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銀城就想跑?”
“有一個孩子,他叫我哥哥,叫‘扶駟’,他住在破廟,讓我去看看他吧,我很擔心他。”
不想接受那個事實。
連扶駟也不在了,他的孃親不知去向,扶幾不得不承認那是自己見過的最慘的黎民蒼生。
破廟裡有很多的屍體,大人小孩老人婦孺,扶幾心理騰起滔天的憤怒,他們並不是死於瘟疫,也不是死於寒冷和飢餓,而是像那個老人說的,他們死於土匪。
看那些漆皮剝落的大柱就知道,上面有飛濺的血,有的凝成線蜿蜒而下,像紅紅的蛇信子。有的乾涸,有的還略微新鮮,時間不超過一天,地上的屍體,橫七豎八,或筆直或瑟縮,或緊合雙眼或死不瞑目,倒在血泊裡,倒在佛臺之下。
或許佛祖睡着了,所以纔沒有庇佑他們……
長時間的趕路讓身體有些吃不消,加之風寒未愈,調養許久的身體又犯了頭疾,看到眼前一幕的時候,張起還在旁邊,和扶幾的嘔吐反應不同,他只是緊皺着眉頭,沒有說話。
反倒是他身後的小兵看不下去了,默默的把扶幾拉開,江湖遊俠,有這樣爲黎明百姓着想的也不錯。
“那羣土匪也太囂張了,如此猖獗,連災民都強,竟然全部殺了。”
扶幾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耳邊是一片嗡鳴,眼睛有些模糊,但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又強壓了回去。
沒有看到扶駟,是不是說明他還活着?抱着這樣的僥倖心理,壓下胸口的乾嘔,在心裡偷偷唸了一聲阿彌陀佛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一聲叫喊:“這裡還有個孩子活着!”
活着嗎?
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推開圍觀的衆人,在突然放大的瞳孔裡,看到了滿身血污的扶駟,頸間皮肉翻卷,腹部是一個碩大的窟窿,小小的孩子,瘦瘦的身體,扶幾不知道他哪裡來的那麼多的血,萬千悲痛都化爲哽咽,有什麼東西梗在胸口,突然間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躺在地下的扶駟微微睜開眼睛,在落日的餘暉裡,嘴脣翕動,聲音微弱到不能再微弱,扶幾“撲”的一聲跪趴到他旁邊,把耳朵湊到他的嘴邊,大概是太過悲痛,悲痛到頭腦昏沉,連靈敏的耳朵都變得不好使,一時之間竟聽不清他說的是“謝謝”還是“再見”。
“不,不要,不管你說的什麼我都不要聽,你不是喜歡吃紅燒肉嗎?扶駟,你堅持住好不好,我一定能想到辦法救你,我去找我的師父,她什麼都會,那裡有很多的藥草,一定可以救你的命……”那麼小的孩子,不知道他能不能聽懂,扶幾不管,只要他活着。
“遠追哥哥……,我……好痛……,我看不到弟弟了……孃親逃走了……你幫我照顧好她……不好……”那是彌留之際,扶幾不得不承認。
好像是怕他聽不到了一樣,不等他說完,就急急忙忙的回答:“好好好,你先養傷,要怎樣都可以,以後我養你都可以,好不好?”
不,他已經聽不到了,放在他腕間的手指,已經感覺不到他的脈搏。就像不能直面其貅的無情,所以無法直面生死,更何況是那麼小的孩子。
扶幾不殺人,但不代表不會!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先找到扶駟的孃親。
沒有,沒有,整個銀城都被翻過來了,仍然沒有,如今瘟疫氾濫, 張起派兵圍了縣令的府邸,又派人守住了城池,外面沒有人想進來,裡面的人也別想出去。一個柔弱的女人,能去哪裡呢?難道已經……不,不可能的,師兄他們爲了保護自己,可以做到如此那般,她是一個母親,她擁有的力量是自己不能想象的,所以她一定還活着。
城裡還有許多人需要幫助,扶幾不知道爲什麼自己就是對扶駟的母親那麼執着。或許是不願意相信什麼,也或許是因爲答應了扶駟,那個在彌留之際都還在想着自己孃親的孩子。
張起的軍隊帶來了糧食,那是半個月後,從最近的糧倉送來的賑災糧食也到達了銀城。這一次來的很齊全,沒有了層層盤剝,度過難關不是問題,補充軍餉也不是問題。
這件事情遲早要告訴皇帝的,也或許皇帝現在已經知道了。
剛剛知道這裡爆發瘟疫的時候,扶幾寫下了症狀,飛哥傳書送回帝川,就在這屍體堆成山的時候,師父的信終於來了,寫了許多藥,寫了幾個方子,扶幾什麼都學,唯獨不學岐黃束術,到底哪一個可行自己也不知道,那就每一個都試吧。
皇帝的命令傳回來,讓張起領兵不動,先治好銀城的瘟疫,當疫情被控制住的時候,距扶幾 到達銀城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邊關戰事還不甚緊張。
那時候櫻桃全都掉了,山花也謝了,天氣一天比一天溫暖。
這邊每隔一百丈設了粥棚,挨着粥棚的,是藥棚,疫情被控制住,中央派了欽差大臣,監控地方,革了不少官員的職,包括銀承的縣令和刺史。對此,扶幾沒有什麼表示,蛇鼠一窩,沒有砍他們的頭就已經不錯了。
沙河下游也得到了重建,流民減少,一些未染疾災民都回去了。
二十天之後,瘟疫徹底被制服,到現在爲止,扶幾仍然沒有找到扶駟的孃親。
再每一批屍體被火化之前,扶幾都不顧他人的勸阻,尤其是張起的,都要檢查一遍,確定以及肯定,的確沒有要找的人。那是不是說明她還活着?
