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夕陽金輝透過窗縫照在如意雲團紋飾和八寶團紋的金絲朱毯上,相鄰的茶几上,母子二人正品着決明子配滁橘的茶飲,皇上將茶碗輕放在茶几上,接過魏珠手中的信,問向跪地的宮女:“烏珠穆沁部爲什麼要聯絡承乾宮,宣嬪和烏珠穆沁部在圖謀什麼?”琪琪格立刻擡起頭辯道:“皇上,那信是烏珠穆沁部的大福晉寫給奴婢的,奴婢調離承乾宮時,還未來得及告知大福晉。宣嬪娘娘真的什麼都不知情。”皇上冷笑:“你打量朕看不懂蒙古文是嗎?你們大福晉的信裡,字裡行間都想着如何從朕的宮裡頭開始胡攪,想着如何取朕性命,想着如何削減我大清的兵力,削減我大清的鐵騎馬匹,更有甚者,想着一旦朕龍馭賓天,一旦太子被刺駕薨,就立刻迎接烏珠穆沁部的世子入主大清稱帝,還想着奉宣嬪和你們大福晉爲兩宮皇太后,如此利誘,又是親姐姐親姐夫的苦口婆心,宣嬪怎能不動心?”太后道:“這件事,想也是烏珠穆沁部故意攛掇知音那丫頭,哀家深知自個兒侄女,她就是真有這個心思,她的腦子也不夠使的,哀家已經讓她在自己宮裡禁足思過了。”皇上道:“既然皇額娘已經處置了宣嬪,朕也不再追究,只是,給御馬嚇要的公案,不單是弒君企圖,還是減弱我大清兵馬的好法子,更是讓朕的十一阿哥無故慘死,朕方纔已經讓人去辛者庫傳喚當時的馬奴了,這會兒人應該快到了。”他轉向門口立侍的小太監:“你去看看,若是他們來了,讓他們都進來。”
小太監應着就掀開門簾走到屋外,從不遠處,大太監魏珠的徒兒身着與其師父一樣的蟒袍,正領着幾個身穿土灰粗布,髮辮盤頭的奴才往這裡來,那徒兒腰桿挺得直直的,身後跟隨的則佝僂着頭臉,奴才之間的等級差距可見一斑。小太監上前招呼道:“幾位,皇上在裡頭,裡面有請。”徒兒領着他們進屋,馬奴們登時就撲通跪地各自啜泣起來,皇上問向其中最年長的馬奴:“朕問你,當日你隱約瞧見的宮女,可是她嗎?”馬奴們轉向琪琪格,琪琪格也別過頭臉不讓他們辨識,忽然有一個少年郎喊叫起來:“是她!那天在馬廄那兒對御馬做手腳的,就是她!”最年長的馬奴爬到琪琪格身邊,琪琪格還用手捂着臉,被阿柔和魏珠反扣住雙手,當她揚起那張花容,最年長的馬奴立刻衝了過去,揪住她已經被老福晉扯皺的衣領就握起了拳頭:“原來真是你!你害得我們蒙冤受屈!害得我們揹負罵名!害得我們在辛者庫做苦力!”他要動手毆打琪琪格,太后喝道:“給哀家住手!”馬奴們當即叩頭大哭:“皇上,太后,奴才們冤枉!”太后聽他們大哭,心已軟了,便讓阿柔把桌上的牛舌酥和椒鹽餅等點心分賞給了馬奴們,又讓人給他們喝了口茶:“奴才多謝太后!”馬奴們心緒平復,年長的那位說道:“奴才們打從太宗文皇帝時期便伺候御馬了,服侍了幾代主子,從未敢懈怠疏忽。當日晚上奴才們一心只想着御馬有沒有傷亡減少,覺得這個宮女不曾損傷御馬,卻沒想下入飼料裡的竟然是……請恕奴才們羞提此物!”旁聽的老福晉也插話道:“皇上,琪琪格的藥是誰給的,這裡頭有沒有烏珠穆沁部的陰謀,怕是也得好好查一查。”琪琪格叩頭辯解道:“藥確實不是奴婢的,奴婢也是在路上撿到的!”老福晉問道:“就算是你撿到的,你怎知那裡頭擱了什麼好東西?又怎知要把那些藥粉撒進飼料裡?”琪琪格辯解道:“因爲包藥的紙包上頭寫了個“寵”字,奴婢雖認不得許多漢字,但因爲宣嬪娘娘每嘗習字,所以識得。”老福晉疑惑:“寵?”皇上繼續問道:“你是說,有人本來想對朕嚇要,好藉機上位是嗎?”琪琪格繼續道:“奴婢當時送良貴人回寢殿,回來時候在路上瞧見一個宮女落在了地上,奴婢順手撿了起來,又想到素達尼福晉對奴婢有囑託,便自己想了個法子,把藥灑進了飼料。”太后疑惑:“一個宮女?可是良貴人的宮女嗎?”琪琪格道:“不是良貴人的宮女,是……是……”她左右亂瞟,突然瞟到了雨兒,雨兒想躲閃,琪琪格指着她:“就是她!”
