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知道……”雯冰笑着說,“看姑姑高興的樣子,一定是王爺悔了,來園子接福晉回府,對麼?”
亦蕊半嗔半笑,說:“這牡丹臺我還沒住夠,此時回去,可太掃興了。姑姑,我知不是王爺,是誰?”
凝秋說:“阿濟格大人!”
亦蕊驚呼道:“他怎麼在這?”
凝秋看起來略顯激動,她說:“大人正在外面候着,要不,請進來與福晉說話。”亦蕊點頭後,凝秋忙向門邊走去。
他鄉遇故知,真有點這個感覺,亦蕊忙起身相迎。很快,伯堃的身影出現在亦蕊視線範圍內,一襲玄色長袍,腰繫青絲絛、懸長劍,似乎帶有濃重的風霜之意。他緩緩走上臺階,離亦蕊約一丈遠的距離,躬身行禮:“臣馬佳。阿濟格,給雍親王福晉請安……福晉身體可康健,紫桂丸還常服着嗎?”顯然,伯堃在剋制着自己的激動,但仍忍不住透露了關切之情。
“好好,我很好,你坐……”亦蕊聲帶哽咽,酸澀的笑,“你喝茶啊!”
凝秋讓雯冰奉上茶,便與二女退到約三丈遠的地方候命,既聽不見二人傾談,又爲亦蕊避嫌。
伯堃端起茶盞,在亦蕊迫切的眼光下輕輕抿了一口,說:“雖然幾年不見,但福晉這兒的茶依舊還是極好的。”
亦蕊像個小女孩子般,忽起了羞澀之意,她眺望着滿園怒放的牡丹,幽幽的說:“我們,三年沒見了吧!”
“嗯,三年零九十八天。”伯堃眼中沒有牡丹,只有那臺上端坐的女子。
亦蕊笑道:“說說,這三年多,你都去哪了?我向王爺打聽你的去處,他只說你在外辦事。我以爲,你不願再見我了。”
“怎會?”伯堃解釋道,“王爺經亭林村一事,自覺身邊能人太少,命微臣幫他招募江湖志士,隱世高人,共協他完成大業。”
“大業?”亦蕊蹙眉,“王爺已位極人臣,享天下之富貴,莫非他想……”
伯堃搖搖頭:“微臣只是聽命而爲,招募培養一支精幹的親兵隊伍,其他的事,知道的越少越好。”
亦蕊又問:“你怎會在圓明園?”
“微臣一年前就與衆親兵一起住進了這園子,原住的大宅的確不夠方便。”伯堃低了一下頭,脣邊泛上一絲笑意,說:“不瞞福晉,前幾日我還在這牡丹臺上對月飲酒呢!”
“這麼說,是我壞了你的雅興嘍!”亦蕊樂了,不由開起玩笑來,氣氛頓時輕鬆許多。她起身,走到廊邊,此時已近黃昏,彩雲繽紛,遠處小山疊嶂如墨,近處萬色牡丹似錦,初夏晚風微涼,亦蕊吟道:“一餉園林綠就,柳外鶯聲初透。輕曖與輕寒,又是牡丹花候。花候,花候,歲歲年年人瘦。”
伯堃一語雙關:“真是美不勝收!”亦蕊回首,莞爾一笑。在園子裡,不拘令制。亦蕊穿着藕色回紋緞裙,雲鬢如霧,天然促就成一幅“牡丹美人畫”。伯堃不由看癡了。
二人揀些無關緊要的話絮絮叨叨半日,直到月上柳梢,葉翦雲細,月色溶溶,似乎爲牡丹鑲上一卷銀邊,更顯高貴。
凝秋知趣,默默地與雯冰、霏月端上一席茶點,並不上前打擾。
夜色靜謐,無數流螢在牡丹叢中穿梭,二人重逢,曾經的不快一律揭過,紛紛提起了童年的趣事,相談甚歡。笑了一陣,話題暫停,二人間突然有點安靜,亦蕊忸怩道:“總覺得缺點什麼,凝秋,取我的笛子來!”
