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程三五來到鬍髯樓時,門外早已被各家車馬堵得水泄不通,幾位達官貴人門下的僕役爲了爭搶道路,正在口角推搡。
“哎喲,人這麼多啊。”
程三五騎在馬背上,伸長脖子遠遠觀瞧,儘管預料到鬍髯樓開業必定會有衆多豪貴捧場,但這場面還是出乎意料。
當程三五還在煩惱怎樣擠進鬍髯樓,身後卻傳來熟悉聲音:“真巧,程郎也來了。”
回頭望去,就見一輛朱輪青蓋車緩緩駛近,絳真與阿芙同在車中,與程三五同行的秦望舒立刻靠過去行禮。
阿芙此時身穿竹青袒領小袖窄衣,腰束雲青色長裙,肩上繞着鵝黃披帛,露出胸前大片雪膚。
而相比起清新秀麗的阿芙,絳真卻是明媚豔麗得多,櫻色錦緞齊胸襦裙,胸口處繡了一大朵牡丹花,藉着兩團沃雪跌宕起伏,顯得尤爲鮮活靈動;外面披了一件滾金鑲邊的茜紅色大袖衫,薄紗質地,可見藕臂招展。
“你們也收到請帖了?”程三五問道。
“怎麼?如果我沒收到,你就不打算請客了?”阿芙手裡晃着一把纏花絹團扇,神色慵懶、語露幽怨:“果然男人都是負心漢,自己混出頭了,便忘了過往情分。”
此時左右路人甚衆,他們得見青蓋車中一對美人,自然生出幾分傾慕之意。聽到這話,都紛紛朝程三五投來或責備、或輕蔑的目光,還有人竊竊私語,說什麼“喜新厭舊”、“有眼無珠”之類的話。
程三五面露無奈,只得上前說:“這是老蘇的生意,我是他好兄弟,當然要來捧場。”
阿芙搖扇不語,絳真解釋道:“程郎有所不知,蘇掌事的鬍髯樓開業,需要歌舞助興。他親自遞請帖到天香閣,希望我能幫忙。”
“哦,原來如此……”程三五也沒法反駁,蘇望廷安排周到,對一切可以利用的對象,都會使盡手段發揮其用處。
“跟我們來吧。”絳真笑眯眯地說:“蘇掌事已經在側門安排人手,程郎就不用跟那些俗客去擠了。”
果真如絳真所言,蘇望廷讓自家大郎在側門守候。蘇家大郎見是程三五和阿芙來到,當即下拜。
“行了行了,哪來這麼多禮數?”程三五嘴上這麼說,手指着門外馬車:“這一車仙文綾就當是鬍髯樓開業的賀禮,你讓人搬走吧。”
“這怎麼能行?”蘇家大郎:“我們哪裡能收程叔的賀禮?父親要是知道了,定會責罰小侄!”
程三五哈哈笑道:“怕什麼?就當是我給桂丫頭準備的嫁妝,總不能讓某些人比下去!”
阿芙知道他這話是在說自己,也不反駁,只是用團扇掩面而笑。看着程三五在蘇望廷一家面前顯露天真蠢態,倒也是一項難得取樂。
蘇家大郎將程三五一行安排到二樓雅間,此處可以臨檻俯瞰一樓舞臺。
“還請幾位稍待,我這就去叫父親過來。”
程三五趕緊叫住蘇家大郎:“急什麼?伱爹眼下忙得團團轉,別去煩他。先給我弄兩盆山煮羊解解饞!”
蘇家大郎稱是告退,不過片刻,蘇望廷便跟着兩盆山煮羊一同來到。
“老程,我聽大郎說,你還送來一車仙文綾做賀禮?”蘇望廷先是給阿芙等人行了個禮,然後便說道:“你哪來的這麼些絹帛?”
“我這不是給內侍省幹活嘛?那肯定有賞賜啊。”程三五一點都不客氣,直接將一盆山煮羊放到自己面前,連吃帶喝起來。
蘇望廷則埋怨道:“你這出生入死,好不容易得了賞賜,不仔細歸置家計產業,胡亂揮霍,這怎麼行?”