張起說,五天後帶領他的軍隊出發,直赴邊關,扶幾覺得自己也該走了,已經在路上耽擱了那麼久。
“你……準備去哪裡?”那是大軍已經在城外集結完畢,只待吉越大將軍張起一聲令下隨時便可出發,扶幾不知道他在磨蹭什麼。
總不能告訴他自己也去邊關吧?“回家,去找一個人,我有很重要的事,還有那山上的土匪……”一下子沒止住,差點說出自己的打算。
“你說什麼?”
“沒什麼,讓你的軍隊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就出發吧!”
飛音跑得一如既往的快,在自己飛出城牆之後,敞開蹄子直往山上奔去。原本是月色入戶,卻又在子夜時分欣然起行,披衣而走。
腰間別着長長的白骨,有風穿進簫孔,又迅速的鑽出來,發出嗡嗡的低鳴,和着風,呼嘯在耳邊,時而清晰,又時而模糊。
有髮絲高綰,迎風而動,長長的髮帶被吹起,在身後拖了長長的一截。師兄送的玉珠,戴在腕間,被風掩蓋了細微的碰撞聲。扶幾曾一度喜歡這種感覺,速度飛快的時候總是能讓自己忘記很多的東西。
那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山寨,時間夠晚,所以只剩呼聲,沒有燈火通明,連油燈都沒有。好在自己夜能視物,摸黑走過長長的山道,有貓頭鷹的叫聲傳來,在黑夜裡詭異嚇人。
草叢間偶爾有什麼野獸穿過,發出悉悉簌簌的聲響,從小生活在帝川,扶幾早就習慣了。手不自覺的摸上頸間的齒痕,明明過了那麼久,不知道爲什麼,在自己一個人的時候還是能感覺到痛,像是在提醒着自己那一段過往。
帶了三個火摺子,又帶了一柄長長的刀,拿着豎在身前的時候,讓人想到房門上辟邪的關公,扶幾看過那些死去的人身上的傷,不知道自己下不下得去手,既然他們用的是同樣的武器,那自己也拿同樣的武器。
半個時辰之後,有火光映紅了半邊天。然後是不知道誰突然爆出的叫喊聲。“着火了,快救火!”
那時候扶幾還在廚房,大概是爲了方便,他們竟然把倉庫設在了廚房旁邊,東西不多,大概也是知道狡兔三窟的原理,其他的東西藏在哪裡 扶幾不知道,既然不知道,那就把整個山寨都燒了吧,燒完了總能燒得到的。
一個人的力量的確不怎麼夠,但如果加了迷煙呢?
倉庫裡的東西被保護得很好,很乾燥,火迅速燃起來,扶幾從腰間掏出一個藥包,有點重,還不能一次性用完,索性倒了一半,提前吃了解藥,對自己沒有影響,對其他的人可就不一樣了,大火把味道散出來,還沒有靠近就已經暈倒在地,最痛苦的是意識還在,只能倒在地上眼睜睜的看着自己辛辛苦苦搶來的糧食被燒掉。
等忙過來了,扶幾才抽空看地上倒的一堆人,不少,四十多個,男人居多。
估計那幾個女人是廚房燒火的,一掌劈暈一個。
“你……你你你你想幹什麼?”
“問這個話之前你們不應該先想想自己的身份嗎?你們是土匪,自然少不了來尋仇的。”
“你,你你是來尋仇的?”其實當初入這一行就應該想到這樣的後果。這是遲早的事。但心有不甘,大概只要是個人都會心有不甘,居然輸在了一個乳臭未乾的人面前。
“你們把人關在哪裡?”
“什麼人?”他的目光閃躲。扶幾把火把舉的近了些,纔看清那個人的容貌,如果一定要形容,那就是山野村夫。這座山的名字叫“鯉魚山”,看樣子這個人就是土匪頭子鯉魚青,聽說他們的二當家叫刀月白。
扶幾纔不管什麼青紅皁白,做了錯事就是應該付出代價。藥效一時半會兒不會消失,他們不說索性自己去找,反正地方也不大,這不,沒一刻鐘就找到了。
那應該是一個柴房,關了些年輕的女子,看樣子是難民,衣衫襤褸,頭髮凌亂。一個一個看過去,還是沒有自己要找的人,告訴他們路線,都放走了。
大概是自己本來就想這麼做,也或許是一時氣的,不管柴房庫房牢房倉庫臥房,全部放了一把火,通通燒掉。至於你們搜刮來的金銀細軟,大的帶不走毀了,小的能帶走的都歸自己。
打開一個箱子,裡面整齊的放着白銀,拿起一錠一看,竟然是朝廷的賑災銀兩。如今看來,那個縣令和刺史是真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