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寒洌,如薄冰似的削在立言雪白的頸間,砸溼了她娟紗金絲繡花裙下襬。明玉雙手舉着油紙傘的胳膊都略有些痠痛了,立言仍怔怔地盯着黃琉璃瓦下的“養心門”匾額,卻始終沒有往裡邁進一步。
明玉忍不住,連連給小路子使眼色,後者雖心領神會,卻猶豫再三才移到立言身邊說:“主子,點心若涼了,就不好吃了。”
立言如夢初醒,輕輕咳嗽一聲,低啞地說:“走……”小路子不顧細雨濛濛,忙攙着立言往養心殿方向走去。除了明玉打傘外,還有兩個翊坤宮的宮女,各提着一個食籃。五人剛繞過木影壁(作者按:養心殿,翊坤宮等多處殿閣都有木影壁,中間隔扇門只有皇帝進出養心殿時纔開。),養心殿太監焦進帶領着小太監,打傘迎了上來,打千道:“奴才叩見貴妃娘娘!”
立言肚子裡暗暗痛罵:“若是真的恭敬,就應該快快將人迎到殿內,而不是仍佇在雨裡。”畢竟有求於人,她強按下不滿,臉上浮出溫和的笑容,說:“免禮!焦公公,皇上可在養心殿?”
焦進臉上堆笑,恭敬地說:“皇上剛剛午歇下了。娘娘是知道的,皇上日理萬機,好容易肯歇一歇,咱做奴才的,都不忍心再去打擾了。”
好你個焦進,說話真是滴水不漏,把立言進殿的請求一棒子全堵回來了。立言臉色一凜,說:“那本宮到臻祥館恭候聖駕。”(作者按:臻祥館在養心殿後殿西耳房,與東耳房隆禧館對稱而立,中間隔着五間房,皇帝可隨意居住。西耳房雍正時期無殿額,現名燕喜堂。)說罷,便要往後殿走去。
焦進忙以身攔住,說:“娘娘,無旨擅入臻祥館,奴才的罪過可大了。求娘娘疼奴才,別讓奴才難做!”
若焦進威脅立言,擅闖會治她的罪,她定不管不顧,但焦進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立言於心不忍,略一思忖,突然鼻頭一酸,膝頭一軟,“撲通”跪在雨地裡。焦進驚道:“娘娘,使不得啊!娘娘……這……”立言一臉麻木,任憑風吹雨打,隨從來的明玉、小路子等奴才不敢怠慢,跟着跪倒在雨裡。
焦進走又走不得,留下也看不得,對着後面一個太監說:“快,快去請皇后娘娘!”
大概半盞茶的功夫,那太監匆匆而回,說:“皇后娘娘不在館內,鍾粹宮裕嬪娘娘那。”
焦進急道:“那還不快去請……”話音剛落,只聽養心殿的門“吱”一聲開了,蘇培盛走了出來,提聲說:“皇上有請華貴妃娘娘……”
立言僵住的臉上艱難地綻開笑容,顫抖地說:“皇上……”她已全身精溼,痠軟無力,明玉、小路子忙將她扶起,立言抹掉了淚水,卻抹不掉雨水,她不停地整整頭髮和衣領,擠出笑,迫切地問:“明玉,本宮怎麼樣?”
明玉見立言既緊張又窘迫的模樣,實在不忍心再說什麼,拼命點頭。
立言破涕爲笑,挺直了腰,儘量保持端莊的腳步,忍住激動的心,向養心殿走去。
殿內,青銅香爐嫋嫋,暖意恣意蔓延。縱然如此,立言仍不住地打着哆嗦,她儘可能控制好語速,福身行禮道:“皇……皇上吉祥!”
胤禛站在“中正仁和”的匾下,明黃色的桌案前,正疾筆提書,仿若殿中根本沒有立言此人,更聽見任何問安。立言無奈,只能拘着禮,寒意侵入骨髓,她清楚地聽到自己牙齒打顫的聲音,感到膝關節處縷縷傳來的痠痛。
“皇后娘娘駕到!”門外傳來太監的唱喏聲。
立言心中一喜,感激地自語道:“姐姐!”扭頭一看,已見到亦蕊匆匆的身影。
亦蕊進殿後,福身道:“皇上吉祥!”
胤禛一擡眼,微微頜首,說:“都起來吧!”
“謝皇上!”亦蕊和立言謝恩道,亦蕊麻利地起身,去攙扶已雙腿無力的立言。一摸到她那冰冷的身體,亦蕊解下披風,罩在立言身上,說:“妹妹,什麼事都能解決,別這樣虐待自個兒的身體!”
立言哭着哀求道:“皇上,您已經一個月不曾踏足翊坤宮了,妾身前來養心殿求見,您也避而不見。皇上,您不要立言了嗎?皇上……”
聽了這揪心的話,亦蕊陪着掉下淚來,卻只能輕輕拍着立言的背,安撫她,無法替她說些什麼。
胤禛將筆安在架上,說:“蕊兒,帶她去你那,換身衣服,彆着凍着。朕一會過來。”
“是,皇上。”亦蕊應道,又對立言附耳,“妹妹,皇上怕有政事要處理。你先去我那,沐浴更衣,這可是聖旨哦!”