雨兒當即從皇上身旁走下來跪下:“皇上饒命!皇上恕罪!奴婢的確有爭寵上位之心,但奴婢從未想過要謀害皇上和十一阿哥!”雨兒指着琪琪格:“就算藥是奴婢遺落的,可她撿了去對御馬嚇要,奴婢毫不知情!”皇上也不看跪地的奴才們,只跟太后聊着:“宜妃傷心,朕雖有心安慰,但無奈抽不開身。另外,老四的嫡福晉和侍妾在德妃的宮中安胎,此等事宜還請皇額娘多加照拂。”太后莞爾:“這是自然。”她瞥向跪地的雨兒:“皇帝雨露均沾,從不偏愛,偏寵任何一人,宮裡頭,自從吉妃之後,還從未有人敢損害龍體爭寵。”雨兒不停叩頭:“皇上饒命!皇上恕罪!奴婢不是存心的!”琪琪格道:“皇上明鑑!是她故意落下,才被奴婢撿了去,她也是奴婢的內應!”雨兒指着她:“你瞎說!我根本不認識你!你別胡亂攀扯!”年長的馬奴插話道:“皇上,想知道這個宮女是不是一夥的也不難,且讓奴才看看她們各自的手掌,一看便知。”
雨兒沒好氣地伸雙手給他:“看吧!”馬奴捏着她的手仔細揣摩着,隨後到了琪琪格跟前,琪琪格不肯伸手,被小太監們硬生生押住胳膊,她還緊緊握拳,馬奴使勁掰開,雖然看得不真切,但手感與雨兒完全不同,馬奴回稟道:“擅長馴馬的人,因爲長年手握繮繩摩擦,掌中會勒出痕跡,並且在掌中會有肉繭,而從未馴過馬的人手上並沒有這些,可知,這兩個姑娘並不是一起的。”皇上看向琪琪格:“事到如今,你最好跟朕坦白交代一切,你是不是烏珠穆沁部的細作?”琪琪格被小太監們死死押住,面上露着不服:“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就算我真是細作,我也是從科爾沁部來的,從沒去過烏珠穆沁部,科爾沁部可是皇上的姻親,皇上這樣揣測,豈非是說自家人打自家人,自相殘殺?”阿柔插話道:“你且別爭辯,理藩院和戶部的調查結果馬上就到了,你究竟是何來歷,想來也會有所結果。”
太后飲了口茶,重重擱下茶碗:“哀家可真算是開了眼界了,你居然還攀扯起哀家的科爾沁部來了,阿柔,給哀家重重掌嘴!”阿柔得令就要揮動巴掌,皇上呵止道:“給朕住手!”阿柔還舉着卻不敢打下,皇上下令道:“先把琪琪格帶入慎刑司大獄,嚴加審問!另外,宮女雨兒等人,蓄意爭寵,雖無心害人,但險釀大禍,皆貶去辛者庫浣衣局當差,馬奴們,還復原職。”侍衛們拖走了琪琪格,要來拖雨兒,雨兒跪行到皇上座旁:“皇上,奴婢一人做事一人當,和她們三個沒關係,皇上不要貶她們!皇上不要貶她們!”皇上道:“有你一人做例,別的人怕也存了非分之想,朕如今明明白白告訴你們,朕不喜歡心術不正的宮女,帶走!”她被拉走時滿是不情不願,不停踢騰:“皇上!都是奴婢一人的錯!皇上!”魏珠的徒兒伸手請馬奴們離屋,馬奴們叩謝道:“奴才們多謝皇上爲奴才們沉冤昭雪!奴才們來日定當妥善當差,絕不再疏於值守!”他們說着便用胳膊抹淚哭泣。
