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異常枯燥的九天,無論是對扶幾還是對其貅來說。
漠疆有軍隊騷擾邊疆,最近傳來的奏章比往日多了不少,每日處理完政事都已經是一更天,待到想再從太和殿去盤華殿時,已經沒有人再在樹下跳舞了。
扶幾便住在盤華殿,但盤華殿很大,除了住了所有的秀女之外,還住了許多秀女帶來的家僕個上百個各宮娘娘送來的宮女太監,扶幾偷偷問了好多個太監,都沒有人知道一個叫“洛休”的領頭的太監,更沒有如扶幾描述那番好看得如同天人一樣的公公。
“奇怪了呀,怎麼會沒有呢?難不成這麼快就調走了?嗯,也不是沒有可能,算了,不就是找不到人帶路去御花園了嘛,誰還找不到似的……”扶幾深深地爲自己不能去御花園看花而鬱悶,遠在太和殿處理軍事要務的其貅打了一個噴嚏,彭閔嚇得一額頭的虛汗,急急忙忙地退下了,叫來小太監去叫太醫。
入夜,扶幾爬起來坐在樹下看一株曇花,瑩白如玉的花瓣緊緊地閉合在一起,扶幾想催動內力將它催開,但師父曾說,花花草草也有它們自己的定數,不能打破規律,扶幾覺得有理,所以收了手。
百密子當然不知道自己曾經的一番話如今拯救了一朵萬里挑一的曇花……
“你怎麼還不開呀?你開了我才能摘呀!”
所以,當其貅來的時候,就看到一個傻子正在和一朵看上去品相不錯的曇花說着話,那日奏摺比前面幾天的少了許多,來的時候已經是子時過了一刻,剛剛想向前,那曇花就在扶幾的嘀嘀咕咕裡緩緩綻放開來。
特地讓宮女放在她住的房間外的曇花,在花匠的精心照顧之下結了漂亮的花苞,可不知爲何總是不開花,前兩日給她送來的,今日一來竟然就看到了那樣一幕。
換了一身青白瑟色曳地長裙的少女,對着緩緩綻放的曇花笑得見牙不見眼,剎那間滿天的星子都失了光彩,其貅覺得滿心滿眼只有這樣乾淨的曇花和乾淨的笑意……哦,她是細作,怎麼可能幹淨呢……
扶幾餘光看到黑袍一角,順着修長的腿向上看,就看到其貅面無表情的一張臉,即使如此,扶幾還是高興得不得了,捧起地上大大的花盆想給來人看。
許是蹲得太久,扶幾突然一下子站起來的結果就是片刻的頭暈目眩,腳下不穩,小腿發顫,眼前發黑。
劇烈的眩暈感讓扶幾手下一鬆,其貅眼疾手快地接住了扶幾……手機的花盆,扶幾跌在地上,擡頭看看模糊的其貅,胸口翻騰起噁心,乾噦了兩下才慢慢地將這種噁心感壓下去。
看看上方人手裡安然無恙的,還在舒展花瓣的曇花,扶幾會心一笑,嗯,不錯,是個愛花的人……
其貅沒把內心覺得這個人傻的真實想法說出來,不過眼神出賣了他內心的想法,好在夜色漆黑,扶幾沒看見。
其實扶幾並沒聽見過其貅說過幾句話,但當第二次其貅離開之後,扶幾總會想到他,甚至超過了以前想土豆的頻率,大概這就是傳說中的“花心”吧……扶幾不知道洛休怎麼想,扶幾也不在乎,反正怎麼想都無所謂,反正他也是個太監……
所以當其貅第三次穿着太監服出現在扶幾面前時,扶幾還終於覺得他正常了。都說事不過三,這丫的,在深更半夜地在同一個地方遇見三次就真的不正常了吧?
所以:“你是故意來找我的。”
其貅當然不想承認,但是上次已經說了自己已經被調到太和殿做事了,這次這麼容易又見到當然不正常了。所以其貅直接避開了回答這個問題:“十日後太后壽宴。禮部商榷,秀女獻藝,優者封級。”
扶幾狐疑地看其貅一眼,他怎麼知道?不過太和殿是皇帝住的,前殿又是早朝的地方,知道的消息應該也挺準的吧!
想了想,問:“那次者當如何?”
“本屆秀女出身高貴,次者便放出宮。”
“真的!”扶幾語氣裡不用仔細聽就是開心,的確,這皇宮除了大似乎也沒什麼,而且規矩十分嚴苛,如今又已待了這麼久,能出宮倒是好事一樁……
其貅的臉頓時黑如鍋底。這幾個意思?朕都已經主動靠近你這個細作了,你不想着怎麼巴結,竟然想着怎麼出宮?欲擒故縱?