程三五瞧了阿芙一眼,對方笑而不語,接過秦望舒遞來的一杯葡萄酒,淺抿一口。
“我這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用不着打理啥家計產業。”程三五擺擺手,沒有明說自己接任昭陽君的事情。
蘇望廷甚爲無奈,他知曉程三五是個粗疏性子,手裡留不住錢,給他千貫萬貫,估計也是轉眼花光,根本不會量入爲出、細心打理。
或許有阿芙在身邊,能讓程三五省卻許多後顧之憂,但作爲曾經患難與共的兄弟,蘇望廷並不希望程三五所有事情都被阿芙把持。
“這樣吧,你送的那車仙文綾也值不少錢,我就當做是你給鬍髯樓投的本金。”蘇望廷說:“每個月經營獲利,給你一部分息錢。以後你有什麼花銷,直接來鬍髯樓拿錢,或者我讓大郎給你送去。”
“哎喲?這怎麼像是攢本錢做買賣?”程三五在蘇望廷身邊多年,對於這點生意路數還是能看懂的。
蘇望廷也坐下來:“不然你以爲,我憑什麼能在東市開鬍髯樓?這可不完全是我一個人的產業。”
“老蘇,你這生意眼看越做越大啊。”程三五連連感嘆,然後望向阿芙:“喂,你不幫幫忙嗎?”
絳真輕輕推了程三五一把:“程郎好狠的心,奴家天香閣都已經來捧場了,難道還嫌不夠?莫非奴家姿色已衰?”
不等程三五答話,蘇望廷連忙道:“絳真姑娘說笑了。鬍髯樓得姑娘屈尊移駕,可謂是蓬蓽生輝,不敢讓姑娘再多勞動。”
阿芙輕撫團扇絹面,緩緩道:“鬍髯樓氣象已備,來日應有許多豪貴客人,我會安排人手來此。但請蘇掌事放心,不會打擾你做生意,而且能夠幫你擋走一些不長眼的惡客賊人。”
蘇望廷一聽就明白了,阿芙是要通過鬍髯樓來進行監視往來客人、刺探消息,而這等同是讓蘇家的產業置於內侍省庇護下,他趕緊叉手致謝:“既然如此,那便再好不過了。”
說完這些,蘇望廷又要忙於招待其他客人,只能連聲致歉退下。
“多謝你了。”程三五忽然說。
“這樣你可以放心了吧?”阿芙微微一笑:“你擔心其他人對蘇家下手,乾脆讓鬍髯樓成爲內侍省監視往來人物的絕佳場合,從而處於超然地位,將來不論是誰管事,也要保全鬍髯樓。而以蘇望廷長袖善舞的本事,也註定他地位牢固。”
程三五嘿嘿發笑,沒有多說其他,只是埋頭喝湯吃肉。阿芙一旁的絳真與秦望舒都帶着微妙眼光看向這個男人,算是再次領略到那隱藏在愚笨表象之下的心機。
客人陸續來到鬍髯樓,除了長安四大豪民攜禮齊至,還有不少高門顯貴,進來後四處指指點點。
蘇望廷這段日子悄無聲息間,收集了不少詩文墨寶,此刻便懸掛於樓中各處,供人鑑賞。這麼做也是希望吸引文人題詞,從而爲鬍髯樓積累名聲。
此時客人漸多,絳真領着一班樂師來到舞臺獻藝,吸引客人目光。正當程三五左顧右盼,像是在找人之時,門外忽然傳來迎客之聲:
“陸七郎到——”
此聲一出,絲竹之聲立時停頓,各路客人紛紛引頸,都想一觀陸七郎的風采。
陸相去年新認的七郎陸長青,如今在長安可謂聲名煊赫。更因其師達觀真人入集賢殿院教授《太白陰經》,爲國家培養未來將才,受教之人多是在宮中擔任侍衛的功臣子弟。
這件事情在有識之士眼中,已被視爲朝廷格局變化的前兆。僅憑這重關係,陸七郎未來在朝堂上便不容忽視。
就見長青一襲仙鶴雲紋袍,斜挽水晶拂塵,皎如玉樹臨風前、卓然紫府神仙降,超然意味令人屏息。
“假道士,還是那麼喜歡裝模作樣。”阿芙瞧了一眼,低聲譏笑。
長青來到之後,蘇望廷連忙上前主動相迎,將他請到二樓正對舞臺的雅間,四大豪民紛紛前來拜見,其狀甚恭。
“嘖嘖,長青這排場可不得了啊。”程三五感嘆道。
“你還不明白麼?”阿芙說:“新政即將推行,這四位富豪的生意遍及各道,他們要是不能及時獲悉新政動向,稍有不慎便是身家性命都要賠進去。假道士雖然裝模作樣,但也是有必要的。”
……
“幾位都是長輩,不必多禮。”
長青一擺拂塵,自行正襟危坐。蘇望廷命人端來酒食,然後在旁隨侍。
一樓舞臺傳來悠揚樂聲,在場衆人心思卻不在於此。
長青昨日剛得到鬍髯樓開業的請帖,原本還打算謝客一日,跟程三五他們歡聚一堂。結果相府忽然派人召喚,自己只好不情不願去見陸相。
“河北出事了。”
陸相見到自己便遞來一份奏報,其中提及河北大旱、淨光僧衆行神通降雨諸事,以長青智慧,立刻察覺其中潛藏危機。
“憑恃神通法力糾集信衆?”長青問道:“他們要造反?”
