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凡的摺子舉薦的人選沒有太大問題,只是在黃良才的名字上打了個圈,似是有存疑之處。
而對於“黃良才”的疑問,劉凌不出意料之外的向前來的陸凡提出了。
時間對劉凌來說已經過了兩年,可對於姚霽來說不過是三四天的時間,所以往事猶如還發生在昨日,例如劉凌身邊跟着的薛棣和王寧,例如宣政殿裡彷彿從未變過的光景。
也有其他的例外,比如如今的宰相不再是莊駿,而是那位看起來有些像美大叔的國子監祭酒陸凡。
宣政殿內外有太多有意思的地方,從和昔日同事知道了高祖的事情之後,姚霽已經無法將這裡當做單純的科研模擬場景,而這些遊客也不是單純意義上的“遊客”,很多都是秦銘安排好的“投資者”,相對於他們,姚霽更關心的是劉凌。
更別說,劉凌好像看不見她了?
“看不見她”的劉凌既要表現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心不在焉地和陸凡對答,又擔心姚霽以爲他真看不到她了而抽身離開,心中猶如小貓撓心,他甚至不知道姚霽對他的感情有沒有深到願意再爲他等一等,還是當知道他看不見自己後失去了所有的興趣。
不過既然她還能“下界”,說明那邊也許被瞞住了?
“……廬州桑瑞陽家境貧寒,但少有德名……”
劉凌好脾氣地聽着陸凡一個個介紹自己舉薦這幾個人選的原因。
直到說到最後一個人選,他少見的停頓了一會兒。
“這最後一個學生,是皇商出身。”陸凡猶豫了一會兒:“兩年前黃家牽扯到‘無爲教’案裡,雖查明瞭是有人構陷,但黃本厚自殺,臣總擔心黃家對朝廷還有怨氣,故而這個學生雖然極爲優秀,可是臣一直存有猶豫之心。”
“此人是黃本厚的什麼人?”
劉凌聽到“無爲教”案,精神頓時一凜,連姚霽都顧不得了。
“此人是黃本厚的堂孫,小時候曾被火撩過臉,臉上有疤,後黃家尋覓良醫診治多年才治好了臉上的傷疤,卻因如此,使得黃良才性格孤僻,獨來獨往。後因皇商資格蒙蔭入國子監讀書,學生見他雖顏面有損卻天資聰穎,便安排了昔年同僚對他多爲照拂,果然才華出衆。”
陸凡是從國子監出身的宰相,所以對於科舉和人才的培養這一塊比之前的宰相更爲重視,尤其是國子監學生,自他爲相起,寒門學子越來越容易出頭,非仕宦子弟也可以得到很好的培養。
“他有才能,善決斷,只是性格並不算圓滑,臣的意思是若他能入殿試,外放爲官鍛鍊一陣子通曉人情達練,再以作觀察可堪大用。就是黃家……”
黃家是皇商,比起耕讀出身的寒門人家更受歧視,畢竟士農工商,如果長久以來的偏見那麼好改變,黃本厚也不會想着傾家蕩產改換門庭了。
劉凌倒不介意黃良才的出身,對他來說,如果經歷過年幼的劇變還能頑強入學爲家族謀取出身,至少在心性上來說是個堅毅可用之輩。
就是人品不知如何。
說起黃本厚,劉凌也是滿懷內疚之心。
當年蝗災時牽扯出無爲教之事,但因爲上下齊心,劉凌又放開常平倉以糧換蝗,這場蝗災在秋初的時候就已經得到了遏制,到了嚴冬時,劉凌又命受災幾州的百姓以挖蟲卵衝抵徭役,最後一點隱患也被根除,蝗災算是有驚無險的過去了。
隨着東君領着蕭九開始查案之後,劉凌才漸漸明白無爲教身後的水到底有多深。皇商之間也互有勾結和派系之分,王七說的沒錯,黃本厚早就犯了同行的衆怒,各種大小動作不斷,只是沒有查出來罷了。
但黃本厚也不是完全無辜的,從東君和御使們查出來的線索來看,黃本厚在方家沒有造反之前就靠上了方家的大船,因爲地方官員的庇護才能富甲天下,只是後來方家造反,黃家纔在明面上斷了和方家的聯繫,私底下有沒有很難說清。
就這一點本就是重罪,可那時候方家勢力驚人,作爲商人攀附權貴也是尋常,只是東君越查越多,似乎黃家還有方家的內應,那個死在外面的管事也並非單純被賊寇所殺,其中千頭萬緒,足以定罪的證據卻十分渺茫,就連劉凌都很頭疼。
