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兄的眉頭皺得很緊,扶幾大概知道,自己的身體什麼樣,自己自然是明白。
“我備些藥丸,阿幾當注意身體,”扶生剛剛取下銀針,眉頭微蹙,像是棘手,“阿幾年紀尚輕,只要好好養,總不會出問題……”
師兄話裡有話,避重就輕,扶幾太瞭解他了,從小一起長大,早已把他看的夠透徹,其實怎麼樣,自己並非一點都不知道,身體不好,已經不是一日兩日,在這宮中,總有一天要爆發。
“師兄有話不妨直說,在頂白山的這些年,我的身體早已一日不如一日,要怎麼做,師兄定是要叮囑一番的。”把房中人都叫出去,只留扶生和扶腰。
“你的身體中毒已深,好在與常人不同,本是靠毒撐着,時間越久,毒入骨髓,總有一天,會影響……”
“會影響性命?我知道的師兄,我會注意身體,你說的我都會聽。”當然都會聽,身爲人母,總是有萬千不放心,只有活着,活的越久越好……,“師兄只管實話實說。”
“你的身體多年前受到重創,如今這許多年過去,到現在,已是窮弩之末,你體內的毒和你的身體之間,維持着一種平衡,會維持你的身體,三到五年的壽命……”她的聲音越來越小,面容平靜,眉眼中,漸漸爬上一種悲慼。
扶幾淡淡呼出一口氣,突然覺得慶幸,其實在很多年前,師父就曾經告訴過自己,那時候自己摸着頸肩的狼牙印,感覺着一寸寸的痛意爬上來,師父說“你大概還有十年的壽命……”
上天總是垂憐自己,不然怎麼師兄們老說,自己是上天的寵兒呢?八年前,是十年的壽命,到現在,還能活那麼久,人總是要知足的,對吧?
大概是人老了,總是忍不住想到過去的時光,一時有些走神,然後聽到“轟”的一聲,有人滾進來,是面色慘白的溫和。
“娘娘,娘娘不好了,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他出事了!”
皇宮突然亂了,宮中的人,各懷鬼胎,幾家歡喜幾家愁。
扶幾向來冷靜,突然之間,眉頭緊皺,眩暈感襲來。
其貅坐在太和殿,身上換了常服,一塵不染,一手拿着白帕,一手拿着成餘,擦得亮如明鏡,可供照面。
“查到了?”
“是!”藍柯硬着頭皮走進來,來彙報此事,並不是自己的任務,怎奈該辦這事的人,現在正站在太和殿殿頂,不敢進來。
“江湖上的人?”面色冰冷,毫無表情,可仔細一看,能看到目中兇光。
“主上有什麼打算?”
“殺。”語氣平靜,無波無瀾。
藍柯慢慢退出去,齊諧嚥了口口水,看看旁邊的卓夏和宋半,再看看慢慢走出來的人,眼裡裝滿疑問。
“藍柯,主上怎麼說?”齊諧大概知道,爲什麼自己的任務總是在這裡守着,自己的夥伴們都在暗處,是實打實的暗衛,自己雖然站着暗衛的位子,卻做着侍衛的事。比如說現在,自己已經快要控制不住,想要衝出皇宮,想以一己之力去救太子殿下,而面前這幾個人,還能如此平靜,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
宋半舔了舔嘴脣,看遠方落日,太陽落下去的地方,是忘君軒的方向。太子殿下下落不明,消息傳回皇宮到現在已經整整半日,而那個宮的娘娘,竟然可以如此平靜,平靜的讓人懷疑……
卓夏用手緊緊握住自己的刀,一遍一遍的摩挲着上面的名字。那個年紀小小的少年,像極了現在的主上,不過幾歲的年紀,卻是少年老成,行事作風,像是經歷了多少人情世故。
外面不知道的人,都是以爲,有這麼好的一個太子,一定是皇上教子有方,畢竟虎父無犬子,可事實並非如此:簡直是鬼才知道,主上簡直是一個寵子狂魔!
太子殿下的師傅,最有資歷的老太傅遊大人,雖然嚴格,卻不能忤逆上意,外人看到的地方,太子殿下勤學苦練,努力溫書,皇天不負有心人,最終取得成果!還記得那時候,自己就站在簾子後的陰暗裡,主上的原話是:太傅才華橫溢,天下少有人匹敵,但太子年幼,朕想親自教導,平時時間緊張,還望太傅寬鬆一些,給太子留些時間,留些精力,方便朕親自教導……
藍柯慢慢退到陰暗處,沉默的回憶起從前:那已經是七年前了吧,就在帝都城門口,一羣黑衣人包圍着一個衣衫破爛的少女,然後暗衛出手,帶回一個不會哭的嬰兒,事情就這樣開始了:暗衛教他習武,一日千里,簡直讓人嫉妒。連最嚴格的太傅,都爲擁有這樣一個學生而驕傲,一舉一動,一言一笑,彷彿用尺子量過,標準的令人髮指。
他身上有一種和氣,介於武夫和書生之間,動之能武,靜知能書,眼睛裡有一種泰然,在很小的時候,明明什麼都不懂,那雙眼睛望向你,卻想把你心底的秘密都看出來了。
還記得從前,傳授一套刀法,其中有一個動作,像一個疙瘩,總是學不到最精,太子殿下便一次次的練,明明很小很小,明明滿頭大汗,就是不肯服輸,他的眼睛宛若明鏡,耍好一套刀法,然後看着自己,叫“藍叔叔”,然後雙手抱拳,眉眼帶笑,像曾經的那個女人,一舉一動間都是風華,“卓叔叔似乎也比不上我了!”
