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面無表情的容人瞪大眼睛站在當場,懵懂無知的不離,樂呵呵的看着臺階上的兩個人,轉頭去看腰間別白骨的景色,而其貅身後匆匆跑來的宋半直接滑倒在地,擡頭看到自家主上那張面癱臉,想說的話都嚥了回去,乖乖的縮到一旁,只是靜下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心跳如鼓。
從剛開始的震驚到現在的平靜,其貅用了不過幾個眨眼間,那孩子腰間的白骨說明了一切,還記得那時剛剛抱回容人和扶析,不過一歲大的扶析已經會叫人,咿呀呀的開口,叫着“孃親”,“弟弟”和“妹妹”,原來他叫的,是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妹妹。
“你是什麼人?爲什麼和我們長的一樣?”不離首先打破了僵局,也是第一次知道,世上的人 原來可以長的一樣,“那你認識我們嗎?”
“不認識。”纖瘦的少年,一改以往冷漠的模樣,聲音突然變得溫和,像是怕嚇跑面前的小姑娘,“你們叫什麼名字?怎麼會在這裡?”容人擡頭看其貅,自己的父皇擡頭望着遠方,再無別的表示。
“我和哥哥以前住在山上,世人都稱我們雪衣仙,”不離說起話來就像竹筒裡面倒豆子,最後還怕倒不完似的,又補了幾句,“前不久有一個壞女人上山,孃親怕出事,就帶着我們下山了……”
“扶不離,”景色一臉嚴肅,立馬制止了妹妹,“他們身份不明。”
容人把目光落到景色身上,白衣別簫的少年,微微低垂着眉眼,顯得眉目細長,大概是因年齡尚幼,帶着戒備看人時,目光雖然鋒利,臉頰上卻圓潤,和那個叫不離的小姑娘一樣,臉上長了些許軟軟的肉,也和自己一樣……
不離纔不聽他們亂七八糟的對話,眼尖的看到容人頸間的紅繩,再看看自家哥哥的脖子,又把懷裡的長命鎖拖出來:“我有這個,我哥哥也有,你是不是也有啊?”
其貅的目光晦暗不明,在看到那長命鎖時,腦海裡有什麼片段閃過,太急太快,怎麼也抓不住。
容人向前兩步,把長命鎖拿在手裡看,鮮紅的繩上墜着指頭大小的長命鎖,上面刻着“不離”,下面刻着“平安”,上面的花紋樣式,和自己懷中的一模一樣……
其貅看着景色,畢竟是七歲的孩子,眼中帶了戒備,卻也有好奇,他和容人很像,看到他們時,總是不自覺的想到另一張臉:“街上人來人往,人多口雜,不宜交談,你們住何處?我送你們回去。”
“我現在不想回去,”不離把嘴撅得老高,自己好不容易可以出來一次,什麼都沒做呢,也還沒有去王府看扶腰師叔,怎麼能現在就回去呢,“哥哥,我餓了,我們去千人來吧!”
“……”這理由給的好。
小二來送菜的時候嚇了一跳,最好的雅間裡坐了四個人,四張一模一樣的臉……
除了在容人身上花費心思時間,其貅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耐心:“你們姓‘扶’,母親叫‘百幾’還是‘遠追’?”
“都不對,我們孃親叫‘扶幾’,難道你認識?”不離眼珠子轉了轉,“我們就住在長平街的梧桐巷,孃親長的可美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扶不離!”景色的臉漆黑一片,估計再讓她說下去,自家米缸還有多少米,荷包裡有多少銀兩都會被外人知曉。轉頭去看錦衣華服的人,他也正看着自己,“你想幹什麼?”
“回去看到你們孃親,告訴她,我已想起。”那些亂七八糟的記憶連不在一起,可是每一幕裡都有一張臉,一顰一笑,眼裡有光,“記得告訴她,我叫‘洛休’。”
回到皇宮的時候,覺得一切就像一場夢,遍地求不得,得來卻不費工夫,誰又知道,自己找了許多年無果,突然有這麼一天,能在大街上看到?