在查黃家糧行的底細時,終是被黃家察覺到了不對,黃本厚上了一本萬言書,寫明瞭自己當年爲何會攀附方家、如何以官糧經營和方家共同牟利的事情寫了清楚,但自陳對無爲教、對方家造反絕無插手,隨萬言書入京的還有一本歷年來和方家極其其他官員來往的賬目,也是清清楚楚到了先帝重起皇商那年就斷了所有的來往。
可很多證據還是不利於黃家,御史臺傾向於先抓後審,東君的意思卻是先查後動,以免打草驚蛇,如果真有牽扯到謀反之事,可以放長線釣大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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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黃家就要被摘掉皇商資格、黃本厚也要下獄時,黃本厚卻因爲自己的決策而連累族中,選擇了自盡在家中。
據說黃本厚自盡之後,湖州百姓紛紛哭號奔喪,許多收到過黃家幫助的鄉民自發送葬,黃本厚的喪事在黃家極力低調的情況下還是震動了天下,有關這個“黃大善人”的傳聞就連皇宮裡的劉凌都有所耳聞。
在這種情況下,繼續徹查下去只會讓民心動亂,對黃家的探查也就由明爲暗,直到去年無爲教的教主被東君抓到,纔算是還了黃本厚一個清白。
無爲教的後臺是另外一個皇商,此人做的是北方的糧食生意,他通過無爲教操縱當地百姓牴觸抗災,再以“平抑物價”的名義平價拋售陳糧和黴壞的糧食,又壟斷當地的糧種,準備等蝗災過後以糧種謀得暴利。
他和黃家一樣,也曾同靠過方家的關係,只是方家看不上他卻和黃家多有往來,以至於經常壓他一頭,所以早有宿怨。
“無爲教”案結案之後,黃家由黃本厚的弟弟,也就是黃良才的親生祖父繼承族長和皇商之位,繼續打理家族的生意,皇商子弟入國子監讀書的名額,也沒有落在黃本厚的本枝身上,而是由現任族長的孫子所得。
雖說這結局有些讓人唏噓,可大家族中爭鬥不見得比宮中少殘酷多少,黃本厚一死,族弟上位,當然是更照拂自己的直系血脈更多些。
更別說黃本厚一支都在守孝期間,與其浪費這一個名額,不如由族中其他優秀的子弟搏上一搏。
只是如此處事不顧及舊情,想來黃家如今這位族長,日後成就有限。
劉凌低着頭,手指在案桌上清敲,似是在思考什麼,一旁的薛棣和陸凡都靜靜等候皇帝的決斷,並不急躁。
毀過容相貌不端……
這位黃良纔到底有多天資聰穎才能讓黃家人大把才貌雙全的子弟選,舉薦這個孩子去國子監?
劉凌好奇之後,突然想起東君和他說過的話。
“陛下,黃家之事並不簡單,黃本厚自盡也許另有隱情,但現在證據不全,無爲教案又已經結案,我和徒兒會在私下裡繼續查探此事。此時不宜再橫生枝節,陛下也不必對黃家過多關注,以免打草驚蛇。”
莫非……
“讓他入殿試吧,也讓朕看看這個黃良才如何才華出衆。”劉凌隨手在奏摺上批覆。
“先帝能啓用薛棣,朕點個黃良才,又有何不妥?”
陸凡怔了怔,露出一個不知是如釋重負,還是喜憂參半的表情。
劉凌和陸凡在商議政事的時候,姚霽並沒有出聲,而是靜靜地觀察着御座上的劉凌。
以往無論他在處理什麼,可姚霽都知道他是看得見他的,無論是處理政事,還是單純的讀書,間隙之間,他都會用目光和她交流,讓她知道自己並不孤單。
可眼神完全不投射在自己身上的劉凌,對她來說,似乎就像是另外一個人。
處理政事那輕車熟路的果斷、思考時不經意的皺眉、薛棣和陸凡已經習以爲常的等候,都讓姚霽知道他已經成長到了足以獨當一面的地步。
而越見成熟的五官,比年少時候更寡言少語的城府,卻又讓她隱隱產生了一種陌生感。
劉凌是這樣子的嗎?劉凌好像不是這樣的吧?
她想起那個笑起來溫潤如玉的少年。
我離開的這幾年,他究竟是怎麼度過的?
會不會認爲我以後再也不會來了?
啊,如果他真的看不見我的話……
姚霽心頭一滯。
那無論她有沒有來,他都會當她不曾來過。
“姚霽,我們什麼時候回程?”
