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多久呢,只記得太陽升起來又落下,落下又升起來,醒來又暈過去,暈過去又醒來,反反覆覆,似乎無休無止。
然後聽到腳步聲,亂七八糟,雜亂無形,叮叮噹噹的聲音,銅盆碰撞聲,還有產婆的催促。
最後是自己痛到無力,彷彿所有的力氣都被抽乾,偶爾能感覺到腹中有什麼在動,就像給了自己所有的力氣,讓自己更加清醒。
“夫人用力,就快出來了!”產婆的聲音有些發抖,這都兩天一夜了,再不生下來,別說小孩,就是大人也不保啊。
扶幾覺得不舒服,衣服被汗水粘在身上,她們在自己嘴裡塞了一張白帕,口中發苦,是被人灌了催產藥,後來又塞了參片。
那是傍晚時分,腹中痛意達到頂峰,手掌握成拳,要屏住呼吸才能緩解那種痛,有什麼東西滑出去,突然輕鬆下來,像是一種執念,拖着自己不肯暈過去。
產婆有條不紊地剪掉臍帶,清理小小嬰兒的口舌,像往常一樣,狠狠的拍一下屁股,卻沒有哭聲,心裡一慌,再拍一下,仍然沒有哭聲:“夫人,這孩子不哭……”
扶幾覺得自己的身體像被人放進油鍋裡煎炸,恨不得立馬閉眼,卻是慌了神:“包括來給我看看……”話未說完,只覺得腹中狠狠一痛,潮水般的痛意擴散開來,竭力伸出的手又收了回去。
產婆意識到了什麼,把懷中還帶着血跡的嬰兒交給顧婉,手在扶幾肚子上摸了摸,剛剛放下的心,一下子又提起來:“快,快燒熱水,夫人 肚子裡還有呢……”
剛剛鬆懈下來的人,一下子又忙碌起來,燒水的燒水,端盆的端盆,剛剛走出不遠的郎中,要立馬被請回來……
剛剛恢復的意識,被痛楚推開,變得模糊,然後像一團漿糊,最後眼前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然後是那種痛都變得遙遠,暈 過去的時候聽到有人叫自己:“夫人,夫人,生了……”
牀上的人昏死過去,顧婉手足無措的抱着三個嬰兒,好在產婆都收拾的差不多,給了許多賞銀,又請郎中開了方子抓了藥,又給自家娘子換了衣服,擦了身子,把一切都收拾的差不多,兩天兩夜就過去了……
當初說是爲了養胎來的這裡,現在孩子都生出來了,也沒有家人來看,街坊鄰居都傳遍了,說是與人私奔出來的,好在夫人人不錯,大夥兒也不說什麼……
這一暈,就是一夜,在午後醒來,氣色很不好,扶幾看到了三個小小的嬰兒,瘦的不成模樣,皮膚褶皺,蒼白髮黃,閉着眼睛,不哭不鬧,就靜靜的躺在身邊,兩個兒子一個女兒,然後看到了熟悉的圖騰……
顧婉站在一旁,眼角眉梢都帶了笑意,嘰嘰喳喳的說着哪個是老大,老二,老三,簡直高興得不得了。
扶幾手裡握着一隻小腳,溫溫軟軟,腳心有一片黑色的圖騰,像是古老的文字,又像是一個枷鎖。
一個孩子的耳朵後面,有脈絡清晰的柳葉圖案,心裡突然慌了,在最後一個孩子身上仔細查看,還好,還好沒有……
“小姐,你還沒給他們取名字呢。”
扶幾慢慢下牀,顧婉遞來一杯水,剛剛接過來,還沒來得及喝,從窗口飛進一隻白鴿,停在茶几上,是師兄寄來的。
寫了回信,慢慢坐下來,看他們並排躺在一起,突然不知道該讓他們姓什麼,一百多年過去了,帝川已經歸隱,不再過問朝堂,朝堂上的人也忘記了帝川,傳到“扶”字輩,也不必再傳下去。難道……
“他是長子,當有容人之量,就叫‘容人’。正是金秋好時節,秋高氣爽,這一生,不求他建功立業,只願讓他閱盡天下景色,平安度日,就叫他‘景色’,”他腳底的圖文,纔是他最大的威脅,“最小的這個丫頭,有兩個哥哥庇護,想來日子也是不愁的,我這幾年走過來,坎坎坷坷,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總是要捨棄一些東西,也總是要分離,人有七情六慾,愛別離,求不得,她最小,就叫她‘不離’。”
“容人,景色,不離,是姓‘越’嗎?”