扶幾不管其貅的心理活動,扯住其貅的手腕,看看四下無人,壓抑着笑聲往殿外跑,好在其貅早打算今日要來,早早的遣散了守衛……
“我昨日發現一個好事情,我今日帶你去看,你得答應我不能發出聲音哦。”
扶幾帶着其貅不那麼輕車熟路地到了御花園,想之前爲了找到御花園,自己可是連輕功都用上了。
春日,百花爭豔的好時候,碩大的牡丹開在芍藥堆裡,月季被移到角落裡,扶幾聰敏地帶着其貅蹲在月季堆裡,躡手躡腳……
其貅默默地現在她身後,不願意這樣有損威嚴的事。
扶幾狠狠扯了其貅的太監服袍角一把,發現無果後也不再強求。恨恨地抽回手,手背在月季藤上的刺上一掛,一條血口子就被帶了出來,頓時一股若有似無的香味瀰漫開來,扶幾偷偷瞄了一眼其貅,瞧瞧捂住傷口。
那是扶幾很小的時候就發現的事情————自己的血是香的,那種自己都聞得到的香味。
帝川上有數不清的花草藥物,有時也會有用血煉的藥,那些藥作用極大,帝川也少有。小時候扶幾頑皮,時常把這裡磕了,又把那裡拌了,師父給了自己一個小玉瓶,師父說如果傷着了就讓血流進瓶子裡,美其名曰:不能浪費……現在扶幾身上還有一個空瓶子呢……
我的手機 2018/10/22 21:43:29
想着帝川,想着師父,突然聽到假山後有聲音,扶幾回過神來,不再搭理其貅,自顧自地伸出自己的腦袋去看。
其貅皺眉,總覺得不是什麼好事……
入目是一男一女,男人背對着這邊,女人正對着男人,隱約可見半張臉,天色太黑,即使點了宮燈也不太看得清,更何況這兩個人還故意選了宮燈隔得遠的地方,私會的天堂……
“我以爲你今日不來了呢。”不難聽出女子語氣裡的欣喜。
“怎麼會呢,我既然答應你了,自然會來的。”男人聲音不算難聽,看身形是個高挑習武之人,而宮中習武之人,又是這樣的打扮,並且敢對皇帝的妃嬪下手的,非侍衛莫屬……
好嘛,扶幾承認,這不是自己第一次撞見了,第一次就在昨天,聽了他們的話,所以今日還算好時間來看別人私會了,並且帶了洛休……
“平兒今日搽的什麼粉,我覺得香得很。”
“你喜歡就好……呀!”女子壓抑着尖叫,扶幾眯着眼睛看,原來是那男人親人家……
其貅都不記得這個妃子的名字,若不是自己耳力極好,又聽到那男人叫她一聲“娘娘”,可能自己也不知道這是個誰。
不過她是誰的確不重要,待時機到了隨便發落了就好,那個侍衛也一樣,當下之急是拖走扶幾……十四歲的小小少女,怎麼好的不學,這壞的學了個十成十?
這樣想着,其貅也這樣做了,外面兩個人聽到聲音立馬就沒了影子,扶幾嚇得趕緊捂住自己的嘴巴。等平復下來時轉身瞪了其貅一眼。
其貅:……
在皇宮裡,如果今日沒有其貅,只有扶幾,如果只有扶幾,如果扶幾被這兩人發現,如果扶幾隻是沒有能力傍身的宮女,那再看到扶幾時,很有可能就在某一口深井裡……
扶幾不管,反正就是不管。就是生氣!
這一氣就氣了十天,十天裡洛休再也沒有來看過自己,扶幾賭氣:哼,不來就不來,自己不稀罕……
那日陽光正好,樹枝梢頭都傳來鳥叫,清脆悅耳,扶幾覺得甚好如此一來便可以爲太后表演《百鳥朝鳳》,真真是好寓意!
惠風和暢,天朗氣清。
觀梅臺已經熱鬧起來,扶幾躲在後臺更衣室裡,挑挑揀揀還是穿了扶腰姐姐給自己裁的裙子,世間少有。
扶幾看看鏡子的自己,十二分的滿意!
聽到有人聲,扶幾跳窗而去。
“百幾姑娘的節目可是在最後?”
“是!趙小姐。”
“這樣啊……”
扶幾躲在石頭後面看,沒看到洛休,高高的臺上就是傳說中的太后。扶幾仔細打量,畫着精緻的妝容,眉間一個小小的荷花圖案,勾勒得精緻好看。半百的年紀卻是不怒自威,膚色略微蒼白,這點和自己倒有一點像,只是這眉宇間微微發黑,這是久病的狀態啊。
她的旁邊是一個更年邁的老婦人,扶幾看到太后對她很是恭敬,能有這樣地位的人,定是太皇太后了。
下首坐了幾個先帝的太妃,扶幾隨意掃了兩眼。
扶幾咂咂嘴,這天家的男人命短,天家男人的女人倒是命長,不過這話想想就好,大膽如扶幾也是不敢說出來的。
不過這次秀女這麼多,對手這麼多,扶幾可要好好了解一下自己的對手。
那趙家小姐趙玲瓏彈了一曲箜篌,又長了副小鳥依人的模樣……看太后的樣子是極滿意的。扶幾搖搖頭,自己都聽出來了,這個張小姐可是彈錯了五六個音呢!