“還沒有,但也差不多了。”陸相說。
長青板着臉問:“你是要我去對付這夥僧衆?他們倘若真能以神通降雨解亢旱,那必定有衆多百姓追隨。稍有不慎激起民變,只怕要死很多人。”
“就憑你這句話,註定幹不了這種事。”陸相目光銳利,直逼心底。
長青心頭一動,反駁道:“百姓不過是受到蠱惑,你難道要因此大開殺戒不成?”
“真不知達觀子是怎麼教你的,全然不知半點變通。”陸相露出失望之色,隨後說:“陛下已經降旨,召集道門有法力者,前往河北祈雨,安定民心。”
長青聞言一怔,隨後重重點頭:“好,我去!”
陸相也沒有半句嘉獎,緊接着又問:“蘇望廷的鬍髯樓開業,聽說把四大豪民都請去了?”
“你對這事一清二楚,何必問我?”長青好似賭氣一般說道。
陸相則說:“你去讓王元寶把手上囤積的糧食吐出來,今年河北有幾個州要鬧饑荒,這關過不去,讓他準備賣兒賣女。”
“你讓我去談這種事?”長青雖惱,卻不至於忘乎所以:“我憑什麼讓王元寶拿出手中囤積的糧食?而且這種事,你一紙調令,他不照樣乖乖奉上?”
“他那些糧食,有相當一部分是要供給關中權貴的,我要是下令強徵,明天彈劾奏疏便能堆滿御案,我雖不懼,但沒必要。”陸相言道:“等此事過後,河北諸州廣設常平倉,他之前拿出的糧食,折算成倉本錢,往後朝廷會逐年償還。”
收回念頭,長青望向四大豪民:“諸位都是見慣風浪的,那我便開門見山了——今年新政將在各道推行,其中一項便是令諸州設常平倉署。當然,朝廷也不會罔顧實情,諸如江淮、兩浙、嶺南、劍南等,地下卑溼,不在此例。”
長安四大豪民中,楊崇義的生意從江南到青徐,沿着東海分佈,這話幾乎將他摒除在外。而常平倉署關乎糧食轉運,產業遍及永濟渠兩岸的王元寶率先發話:
“不知這常平倉署除了平抑糧價,可還有什麼安排麼?”
“除了粟米豆谷之外,諸如竹木茶漆也在其列,當然,具體是按各州物產豐欠而定。”長青按照陸相所言講述:“此外,常平倉署要設倉本錢,除了災時賑濟,平日裡亦行賒貸之事,百姓每年收成後,可憑布帛粟米或折錢償還。
“而這倉本錢,目前暫定爲上州三千貫、中州兩千貫、下州一千貫。朝廷准許各州自行籌措,地方上力所能及者可參與充實倉本,經營所得按例分成。”
四大豪民聞言微微變色,他們都是久歷商途之人,很清楚新政中的常平倉早已不侷限於朝廷充實倉廩、賑災放糧,若是經營得當,光是那放貸利息便足以讓四大豪民垂涎三尺。
而且這常平倉的本錢還讓各州自行籌措,相當於准許商人蔘與其中。四大豪民先於他人知道這個消息,那就有充足餘裕去準備錢糧,在新政推開之前就將上下關節打通,這纔是真正的商機!
僅憑長青這一番話,四大豪民所得利潤何止百萬?就連楊崇義都想提議在江淮之地專設竹木茶漆之倉。
“長青先生一言更勝九鼎。”王元寶此刻全然沒有佛門居士的穩重,兩眼冒光、身子前傾:“不知需要我等如何出力?”
“王居士,近來河北大旱,又逢青黃不接之際,急需糧食賑給。”長青言道:“你現在如果能拿出糧食紓解百姓困厄,這部分糧食可折現爲常平倉本錢,不知你是否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