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見川主!”師兄師姐們跪在面前,笑着叫新的稱呼,有點不適應,聽了十天,也漸漸習慣了。
帝川上開了成片成片的須臾花,那是扶姿姐姐最喜歡摘下來別在發間的花,扶幾穿着川主的衣服,轉動着指尖的扳指,指尖輕輕劃過紋路,精緻華美,內側雕刻着一個“帝”字,那是美一代川主都要接過的東西,承載着所有人的責任。
山花爛漫,鋪滿帝川,泥土的氣息混雜着花香,纏綿出一種讓人心醉的味道。扶幾在半月前醒來,師父什麼都不說,但不代表自己不想知道,所以偷偷問師兄他們,才知道自己是從亂葬崗救回來的。
扶幾沒有哭,因爲服用了不老核,是不能哭的,否則內力反噬,血淚齊流,那是一種很痛的感覺,扶幾爲什麼知道呢,因爲自己嘗試過,就是在知道自己被扔在亂葬崗的時候,胸口有什麼東西突然碎開,噼噼啪啪的碎了一地。
千瘡百孔的心上,似乎被荊棘洞穿,又被人拉着兩邊來回拉扯,血淋淋的,血肉模糊,痛不欲生,然後扶幾想到了哭,那是悲傷的時候都會有的反應,那時候扶幾還不知道自己服用了不老核,然後眼前的東西變得模糊,被紅色的東西覆蓋,然後伸手一抹,是滿手的血淚,腦袋裡面有什麼東西轟然炸開,然後是五臟六腑都糾在一起的疼痛,似乎有一雙手在自己的內臟上撕擰,是痛不欲生,是內力反噬……獨獨沒有師父他們說的,悔不當初。
扶幾曾經覺得自己一點都不恨他,爲什麼要恨他呢,他本來就是皇帝,他做什麼都是爲了他的子民,身在帝王家,他本就應該做到無情,可以原諒他想要殺了自己,因爲畢竟佔了奸細的身份。
可是爲什麼呢,因爲是奸細,所以就應該被扔到亂葬崗嗎?原來那一年的相伴,都是浮生一夢,就像幻想,就好像自己從來都沒有下過山,就好像自己從來都沒有遇到過他,就好像……那一年的時光都是在夢裡……
不!不,怎麼會是夢呢,胸口處的傷口如同刀絞,疤痕未消,如同一條醜陋的蜈蚣般扒在那裡,那是他存在過的最好的證明,也是最壞的證明。
其貅,你可以殺我,卻不能那麼無情的對待我。
曾以爲這座山,本來就叫“帝川”,可是自從半個月前醒來,接下師父的位子,才知道這一切的來由。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場故夢,可以說好,也可以說不好。
“帝”指皇帝,那大概是一百年前吧,那時候越相建國,無論朝廷還是江湖,不管越相還是敵國,無論大大小小,都是戰亂。是哀鴻遍野,有險象環生,太祖建立的帝川,安撫江湖,如有不妥,武力制裁……
就這樣一直傳了下來,知道三十年前,帝川出現了一個奇人,然後不知哪裡飛來的烏鴉,遮天蔽日,在一個明明天氣晴朗的日子裡,突然飛來,不僅如此,還帶來了一羣不速之客。
古書記載,世有奇人,飲其血,食其肉,可解百毒,能治百病,世間難求,世人追之,視若黃金,捧爲珍寶,千金不可求之。
很明顯,那羣不速之客是爲什麼而來,那是一場很長久的屠殺,足足持續了三天三夜,帝川之上,須臾花開到荼蘼,是前所未有的鮮豔妖冶,懾人心魄。
這一百年前呼嘯江湖,到後來國祚安穩,帝川退隱江湖,種植藥草奇花,消失在人們的視野裡,與世隔絕,到了師父的師父那一輩時,只是與外界交換藥草,換取必要的生活所需,江湖之事不再參與。
那是扶幾第一次聽到師父講那些過往,清楚地看到了師父眼裡積聚的淚水,那是任何一個人都不想去描述的屠殺。
“人心不足蛇吞象。”師父說,“知道爲什麼這麼多年來,我只穿黑白灰色的衣服嗎?”
扶幾覺得自己知道,但是不想說,只是定定的看着她,好像通過她眉宇間的皺紋,可以想象三十年前的那場屠殺。眼睛不自覺的飄向守山冢外的須臾花。
“那些人爲了讓自己成爲江湖高手,聽了望月樓的傳言,一時聚集了數百人上帝川,後來他死了……”扶幾知道師父說的“他”是誰,一定是那個奇人吧,和自己一樣,他本來應該是下一任川主,本來應該坐的是師父的位置,“可是他死了,不是被那些人殺死,而是爲了保護我……”
“保護師父?”爲什麼要保護師父呢,扶幾覺得師父的功夫足夠好,而且這裡的暗道那麼多,只要逃一定能逃的掉。
“因爲我的年齡最小,師兄師姐們都死了,爲了保護我,他自刎了……因爲取奇人之血……”
“當取活血……,對吧?”