一個青年走了過來,低聲詢問姚霽:“我們能在附近隨便繞繞嗎?我對宮女和太監還挺感興趣的。”
“不要超過前宮的話,可以。一旦我的集合信號一發出,你們就要回祭天壇集合。”
姚霽一邊說着,一邊看了劉凌一眼。
她下祭天壇的時候,也發現了祭天壇的變化,以前破敗的圍欄已經被新的石材所替代,西宮似乎也在進行着土木上的工事。
難道是他在期盼着什麼,所以?
“好的,姚霽你一直等在這裡?”
青年好奇地四處看了看。
“不無聊嗎?”
“已經留在這裡夠久了,什麼都看過了,沒你們那麼新鮮了。”姚霽笑着回他:“我在這裡就行了。”
“那我先走了。”
青年好涵養的沒有多問,只是拍了拍掌,吸引了自己朋友的注意,一羣人笑笑鬧鬧地出去“探險”去了。
姚霽看了看劉凌,猶豫了一會兒,嘆了口氣便像以往那樣,在劉凌的腳邊席地坐下。
“陛下,該用膳了。”
王寧安排好膳房的事宜,上前提醒:“是就在宣政殿用,還是在後面用?”
劉凌故作睏倦地揉了揉眼睛,伸了個懶腰:“昨夜睡得太晚,精力有些不濟,就在小書房裡用吧,用完午膳正好小憩片刻。”
陛下昨夜休息的太晚嗎?
最近都是二更歇的,也不算太晚啊?
王寧有些納悶地正準備領旨下去準備,卻又聽劉凌似是不經意地開口:“前日那白露味道不錯,取一些來就菜。”
“白露?可是陛下,下午您還有政事,白露會不會太……”
太烈了啊!
經過幾次燒灼後纔得到的酒,遠沒又它的名字聽起來這麼溫柔。
那麼烈的酒,如何能夠就菜?
可王寧隨即就被劉凌一個眼神制止了,乖乖地去準備酒菜。
很多時候皇帝都會替出讓人覺得詫異的要求,但很快他們就會發現這些要求是有原因的,久而久之,皇帝身邊的人很少會去詢問這些事情的原因如何,照辦就是了。
喝酒?
姚霽詫異地看向劉凌。
他什麼時候多了好酒的毛病?
劉凌感受到了姚霽的注視,但他不動神色的繼續批覆着手指的奏摺,沒一會兒,身邊突然一點聲音都沒有了,劉凌用餘光看了下手邊,見姚霽還坐在那裡發呆,手指微微動了動,似是在思考什麼。
王寧的動作總是很快,等姚霽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條件反射的跟着他進了小書房。
小書房倒還是以前的樣子,只是書房裡的陳設又換了一遍,牆上也多了幾幅丹青子的真跡。
姚霽一向對這個沒有抵抗力,職業病一發作,站在畫前眼珠子像是被畫吸住了一般動都不能動。
劉凌慢條斯理的喝着白露,間或吃上兩口飯菜,眼神不時看向姚霽,但皆是一觸即收,似是眼神只是無意間掃過那邊。
他如今酒量已經極好,一瓶白露下了肚,眼睛明明已經燒到發熱,身體也猶如有一團火在蒸騰,可腦子卻清醒的很。
在他的眼中,光和線縱橫交錯,人影忽東忽西,所有的一切都猶如妖魔般光怪陸離,可在這一切光怪陸離裡,卻有一樣東西是真真切切的,真切的好似那個唯一不會扭曲之物纔是假的。
那唯一不會扭曲之物,正是站在畫前研究的姚霽。
劉凌隨手丟下酒瓶,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輕柔動作站起了身子,運起蕭家的步法,身形鬼魅的移到了姚霽的身後,並且悄悄的伸出手。
“丹青子的人像果然名不虛傳,這應當是晚年畫技大成之作。”
姚霽在心中讚歎,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想要觸摸畫上的紋理,卻又想起無論是古代還是現代,這種絕品是不能隨便亂摸的,所以手伸出一半又想要收回……
然而只是眨眼間,姚霽收回手的動作就完全停住了。
誰抓了我的手?
抓我的手幹嘛?
不對!
這個世界還有誰能抓得到他們!
姚霽倒吸了一口涼氣,驚訝地扭過頭去。
劉凌也沒想到居然能夠這麼輕鬆,無論他喝了多少酒,無一例外的會被“通天路”撞飛出去,所以他原以爲自己伸手碰觸姚霽的動作會和通天路一樣撞飛出去,畢竟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是一種“以下犯上”。
可此刻,劉凌感受着手掌中纖細的觸感,心中突然就安穩了。
“劉凌,你怎麼……”
姚霽一臉慌亂。
劉凌手掌一個用力,將姚霽拽向自己的懷裡。
“抓住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