立言好不容易見到胤禛,心中還有事相求,怎麼捨得輕易離去,癡癡地盯着胤禛,雙腿像打了泥般不動。
亦蕊只得再勸:“走吧,妹妹,皇上這是關心你,別辜負了上意!”
立言兩行熱淚混着冷冰的雨水流下,無力地說:“謝皇上聖恩!”
隆禧館
經過一番折騰,立言換了衣服,在館門口左顧右盼。
亦蕊端上一盞紅棗薑茶,說:“妹妹,快喝下,暖和一下身體吧!”
立言心不在焉地接過薑茶,喝了幾口,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忙說:“明玉,明玉,食盒,食盒怎麼樣?”
“什麼食盒?妹妹,你餓了嗎?”亦蕊奇道。
明玉和翊坤宮來的兩個宮女被帶下去換好了衣裳,聽到立言提到食盒,大眼瞪小眼,手忙腳亂了一陣子,方在廊下找到了那個漆麪食盒。
立言顧不上責怪,慌忙打開一看,雙色馬蹄糕已砸得粉碎,翠玉豆糕被泡化了,酥炸腰果浸在雨水裡。立言自幼十指不沾陽春水,爲了做這幾個小吃,她學了又學,反反覆覆做了半個月,才做得似模似樣。她幻想過無數次,胤禛吃到她親手所制的食物,臉上露出的微笑,口中不住的稱讚,可是……她心頭一酸,抱着食盒痛哭起來。
亦蕊勸道:“妹妹,你的心意皇上遲早會知道的……”
立言哭道:“怕是,再沒有機會了。姐姐,你可知皇上已下旨解除我哥哥川陝部督一職,並命他交出撫遠大將軍印,押解上京。姐姐,你幫着勸勸皇上,哥哥爲大清立下汗馬功勞,就算他有千錯萬錯,請皇上給他個機會……”
“後宮不得干政,本宮也勸解不得。”亦蕊說,“不過,年將軍是年將軍,你是你,皇上不會怪罪於你的。”
立言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四十六天,我已經四十六天未見龍顏了。皇上連我一起恨上了……姐姐,剛剛在養心殿,若不是肯給你幾分薄面,怕到現在,我還跪在殿上呢!”
亦蕊略一思考,說:“這樣,本宮安排你到臻祥館休息。等皇上來隆禧館,我先勸勸他,再勸他到臻祥館,與你把心結解開,好不好?”
“姐姐……”立言感激萬分,福身下拜。亦蕊忙攙住她,含笑道:“等事成了,你可要送我一份親手所制的美食,以做報答哦!”
上燈時分,胤禛方前來隆禧館。亦蕊笑迎上前,說:“皇上吉祥!晚膳進得可好?”
胤禛環視屋內,不見立言身影,笑道:“小丫頭,你又搞什麼花樣?”
“小丫頭?皇上,您是不是想着別人呢?”亦蕊佯裝嗔道。
胤禛拉住亦蕊的手,輕輕撫上她額上、眼角邊淡淡的細紋,還有那頰上那隱隱的紅斑,他的眼中充滿了心疼,說:“今日朕下旨重修海定閣,將閣中幾樣舊物搬至養心殿使用,令朕想起新婚燕爾之時。”
“那時的小丫頭,現在已了老太婆了。不過……”亦蕊狡黠地眨眨眼,“應該也是漂亮的老太婆吧!”
胤禛哈哈大笑起來:“蕊兒,你總有法子讓朕忘了一日的疲憊。”
“皇上,蕊兒知道,您是念舊之人……”亦蕊剛開了個頭,便被胤禛打斷:“若你要爲年羹堯求情,還是免了!”
亦蕊一頓,仍說:“妾身並不爲年羹堯求情,但妾身卻心疼皇上。”
“哦?”胤禛不解地說。
亦蕊將他引到榻前坐好,動情地說:“皇上念舊,連海定閣用過的物件都不捨丟棄,繼續使用。年羹堯曾被皇上視爲得力助手,聽說皇上要對他明正典刑,妾身知道,最痛是皇上自己。年羹堯是皇上所提撥、所重用,又是皇上親自將其拉下馬,猶如在天下人面前,狠狠地摑了自己一耳光。妾身怎能不心疼皇上……”說罷,她那柔滑的小手,輕輕撫上了胤禛的面頰,溫柔疼愛的眼光四下流轉。
胤禛摟她入懷,輕聲說:“知我者,莫若蕊兒。朕予以寵榮,伊等乃藉以邀結,招權納賄,擅作威福,敢於欺罔,忍於揹負,幾致陷朕於不明。朕今深恨辨之不早,寵之太過,愧悔交集,竟無辭已謝天下,惟有自咎而已。(作者按:後半句仍雍正原話,採自《雍正起居錄》)”
亦蕊又說:“若皇上只解其權柄,卻不加刑誅,既可懲彼等之妄謬,又可顯君之仁德。何不兩全齊美?”
見胤禛深鎖眉頭,遲遲不答,亦蕊輕輕搖着他的臂膀,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知錯能改,善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