扶幾開始咯血,扶生遞過來一碗藥,扶幾乖乖的喝完。
“你是怒火攻心,內力反噬,保重身體,師兄去去就回。”扶生的聲音從來都是那樣,溫暖好聽,總是給人一種力量。
“溫和溫顏,我的身體向來不好,不用告訴皇上。”然後湯裡的安神藥慢慢起了藥效,扶幾沉沉睡去。醒過來的時候,月上正空,在宮牆上投下樹杈的影子。從這一次來到皇宮開始,扶幾一直很聽話,穿着屬於皇宮的衣服,是柔軟的面料,身後跟着溫和溫顏,從未像現在這樣,穿着雪白的千絲裙,**着雙腳,披散着長髮,獨自一個人,像一抹遊魂,行走在只有衛兵巡邏的宮牆之間。
紅磚綠瓦,都隱藏在黑夜裡。
像是冥冥之中的一種理解,扶幾知道,他也一定還沒有睡。
其貅的確沒有睡,一遍一遍擦拭着成餘————那把曾經被扶幾取笑過“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鋒利戰劍。彷彿只有這樣,才能平靜下來。
窗外有一個影子,頭髮在飛揚,卻一動不動,明明隔着窗紙,兩道目光卻彷彿還是能對在一起。
其貅手一揮,窗戶應聲而開,窗外的人,瘦尖的下巴,蒼白的臉孔,精緻的五官,人絕角色。
幾乎是一瞬間,跳出窗外,拉開自己的外袍,把那個只剩下骨頭的全部裹進懷裡。入懷冰涼,略微顫抖。
扶幾擡眼那一剎那,可勘其中風華。他有一雙讓人淪陷的眼睛,只消一眼,便能沉迷其中,不可自拔。
“是朕的錯,朕不該讓他出巡,發生這樣的事,朕已經派人去找,已經有了眉目,綁架當朝太子,其罪當誅,株連九族,乃大罪,你可知這些人,目的在何?”
“還記得從前嗎?那時候在邊關,你中了毒,你現在能夠記起我,你知道是爲什麼嗎?”扶幾平靜的摟着他的腰,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味道,像是檀香,又像是梨花白,或者都有,交纏在一起,難捨難分。
“不是你找到了解藥嗎?”
“皇上錯了,我就是解藥。”
“四年前,江湖上有一個崛起的教派,‘帝川’,川主是江湖聞名已久的白山老人,醫術天下無雙,江湖傳聞,說帝川裡有隱士高人,實爲太祖心腹……”
扶幾知道他想說什麼,無非是那一場相遇,巧合的不像巧合,更像是一場安排,然後後來發生了許多的事情,無論是默默無聞的廝守,還是在邊關竭盡全力的守護,就像在遵守着什麼……
“山上有祖訓,所以我騙了你,我的師父,就是傳說中的白山老人,她叫‘百密子’,兩年前去了海外仙山,爲我尋藥,至今未歸。天下之人,‘扶’姓甚少,所以我告訴你們,我叫‘百幾’。”是時候告訴他了,帝川已經重出江湖,脫離皇室,而自己時日無多,無論什麼樣的秘密,都應該告訴他了……
“我以爲,你的解藥,來自帝川。”他的手摟得越發緊,有源源不斷的暖意傳過來,原本薄弱的身體,慢慢有了力氣。
“世有奇人,身有奇紋,其血,可活死人,可肉白骨,雖有誇大,卻無不妥……”
其貅何等聰明,他的眼睛簌然真大,彷彿有兩串跳躍的火,慢慢熄滅。
“可是我的身體很不好,年歲見長,就越來越不好,還記得那一次嗎?我被人構陷入獄,被池清歡的人扔到亂葬崗,我服用了毒藥,或許你聽說過,曾經有一段時間,這種藥聞名江湖……”
“爲何從前不說?”
扶幾在他胸前蹭了蹭,默然搖頭,跳過這個問題,接着說下去:“那種藥,天下無解,犯起毒來,毫無預兆,叫‘不老’。”
他的身體一抖,氣息有一瞬間的紊亂。
“後來我知道,和你沒關係,是江湖上的人,他們利用池清歡,最後的目的,也不過是我,因爲我就是奇人啊!”
