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兒子,他不可能不瞭解。
當初,他陰沉着一張臉,直直闖入寧鸞殿的時候,蕭璉就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只是那個時候聖旨已下,不可能再改。
他明白,那是雲皇后故意爲之,然後待明白過來時,爲時已晚。
蕭珏只略一沉吟,便緩緩道:“兒臣與宛家,是友交。”
友交。簡單兩個字,在此時此刻卻沉重無比,如今在整個南璃,無人不知宛家是賣國叛徒,無人不曉宛家已經被滅,然而他依舊執意用這兩個字來回答他。
這便是蕭珏的固執所在,一直以來,他認定的事都很難再改。
“你難道,就沒有因爲宛家的事而記恨爲父?爲父知道,你……”
“宛家已經不在,逝者已矣,父王無須再提。”
蕭珏神色淡淡,語氣輕緩,像是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兒,然蕭璉看在眼中卻忍不住連連皺眉。
不在?不提?
呵!當年,他不過是把宛珺賜婚於蕭珩,蕭珏得勝歸來之後,尚未來得及卸下盔甲兵刃,便直直入宮面見他,而今,他滅了整個宛家,蕭珏卻說“逝者已矣,無須再提”!
他是真的覺得不必再提,還是不想提、不願提?
又或者是,他心中早已另有打算?
“珏兒……”蕭璉喊了一聲,卻又不知該與他說些什麼,這些年來他一直愧於這個兒子,他讓他失去了太多,更是在無形之間給他造成了很多傷害,只是這個孩子從小就學會了自我保護,除了面對古太后之外,他很少能對誰露出真心。
宛家的那個丫頭便是其中之一,只可惜……
“你若不願說,那便作罷,爲父明白你心情不悅。”蕭璉說着,下意識地轉移話題,“那個傅寧……”
不料,他後面的話還未說出口,蕭珏的臉色再度一變,這倒是引起了蕭璉的注意和好奇,想來,蕭珏性子素來冷淡,這一次竟會主動把傅寧帶回京中,而且就安置在珏王府中,所以這一件事從一開始就引起了他的注意,只是他沒想到,蕭珏待這個女子,似乎有超出他想象的情感。
“她既是容城總兵之女,也算是我南璃忠良之後,如今你與她皆未婚嫁,讓她一直留在珏王府,難免會招人閒話,眼下太后身體不適,對虧的她有法子相助,便讓她留在宮中一段時日吧。”
本以爲蕭珏回不悅,不想他只是淡淡地點點頭道:“好,晚些時候兒臣會讓人把傅姑娘的東西收拾一番,送到宮裡來。”
蕭璉放心地點點頭,卻聽蕭珏繼續道:“只是……”
蕭璉凝眉問道:“只是什麼?”
“還望父王與皇祖母代爲好生照顧傅姑娘,傅守獻將傅姑娘交予兒臣照顧,若是到時候兒臣不能還他一個完完好好的女兒,又如何對得起他,如何對得起爲我南璃拼死守邊疆的容城將士和百姓?”
蕭璉的笑容頓然凝滯,蕭珏絲毫不阻攔將人留在宮中,可是卻將容城上下的守兵和百姓搬了出來,言下之意再明瞭不過,這個傅姑娘,絕對傷害不得,一絲一毫一根頭髮都不能傷了,否則便是傷了容城守兵和百姓的心。
想到這裡,蕭璉竟忍不住輕輕笑了笑,“你放心,人在太后那裡,太后疼你最深,又怎會傷了你帶回來的人?”
蕭珏便垂首淡淡一笑,不再多言。
看着他比以前更加淡漠的神色,蕭璉一個人強撐起的笑容終於也撐不下去了,便一手扶額,有些疲憊道:“罷了,時辰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他原本想留蕭珏用午膳,然看着他那冷漠的表情,終究沒有多說什麼。他知道,即便蕭珏掩飾得再好,可是事實就是事實,蕭珏的心裡在想什麼,他不是一點都猜不到。
蕭珏微微欠身,行禮道:“既然父王倦了,那兒臣便先回了,明日再來向父王細細回稟。”
“好……”他緩緩點頭,看着蕭珏緩緩離去的身影,待他走到門旁的時候,他終於認不住出聲問道:“珏兒,你還在因爲你母妃的事記恨孤王,是嗎?”
蕭珏身形微微一顫,繼而冷聲道:“兒臣,不敢。”
說罷大步離去。
不是“沒有”,也不是“不是”,而是“不敢”。
那就是說,這些年來他果真還惦念着當年的事?也難怪,從那之後他再也不願像別的孩子那樣,與自己的爹爹親近。
“你不敢?呵呵……”蕭璉輕笑,“這世上還有你不敢做的事嗎?你不愛這些檯面上的虛假,孤王便由你去,這些年對你所做之事,只要不是太過分、太大逆不道之事,孤王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是孤王心裡明白,你始終都沒有忘記過當年的事,你也一直以來,都在恨着孤王……”
想到這裡,他不禁頗爲無奈,低頭,緩緩握住腰間的錦囊腰佩,聲音低沉道:“絮兒,孤王當年的苦心,可有人能明白?”