連呼了幾聲,凝秋方匆匆過來,答道:“福晉,來得匆忙,未曾帶着笛子。”
“真是……”亦蕊一頓足。
伯堃笑道:“雖無笛子,但微臣知道在牡丹臺東曖閣有張瑤琴,音色實在不錯。”
琴很快取來了,亦蕊不熟琴譜,曲不成曲,提不起興致,嘴巴一努,說:“真掃興!”
亦蕊一顰一笑,無不落在伯堃眼裡,他說:“你這樣子,和小時候一模一樣。”他坐在亦蕊身邊,輕輕撫琴,一串美妙的音符如水般流淌出來。
亦蕊驚喜道:“你何時學會撫琴的?”
伯堃笑道:“曾經的老闆,怎能不學點才藝,不怕關門大吉麼?”他淺淺一笑,繼續彈撥,琴音輕柔宛轉,如和風細雨般敲在心房。凝秋對琴藝略知,她知這是一曲《關雎》。望着不遠處一對壁人,凝秋許久沒有見過亦蕊如此輕鬆、暢快地笑,而身邊的男子英武中帶着幾份儒雅,眼神中充滿着對亦蕊的憐愛。配合着曲調,凝秋心中吟道:“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參差荇菜,左右毛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接下來的幾日,亦蕊像換了個人般,她脫下了花盆底鞋,不再高梳旗頭,簡單綰髻,輕施粉黛。她像個孩子般,心情明朗,在花叢中追蜂撲蝶。亦蕊免了一切請安行禮的規矩,讓凝秋、雯冰、霏月一起上桌吃飯,全然沒有了福晉高高在上的樣子。偌大的圓明園,沒有規矩,沒有計謀,沒有政治,亦蕊覺得自己就像只逃出籠子的金絲雀,終於可以自由自在地活着。她已與胤禛成婚二十年,這些歲月卻如同白紙般淡而無味,她像被圍在高高四面的紅牆裡,日日提心吊膽,任人擺佈。在文君堂教書醫人的日子,原是她爲追查殺害彩娟兇手的計謀,但卻在回府後時常懷念。
伯堃隔三差五過來坐坐,但都是行色匆匆,想來也是事務纏身。這日,他忙完手上公事,便來到牡丹臺,遠遠就聽見嘻笑聲,見到亦蕊與雯冰、霏月在踢毽子,隨着毽子高高飛起,亦蕊仰着下巴,笑容如陽光般燦爛,她看見伯堃過來,調皮地將毽子向他來。伯堃用腳背穩穩接住毽子,耍了個漂亮的“錦纏頭”,彩色的毽子在他身旁左右盤旋,十分好看。惹得雯冰、霏月大聲歡呼,亦蕊笑道:“哇!你比小時候踢得還好!”
雯冰歪着頭問:“福晉,你與大人是從小就識得麼?”
亦蕊知自己說漏了嘴,笑而不答。
凝秋插嘴道:“大人武藝高強,孩童的技藝怎能和他相比。對了,大人,這次你帶來了什麼?”
原來伯堃每次來牡丹臺,總會帶來一些用品或吃食。他放下布袋,除了燕窩、繡線外,不乏糖人等民間小點,雯冰霏月搶過去,嘻笑分食。最後,伯堃說:“夏日炎炎,有扇在手,方執一片清涼。不知你喜歡什麼款式,就都買了一些。這是紫檀香扇,幽香陣陣,可我又擔心它木質堅強,你用不慣。這是竹絲扇,牡丹圖繡,惟妙惟肖,但它薄如蟬翼,觀賞是好,會不會不夠涼快?這綾絹扇,是浙江府進貢的珍品。挑得時候,我覺得很好,但你用,似乎大了些。還有這青陽扇,這是溧陽歌扇……你看”
“哈哈……”亦蕊、凝秋均已掩面大笑,“大人,您是賣扇子嗎?”