他們只知道自己叫“福姬”,丈夫姓“越”,天下之大,大概也找不出兩個姓“越”的人吧,國姓“越相”,也是不能給他們用的,卻又不能讓他們隨自己姓“福”,這本就是個假名……
“讓我想想。”
這一想就是半個月,半個月後,帝都傳來厲後的消息,傳言新後智慧過人,賢良淑德,前可鎮守朝堂,後可安撫後宮,愈發受皇帝賞識,大局已定,不可扭轉。
“我想好了,就讓他們姓‘扶’,那是我師父的姓,我從小無父無母,一日爲師終生爲父,既然如此,和我師父一個姓也未嘗不可……”
顧婉樂呵呵的站在一旁,手裡抱着景色,自顧自的哄着,時隔半個月,小小的娃娃已經睜開了眼睛,圓溜溜烏沉沉,也不哭也不鬧,乖得有些不像話。
“小姐,你說奇怪不奇怪,這三個孩子裡,只有小小姐哭了幾次,這兩個哥哥可是從來沒哭過,這也太乖了吧,一點都不像孩子……”
扶幾坐在梳妝檯旁,拿出一個匣子,都不用數,還有一串珊瑚珠,是從自己腳腕上取下來的,還能賣些銀子,現在五張嘴吃飯,不知道能撐多久……
改頭換面來到這裡,還要買藥材做假面,才能長時間易容,錢可真好用……
兩天後收到一封信,果然在第三天時,白衣蒙面的扶井師兄抱着一個小小的孩子來了,大概是怕被人發現,沒說兩句話就走了。
今天之前還是五張嘴,看着懷裡的扶析,仰頭看天,欲哭無淚,從現在開始就是六張嘴了……
扶析眼睛紅彤彤,腫得像個核桃,現在睡熟了,師兄信裡說這孩子是想自己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一歲的孩子,路都走不穩,搖搖晃晃,早晨一醒來,一看到扶幾,笑得見牙不見眼,張開手臂,巍巍顫顫地走過來,兩顆門牙露在外面,像是門上貼的福娃娃,被養的白白胖胖,直想親一口。
“孃親~”聲音軟軟糯糯,連不成句,卻像一道春雷,驚醒了那竹筍,飛快地生根發芽,狠狠地嵌在心臟深處,像是一種天賦,又好像是一種力量,迅速膨脹開,在此之前,所有的懼怕都灰飛煙滅,只願以後風吹雨打,不管多麼猛烈,多麼來勢洶洶,有我在你們身前。
“這是妹妹,要叫‘妹妹’……,”小小的孩子,學什麼都快,逗的搖籃裡的小小人兒呵呵的笑,“這個要叫‘容人’,容,人……”
忽然想起小時候,那時自己年齡尚幼,師兄師姐們也愛逗弄自己,把零食藏起來,把玩具藏起來,非要自己叫他們師兄師姐才肯給自己,而自己偏不,跑到師父面前一哭,他們二話不說就拿出來,真真是把自己當成心尖子上的肉。
扶幾把珊瑚珠拿去換了銀兩,有誰也買了些吃的,回來的時候看到阿婉站在門口,面露急色:“小姐你去哪兒啦?我說我一回來人怎麼不見了,你現在還在坐月子,不可勞累,小心以後落下病根……”
扶幾覺得腦仁兒疼,還是聽她耐心的說完,擡腳剛想進屋,突然有人撲過來,一人抱一條腿,低頭一看,可不是阿寶他們嗎。
“福姐姐,阿寶來找你們玩了!”胖嘟嘟的臉上,圓溜溜的大眼睛,撲閃撲閃的閃着光,彷彿初春時節,鏡湖融融的水。
“還有還有圓圓呢,圓圓和小月也來找福姐姐。”三四歲的小丫頭,紮了沖天髻,隨着腦袋搖成撥浪鼓,也一左一右的晃着,別提多可愛了。
“今天福姐姐買了糖,請源源吃啊。”扶幾笑眯眯的把他們拉進屋,一點一點擦掉臉上的污泥,把手中的糖分給他們。
小傢伙們可高興壞了,糖吃完了,把手指頭也舔了一遍,傍晚的時候,阿婉把晚飯端上來,幾個小孩子也不客氣,徵得扶幾同意後,大快朵頤。
吃完飯,阿寶走到搖籃邊,撅起嘴巴親容人:“景色弟弟要乖哦,以後阿寶哥哥帶你去玩……”
“阿寶,這個不是景色,這個是容人……”
“小姐,”阿婉在旁邊翻了翻白眼,“這個是不離……”
呃————
“哈哈哈,福姐姐連小侄兒小侄女都分不清……”小月在旁邊捂着肚子笑,“還要阿婉姐姐告訴你,人家扶析都知道,哈哈……”
扶幾額頭上劃下幾條三八線,小小的扶析什麼也不知道,也學着用小手捂着肚皮,笑得前俯後仰,口水都流了出來,阿婉連忙拿手帕給他擦,還在自顧自的笑!
“行行行,我知道她是不離。”
“噗!”
“你笑什麼?”扶幾一眼瞪過去,阿婉連忙後退一步,捂着嘴巴不說話。
“福姐姐,我知道阿婉姐姐笑什麼,因爲那個不是不離,就是景色,哈哈哈……”
“……”
天知道扶幾有多想打人,這半個月來,這種事情已經不是一兩次了,要怪就怪他們三個長了一模一樣的臉,給他們戴了不一樣的帽子,這幾個小屁猴,故意給他們換來換去……
太陽快要下山了,只有一絲陽光還掙扎着灑下來,看着那抹金色,覺得這樣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