其貅的呼吸突然頓住,胸口不正常起伏了兩下,又慢慢找到了剛纔的規律。
“你中毒了,可是我的身體,很不爭氣,我的血液裡,也有毒素,你們只是平常人,和我不同,我可以靠毒續命,你們卻不能,我想救你,必須解毒……”
“而我,卻把你忘的乾乾淨淨……”
“徒來,念之愈深,忘之愈速,人性本貪,如蛇吞象,我知道,你只有無數次的回憶我,纔會不停的忘記我,所以我解毒了,所以我救你,可是你想不起來從前,可是我懷孕了,可是我的身體很不好,可是我捨不得,可是我要顧慮的太多了……”
“所以成了雪衣仙?”
“不是,不是的,我住在盛都,我想着,如果你想不起來了,就忘記從前,好好做你的皇帝,如果你想起來了,不管刀山火海,不管艱難險阻,即使披荊斬棘,我也會一步步,一步步的走到你身邊……”
“我有一幅畫,只要你來,我總是會想起來的,不然你以爲,區區一個宮女,憑什麼我會一次次的原諒?”
“可是不可以,我被發現了,我開始逃,他們帶走了容人和扶析,還好我知道,他們好好的,沒有事,所以我可以安心的離開。”
輕輕的吻落下來,落在耳後,那個柳葉般的圖案上:“他們都回來了,你還不回來,七年時間,很長很長,即使是零碎的記憶,也思之如狂。”
“景色和不離發燒了,他們還太小,不能像我,動用內力,自我壓制,他們中毒,在我肚子裡,我不得不遠走頂白山,經年的寒氣,可以抑制毒素,可以保他們性命無虞,景色漸漸好起來,我用他的血,練了解藥,給不離,才讓他們活下來……”
“現在告訴我,是因爲容人出事?”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麼,聲線繃緊,剋制着緊張。
“你不是問我,是誰帶走了容人,我知道,是望月樓樓主,左家青!她的臉上有很多的傷疤,從前抓我,後來沒用,不知爲何,找到容人……”
話說到這裡,其貅早已明白,暗衛只剩下四個,其餘全部出宮,容人何等聰明,定然會沒事。
“告訴你這些,是因爲我要出宮,我去找他,帶回來,我已經很多年沒打架了……”扶幾忽然笑開,語氣中帶了些輕佻,忽然眉目含笑,恍惚間,似有桃花綻放十里,見之不忘。
“他是我的孩子,自然是我去!”
扶幾看那金猊獸的香爐,吞雲吐霧,青煙直上,煙霧繚繞,幽香撲鼻。
“帝川上有一種花,叫須臾,五顏六色,紅的豔如玫瑰,白的素如畫紙,在陽光下風乾,做成乾花,可用於泡茶,可明目靜心,用途很多,我很喜歡……”
其貅的臉色越來越不對,瞳孔越來越大,眸中光芒熄滅,猶如死灰。
“須臾花,用處很多,放香爐中,可生紫煙,是最好的安神藥……”
睏意襲來,怎麼都壓不下去,身體慢慢癱軟,眼睛卻睜的很大,一直看着眼前的人,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模糊,直到意識消失,才忽然明白,她來這裡的目的。
扶幾掏出一張紙,揉成一團,塞進他的懷裡。
其實你很好,非常好,其實我都知道,知道你到底做了多少,你從來沒有想傷害我,十年前,整個後宮,我是最特別的存在,你想讓我如塵埃,卑微卻自由,想讓我平安的活着。
九年前,你入夜時,踏風而來,走進宮門,帶來純七雪的花香,那段時間,每一日每一夜,都是最美的期待。
我含冤入獄,身在獄中,痛苦萬分,心如死灰,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其實你很在乎我,你有自己的責任,用最正大光明的方法,爲我奔走。
藍柯其實已經告訴我了,他說,你夜難入睡,我離開的那段時間,你平靜的像一塊石頭,在太和店枯坐一日,醒來說的第一句話,是要御駕親征。
他還說,你曾經說過一句話,不管後來如何,不管如何遺忘,不管我會變成誰,不管你會變成誰,你只要我平安,只要我活着。
其實我無數次的竊喜,雖然悲痛,內心高興不言而喻,那是一種很矛盾的心理,因爲徒來:世有藥,名圖來,念之忘之,思之愈繁,遺之愈烈。
你是一個多麼平靜的人啊,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可是你告訴我,你所有的驚喜,所有的激動,所有的破例,都來自於我,天知道我聽到這些話的時候,有多想吻你!
扶幾站在恨晚樓,慢慢褪下輕薄的衣衫,換上素白的衣袍,莊重而又虔誠。
“長長老有命,邪教望月樓,殺人如麻,草菅人命,皇帝疑之,恐有牽扯,擇人查問,殺人無數,中有稚子,其罪當誅!”
在江湖中,義字當先,其後爲利,威逼利誘,總有人出頭。扶幾於冬眠有恩,恨晚樓首當其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