伯堃摸摸自己光光的額頭,露出憨憨的微笑。
亦蕊從一堆扇子裡,挑出那隻歌扇,笑道:“流風入座飄歌扇,瀑水侵階濺舞衣。大人帶來此扇,是要小女子獻醜一舞嘍?”
伯堃笑道:“不敢!”
亦蕊說:“有什麼敢不敢的,不過缺件舞衣罷了,若大人不棄,十日後是乞巧節,也是夜觀星象的好日子,特請大人來牡丹臺一聚,如何?”
伯堃喜出望外,爽快答應下來,又閒聊幾句,便離開了。
雍王府
趙明已在府中任管事十年,見風使舵的功夫可謂爐火純青。立言年輕識淺,未有掌府經驗,先是昏頭昏腦看了幾日賬本後,就放任趙明做主了。
這日辰時,立言照例坐在飲瀾居聽着趙明碎碎念着賬目、事務,不由打了個哈欠。趙明合上賬本,說:“主子……”在王府中,除了嫡福晉外,喚側福晉需要在位份前,加以姓氏或小字。趙明知立言不喜,便隨着清鳳、明玉喚她主子,又獲得立言幾分信任。
立言無精打采地說:“何事,說吧!”
趙明唯唯諾諾地說:“時阿哥發熱症狀已有三日了,是否要稟報王爺?”
“小孩子嘛,得個風寒有何奇怪?王爺又不是大夫,稟報他又有何用!”立言輕搖團扇,“倒是請個管用的大夫,早些將弘時治好,可別擔心費銀子!”
趙明忙說:“主子說的是,小人已請來京城名醫馮大夫,恐怕現在正幫時阿哥診脈了。”
“嗯……沒事了吧!”立言無聊地說。
趙明又說:“近幾天夕福晉似乎感覺胎動不安,似乎臨盆在即,是不是該將奶孃穩婆請入府中住下?”
立言白了趙明一眼,說:“急什麼?到有動靜了,再去請就是,幾步路的事情,別弄來一堆生人,在我面前晃悠。”
趙明連連說:“是是,小人明白,那小人先退下了。”
立言對清鳳說:“屋子裡悶死了,給我在荷花池邊設個涼榻,聽說花房最近培植出幾品名貴的茶花,一併取來。王爺下朝後,我要與他共賞。”
還未等立言安排好茶花涼榻,趙明一臉驚慌地小跑而來,喘着氣說:“主子,不好了……時阿哥,得了天花!”
“什麼!”立言不由向後退了幾步。
趙明說:“奴才看得真真的,時阿哥身上已出現了無數紅點,痛癢難當。馮大夫也說,確定是天花。”
立言用絲帕捂鼻,說:“你走開點,給我回去用滾水洗乾淨自己再來和我說話。”
“是是是……”趙明愁眉苦臉道,“滾水下來,奴才怕不能再爲主子效命,馮大夫已讓奴才用白醋淨面淨手,主子不必擔心。”
此時,蕙蘭苑的奴婢芳兒求見,急道:“趙管事,你在這啊!夕福晉要生了,肚痛了小半個時辰,請快安排大夫吧!”
趙明用眼神向芳兒示意,要她去求立言,可那芳兒個性迂直,仍在趙明面前求個不停。
立言朗聲說:“你回去吧!趙管事一會會安排的。”
芳兒千恩萬謝地出去了。趙明一抹額汗說:“主子,馮大夫仍在府中,要不直接請他到蕙蘭苑,奴才這就安排人去請穩婆奶孃過來?”
立言皺着眉,焦急地說:“趙管事,你說時阿哥的病該怎麼辦呢?要不,你讓馮大夫來飲瀾居商量個法子。如何?”
“那蕙蘭苑……”趙明小心翼翼地說。
立言笑道:“若時阿哥歿了,這罪名你可擔當得起?若本福晉染上天花,你有幾顆腦袋可以砍?最近京城生孩子的多,穩婆奶孃一時半會不在家中,也很合情合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