出了鄴華宮之後,蕭珏直奔着雍華宮而去,卻在門外被人攔下。
“珏王殿下,您……您不能進去……”小宮女鈴蘭幾乎快要哭出來了,有一個笑裡藏刀的太子殿下就夠難伺候的了,現在連這個鐵面無心的珏王殿下也回來了,而且看這樣子,兩人剛一見面就有劍拔弩張的氣勢,不由得嚇壞了一衆宮人。
大家都還記得一年多前,兩位爺在興永宮外大打出手的事兒,那一次凡是在場的宮人全都遭到重責,原因只是他們見到了兩位王爺動手,卻沒人將此事稟告璃王或者皇后娘娘。
蕭珏看了看幾乎要將身體貼到地面上去的鈴蘭,淡淡問道:“出什麼事了?”
鈴蘭連連搖頭道:“這是……這是太后娘娘的命令,太后娘娘說,從現在開始,除她之外,誰都不能見傅姑娘。”
蕭珏先是一怔,繼而竟挑眉淡淡一笑,瞬間明白了古太后的意思。
“罷了,你起身回去吧,本王明白了。去回稟太后娘娘,本王明天下去再來看她。”
“是!”鈴蘭如釋重任,轉生欲走,卻急急忙忙撞在另一人的身上,“海棠姐姐!”
海棠扶住她站穩,而後走過來小聲道:“珏王殿下稍稍留步,奴婢有一樣東西要交給王爺。”
蕭珏停下腳步問道:“何物?”
海棠便掏出一張字條交到蕭珏手中,淺笑道:“這是傅姑娘交給王爺的。”
蕭珏將東西緊緊握在手中,心中漸漸踏實了許多,衝二人點頭致意之後,大步離去。
直到避開了所有人是視線,他才緩緩打開紙條,上附言道:“毒已解,府中諸事已順,且安。”
說不出爲何,直到在確認她安然無恙、有人庇護之時,他方纔悄悄放了心,握緊手中的東西,感受着那字條的邊角劃過手心的觸癢,卻感覺到莫名的踏實。
剛一回到珏王府,陶鵬和韓奇就急匆匆地迎了上來,焦急問道:“王爺,宮中情況如何?傅姑娘可好?”
蕭珏凝眉側身睨了二人一眼,陶鵬忙道:“傅姑娘……傅姑娘剛救了末將和鷹揚衛的兄弟,末將心存感激,所以……”
“呵!”蕭珏一聲冷笑,淡淡道:“一切都好,不用擔心。”
“那……那傅姑娘呢?”二人看了看他身後,並無人跟來。
蕭珏突然板着臉問道:“是何人來傳話讓給進宮的?”
陶鵬道:“是王身邊的齊公公,齊公公來說太后娘娘突感身體不適,聞太子殿下提及珏王府藏了會身懷絕頂醫術的姑娘,便讓人來差這位姑娘進宮,給太后診治。”
“太子……”蕭珏的臉色冷了下去,過不出他所料,這件事果然與蕭珩脫不了干係。整個大月城內,除了蕭珏手下的人之外,就只有他們兄弟四個知道傅寧會醫術。“他倒是好能耐,竟能想到法子把我珏王府的人送進宮去。”
看着他這般臉色,陶鵬和韓奇都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想起之前,楚傾進宮好一會兒,蕭珏方纔領着暗營一路趕回,尚未回到珏王府,就被陶鵬派去的人攔下,匆匆稟告了楚傾被帶走的事,而後蕭珏便家也不回,馬不停蹄地朝着王宮去了。
說不出爲何,從北洵回來之後,這幾人似乎都對這個北洵公主的態度改變了很多,不再似以前的輕視與嘲諷,漸漸變得恭敬起來。
這其中雖然少不了因爲蕭珏的緣故,可是他們心中都明白,更多的,是因爲楚傾自己。
“你總算回了。”堯冽不知何時從身後冒了出來,略有些爲難地看着蕭珏,“傅寧的事我已經聽說了,你放心吧,傅寧醫術了得,又甚至人情世故,定能讓太后娘娘身心大好,眼下,你還是多考慮考慮自己的情況吧。”
蕭珏挑了挑俊冷的眉,問道:“又出什麼事了?”
堯冽也不知道該怎麼說纔好,索性將一隻錦盒推到他面前,緩緩道:“這一次你得勝回京,不知道有多少姑娘家在等着盼着,就盼着哪怕能見到你一面也好,怎奈我們的珏王殿下連門都不出,可真是急煞了不少人。”
蕭珏冷睇了他一眼,道:“有什麼話儘管說吧。”
堯冽嘆息道:“這個,是蘇家姑娘送的,一大早蘇大人就急急忙忙鑽進府中,求父親無論如何也要幫一幫忙,讓王爺見一見他家的那位姑娘。”
蕭珏不由得擰起眉,“蘇家兩位姑娘,你說的這是,哪一位?”
堯冽一怔,隔了片刻,他突然一拍腦袋,瞪着眼道:“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