百密子看看扶幾,脣角扯開一抹慘淡的笑意,扶幾想,師父一定是喜歡他的,自己也說不上爲什麼,大概是師父眼裡的光,在提到他的名字的時候綻放剎那芳華,像極了……像極了以前自己照鏡子時,想到其貅時的那種光芒……
心口痛到麻木,恨不得馬上失去意識,突然覺得自己的很像師叔————百廂子,反正都是自殺,只不過一個死了,自己還活着而已……
那是一個月以後,守山冢外的幾棵櫻桃樹結了紅彤彤的果實,偶有幾隻彩雀飛來偷食,扶幾控制不住的去想,想到那時自己上樹採果子,突然摔倒在某個人的懷裡,那時候連空氣都變成了粉紅色,漫天撒下來的櫻桃像極了的花瓣,明明什麼都沒有吃,可還是覺得從嘴脣到嗓子眼都是甜的……
師父送了扶幾一匹半大馬駒,扶幾給他取名字叫“飛音”,通體漆黑不見雜色,扶幾不解。
“你下山去吧。”
扶幾忽然瞪大了眼睛:“師父……”說不出話來,又能說什麼呢,他們總是最瞭解自己的,不論自己是否表達出來。是的,自己想下山,說不出爲什麼,但就是想,想到連山中的奇花異草 都照顧不好,想到坐在飛音背上,都在想哪一條路最適合它走。
“帝川的存在,本來就是爲了保護國祚,擁護社稷……皇室之人極少知道我們的存在是爲了什麼,不到萬不得已不會找我們……”
難怪呢,難怪不得從小生活在山野,卻爲什麼要學帝王心術,爲什麼什麼都要會,爲什麼學的東西明明沒有地方用還是要學,原來目的在此,就像是一個設在江湖上的衛護司,一張最後的牌……
“過去了幾十年都沒有找過我們,爲什麼如今卻找我們了呢?難道江山社稷出了什麼問題?”
扶幾一下下的摸過石頭,從前從來沒有正視過他們,也從來沒有思考過爲什麼它們的身上會刻着《帝王策》……
“前不久收到來信,漠疆動兵……”
“是……他寫的信嗎?”
“不是,是向我們買草藥的人,派你師兄去查,竟然是爲了製作傷藥,如今局勢緊張,你下山吧……”
扶幾不信以前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可是師父從來沒有下山幹過這種事情,扶幾在想,先輩們說的萬不得已到底是指什麼……
既然如此,那就下山吧……
飛音的蹄子踩在水窪裡,飛一般的掠過青石板,有風從耳畔呼嘯而過,黑色的駿馬,雪白的衣衫,像烏雲糾纏着閃電,有離弦之箭,眨眼睛飛出老遠。
山下的世界很大,該去哪裡呢,傷口似乎沒有那麼痛了,離開的時候照顧鏡子,原本臉頰兩邊軟軟的肉消失了,或許是因爲受傷,鏡子裡的人瘦的皮包骨頭,神色暗淡時眉眼細長,和一年多以前下山的自己相比,模樣變了很多。
下山的時候聽人們說這裡不久前發生了血案,不是本地人動的手,大理寺泄露出消息,說是漠疆的人……大概是因爲這個原因,這不過太陽下山不久,街上便一個人也沒有了,家家關門閉戶,像是在躲着什麼……
扶幾不知道山下發生了什麼,不過如今看樣子,似乎發生了經歷了不好的事情。除了戰亂,扶幾再也想不出其他的理由。
從自己消失到如今下山,已經過去了四個月,時間這麼長,發生什麼都有可能……
所以敲開了一家客棧的門,過了許久纔有人打開,看到是個柔弱的女子,也許是想到了什麼,才放扶幾進客棧。
隨便點了什麼,連扶幾都不知道,從進入這個客棧開始,手就沒有離開過衣袖裡的短刀,不是自己多疑,而是從下山到現在,城裡的氣氛的確太過壓抑。
“老闆,最近這是怎麼了,我怎麼走個親戚回來,就變成這樣子了,以前我住這裡,這個時候街上還是熱熱鬧鬧的……”
“皇上御駕親征,朝廷由丞相坐鎮,盜匪猖獗,前些日子竟然殺到城裡來,雖然被抓住了不少,後來被查,一看,竟然是漠疆的人,現在城裡人心惶惶,自然不敢出門了……姑娘隻身在外,自己可要注意了……”
扶幾沒來得及感謝他的善意,隨便甩下一兩銀子,也沒有等到飯菜送上來,翻身上馬,絕塵而去,連宮門都沒有走,把馬系在樹林裡,足下一點,找了個守衛薄弱處飛進皇宮,七拐八拐才找到太和殿……
和從前不同,以往這個時候這裡本應該燈火通明。
看吧,以前不要你來的時候每天來,現在輪到我找你算賬的時候卻不在,其貅,你欠我的,我不是一個大方的人,所以必須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