恨,卻只有一個人能懂。
茲伯笑聲頓止,呆在了原處。臉上神情千變萬化,正如同他此刻心境。他閉上了眼,臉上現出極其失望的表情.彷彿他所看到的,盡是失望的人,失望的事,失望的世界。他眼睛閉了一會兒又睜開,也哼了一聲,冷冷道:
“刑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