聽到那個小小的少年叫自己的妹妹“扶不離”,那一瞬間,所有的不解都豁然開朗。想想當初初遇,再沒有人跡的帝川,那個一身白紗的少女,一眼看過來的時候,猶如皓月星辰,大概前人說的“一眼萬年”,就是這個意思吧,明明已經不記得,卻在每一次午夜夢迴時,都能夢到那笑容。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江湖中有傳說,同樣,皇宮中也有。
當年太祖建功立業,根基不穩,出有敵國外患,入有奸人作祟,敵國派人入越相,唆使江湖人叛亂,爲了鎮壓亂黨,建立帝川,收集天下名典,培養比暗衛更得力的人。
後來太祖過世,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先祖逐漸遺忘,後來帝川出現奇人,有江湖人覬覦,殺上帝川,人數不多的帝川覆滅。
聽說後來有人重建帝川,卻歸隱山林,不與世人相見,也有人說,人都死了,血流成河,昔日盛況不復存在……
“江,山,百,扶,啓……”太祖賜的字,寄託着對這片江山美好的期望,傳到不過第四代,就已經被遺忘,難怪不得,難怪不得她的孩子,沒有姓“啓”,而是停留在了第四輩,也是“扶”字。
原來前幾年江湖上崛起的帝川不是假的,原本以爲是有人藉着從前的傳說營造聲勢,現在想來,原是另有他圖。
景色和不離都知道扶幾是什麼樣的人,對今天發生的事情絕口不言。其實答案已經昭然若揭,人又不可能只有母親,那個人……
扶幾齣了一身的汗,沐浴過後,坐在院子裡閉目小憩,景色在屋內吹簫,夕陽餘光灑下來,給整個人都鍍了一圈金色,遠遠看去,美人閉目聽曲,如夢如畫。
其貅站在門口看,悄無聲息。自己終究是忍不住,還是來了這裡。
“什麼人在那裡?”揹着光,看不清楚臉,就看到一個輪廓,在落日餘暉裡慢慢走近,身材頎長,和從前一樣熟悉的模樣。
有風颳了一片花瓣,沒有什麼停留,就靜靜飛遠,簫聲不知什麼時候停了,在梧桐巷的深處傳來幾聲狗吠,旁邊有炊煙裊裊升起,不知從哪個窗戶傳來菜香,又不知從哪個方向飄來酒味,酒香不怕巷子深,原來是這個意思……
扶幾手中蒲扇不知什麼時候掉在地上,一時忘了去撿,臉上血色褪盡,長長的頭髮在衣服上打成卷,眼角處的殷紫花,泛着淡淡的藍色幽光。
其貅停在一丈遠處,腦海裡彷彿有什麼東西,在傾刻間活過來,像機關裡的齒輪,突然開始轉動,彷彿有一雙手,撥開那些迷霧,那些破碎的記憶,那些模糊的碎片,忽然變得清晰起來,連接在一起,忽然變得通透,原本自己好奇的,漸漸變得清明。
“許久不見,別來無恙。”扶幾聽見自己聲音裡的顫抖,擡頭去看走近的人,他的目光漸漸變得柔軟,眼神由迷茫到清明。
“百幾。”
眼前的人,劍眉星目,一身玄色常服,金絲滾邊,袖口處有暗花,腰間綴玉,頭髮被一條黑色髮帶挽在腦後,明明是尋常的裝扮,卻讓人覺得高高在上,高不可攀。
“洛休。”原來這麼久的冷硬,也抵不過長在心底的思念,他的一聲“百幾”,就說明了一切:他想起來了,那些好的、不好的過往,終於不是自己一個人記住。
“和我回宮。”右手被他的大手包裹住,他的聲音和從前一樣,平平淡淡,卻又讓人聽出其中溫柔,“去看看容人和扶析。”
扶幾一直不願去皇宮,那裡有他的嬪妃,還有陰謀算計,可是忽然想到左家青,他一定發現了容人的身份,怕是會對他不利……
“好。”
人來人往,雲捲雲舒,這許多年過去,兜兜轉轉,走過這千山萬水,走過你的每一寸疆土,還是來到你的身邊。
天南地北雙飛燕,老翅幾回寒暑。
一時之間,宮內宮外盛傳,曾經被人陷害,以假死逃脫的宮人百幾被人帶回,賜居忘君軒,一人流落在外,是當今太子的生身母親,又帶回另外兩個孩子,與太子一母同胞,當年在混亂之中沒有被人發現……
“參見娘娘!”那個脣紅齒白的少年唐子和從前一樣,脾氣軟弱,“奴才以爲,奴才以爲娘娘……”
“回來就好。”李水的頭髮已經花白,本該去敬侍堂頤養天年,皇帝因爲他的忠心,把他留了下來。
扶幾走進院子,眼前景象令人匪夷所思。外人或許不知道皇宮中還有這樣的地方,手臂粗的藤蔓鑽進瓦縫中,勃勃生長的純七雪生命何等頑強,原本就十分好活,還被人盡心打理,更是瘋狂的生長,開的花又白又大,煞是好看。
“若不是因爲這些花,奴才和唐子也活不到現在,”回想起那段時光,花開的正好,曾聽扶幾說過,此花見毒變黑,又能入藥,用處頗多,這是因爲如此,才得以保命,“娘娘現在是皇妃,身份尊貴,要想辦法保住四位皇子……”
“皇上體恤,說是娘娘多年在外,一朝入宮,多有不適,過幾日再去拜見清歡宮的那位……”
“清歡宮?池清歡,這麼多年,都快忘了 ”看了看身上的月白錦衣,“皇子們在哪?”
“在少學監。”
“這才入宮第三日,怎麼就去少學監?”
“是皇上的意思。”
“去看看吧。”
一塊塊走過石板,花崗岩契合無縫,檐牙高啄,四角都有吉獸,忠心耿耿地守護着這裡。
內務府分的太監宮女還沒來,這一路上七拐八繞,走過重重宮門,有不少人行禮,他們沒見過扶幾,卻認識扶幾的那一身衣裳。
腰間的那塊玉玦價值千金,耳間玉珠如皓月,行走間搖曳珠光,即使沒有看到過真人,也聽說過皇上新封的揚妃。
一時之間又是一段傳奇,唯一的三個皇子,一個養子,皆是揚妃所出,以後的風光,這皇宮大內怕是無人能及……
扶幾不知他人心中所想,一步步走到少學監,除了皇子,還有大臣的孩子,少學監旁邊專門開闢出一個馬場,又立了箭靶,是習武場所。
聽說今日學射箭,扶幾便去了那裡,遠遠看見八九個小小少年,小的四五歲,大的不過十歲的模樣,圍成半圓,在看什麼。
沒有人認識扶幾,也沒有人注意,直到走近的時候,才聽到有人叫了一聲“孃親”。那聲音甜甜脆脆,扶幾一聽就知道是不離。
微微點頭,在擡頭去看,還沒看清,只聽有聲音破空而出,那羽劍正中紅心,周圍一片叫好聲,扶幾眉頭緊皺:“景色,人衆之處不可動箭,小心傷人!”扶幾不喜歡他展露鋒芒,也不用一鳴驚人,只要他平安。
“孃親,這個是容人……”
扶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