然後是池羽,唱了一支曲,聲音綿軟,直把人骨頭都唱軟了,看樣子。太后還是很滿意……
有人來有人往,扶幾一時欣賞得有些入迷,畢竟自己在山上時可沒見過這樣的陣仗。
二十四個人,真的表演什麼的都有,卻沒有人跳舞。
扶幾愛跳舞,連師父百密子都說扶幾的舞,一舞動城……不過那時的“城”裡只有二十二個人……不過,扶幾相信師父。
“百幾姑娘?百幾姑娘?……”尋人的小廝看到一臉陶醉的扶幾,驚豔於她的臉,果然是傾國傾城的美人,不過……可惜了,“百幾姑娘一直在這裡?在不久就輪到姑娘了。”
“好,到我了,我自己會去的,你去忙吧!”扶幾覺得有人守着自己也不好玩,急着趕人,那人應聲而去。扶幾看看自己就沒梳整齊過的頭髮,去了更衣室。
其實最開始,扶幾不想跳舞,因爲跳舞很累的。扶幾會簫,但秀女們說,簫,其聲嗚嗚然,在太后壽辰,這可不是個好兆頭……扶幾覺得有理,那還是跳舞吧!
“下一個,百幾姑娘。”
表演什麼事先無人過問,都是現場獻藝,扶幾站在觀雪臺的入口處,一頭漆黑如瀑的過腰長髮用一條長及腿部的髮帶隨意地挽着,雪白的荷葉邊長裙及地,拖地的一截上落花無聲。
太后看看來人,身體微微顫抖:“白枝,”招來身邊的貼身嬤嬤,“你覺不覺得這孩子,像極了一個人?”
此時白枝也在發神,的確像極了:“太后好眼力,的確像極了當年的明霞公主。”說着,兩主僕齊齊看向一旁的太皇太后,後者連嘴脣都在顫抖。
十幾年前,帝都人幾乎沒有人不知道明霞公主的名號,那是個不知該說是命好還是不好的人,說命好,是因爲她本不是公主,只是當年的太后,如今的太皇太后去普陀寺在路上撿來的孩子,一個不知出處的女嬰,就這樣當了頗爲受寵的公主,封號“明霞”;說不好,是她剛嫁給大理寺卿蘇州不過一年,便難產而死,那時的太后爲明霞公主齋戒一年,又爲她沒保下來的孩子齋戒半年……
彼時太后還是皇后,與明霞關係極好,明霞死時她也難過了一陣。
許是明霞有胡人血統,又從小當做漢人養,有胡人的長長的眉眼,卻又有漢人貴女的溫婉柔弱,一時是未取公子哥的追求對象,然,天妒紅顏……
沒有絲竹,沒有樂聲,扶幾拋袖,看看連皇帝都沒有,只有“女老大”的高臺,旋轉跳躍間,明媚的陽光打下來,透過梅樹的枝稍,垂下陰影,照在扶幾臉上,頓時連肌膚都在發光,瑩白如珠玉。
荷葉底的裙裾上,繡着幾尾鮮紅的錦鯉,連魚鰭和身上鱗片都清晰可見,隨着扶幾的舞動而遊走,蹴爾遠逝,往來翕忽,美然美耳,不失靈氣。
觀雪臺對面的一座高高的樓閣,有人臨風而立,衣袂翻飛間,是君臨天下的卓然,不怒自威,以至於旁邊的其鵠和其珂二人都不敢做任何評價。
面對扶幾找死的行爲,其貅面色漆黑,一般有太皇太后的場合,宮人都會告訴千物司不用準備舞蹈,宮人都知道,自明霞公主死後,太皇太后傷心得不敢看人跳舞————公主明霞,曾一舞動城,羣臣皆驚。
“去查,爲什麼她跳舞。”
暗處有暗衛應聲而去。其珂咂咂嘴:這秀女可能……不保?
其鵠衝自家弟弟甩去一個眼神:看到沒,以後這人咱們得叫“皇嫂”!
扶幾不知,衆人沒得到太皇太后的命令,也沒有人叫停。
扶幾嘴裡學着鳥鳴,四下裡有飛禽迴應,裙上有如活過來般的魚,天上有應和的鳥,一時間天地熱鬧,飛揚的披帛浮動落花,翻飛的裙襬攪動光華,亂舞的髮帶遮住了眉眼,掉落時露出細長的眉眼,眸中含笑,一顰一動間直看得一衆太監魂都失了。
其貅向那邊望了一眼,臉是青黑色,舞怎麼能隨意跳給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