宮人們正點着宮燈蠟燭,屋外早已星月密佈,待人都散去後,幾個主子都舒了一口氣,太后由阿柔按摩着太陽穴,皇上對太后道:“皇額娘,朕才收到捷報,說葛爾丹的侄子丹濟拉已經歸降,巴林部的兵馬也趕到了歸化城,榮憲公主派回來的使者還在南書房候着。”太后道:“國事要緊,皇帝去吧。”皇上起身對太后鞠了一躬作揖:“兒子告退。”皇上踏出門簾,阿柔對太后道:“忙了一下午,太后該傳晚膳了。”這時,老福晉跌坐在座位上,不時地咳喘,兩個侍女安撫着她的胸腹後背,阿柔見狀忙吩咐老福晉身旁的蒙古侍女道:“快,快去熬藥!”其中一個侍女立刻往小廚房去。太后對老福晉道:“沒想到阿巴亥部和科爾沁部的祖上恩怨,今日咱們卻聯起手來一起揪出了宮中細作。”老福晉咳着不好說話,侍女替老福晉說道:“福晉雖是阿巴亥部的福晉,但也是從大清嫁過去的宗室格格呢,自然幫着咱們大清,聯手抗敵。”太后笑道:“你這個奴婢會說話,哀家喜歡。”這邊談笑不提。
星軒和雲苓的胎象如今已近穩固,我便派人護送她二人回府,又因她二人月份已大,也派人去通知了各自的母家額娘,進府的當日,謝嬤嬤吩咐丫鬟婆子們把院子裡打掃得一塵不染,又吩咐小太監們在阿哥府的正門打起十二分精神站等我的親家母——星軒的額娘多羅格格的儀駕。隨行的老嬤嬤掀開了轎簾,多羅格格面露慈藹,很恭謹地下轎,小太監們立刻將她請進星軒處理府中事宜的大堂裡,母女二人相聚,邊哭泣落淚邊歡喜高興,過了沒一會兒,只聽屋外有丫鬟喘着粗氣聒噪:“夫人,您走慢些,奴婢跟不上您啊!”誰知那夫人插腰罵道:“該死的見必,耽誤了本夫人給側福晉送補品,你們擔待得起嗎!”多羅格格吩咐身旁的老嬤嬤:“去看看,外面怎麼了。”老嬤嬤一福就走出門簾,正瞧見一個雍容華貴的官夫人在對府中的奴婢們指手畫腳,老嬤嬤攔住其中一個抱彩繪禮盒的丫鬟:“那位夫人是……?”丫鬟哪裡肯站住說話,只邊走邊說:“是李格格的額娘,筆帖式夫人,因爲李格格月份大了,所以夫人也進府裡照顧皇嗣。”老嬤嬤知她只是個小小筆帖式的夫人,心下便有點瞧不起,回到屋中稟明,多羅格格嘆道:“四福晉的皇嗣最要緊,那樣的人,不必理會。”
宋氏見星軒、雲苓各自都有額娘作伴,想到當初自己兩次有孕足月,家中卻無額娘進府,因其額娘已在幼年時病故,她阿瑪不曾續絃,所以正在獨自刺繡傷感,謝嬤嬤和繪春提着燈籠進廂房裡,二人給宋氏請安:“格格萬安。”宋氏放下針線繡板,問謝嬤嬤:“嬤嬤,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嗎?”謝嬤嬤道:“昨日李夫人擡進府的禮品數額龐雜,福晉如今身子乏,不大管賬,交給繪春,可繪春一介奴婢,怎好清點李夫人的東西,所以奴婢想請宋格格幫忙多羅格格和繪春一起清點協理一下。”宋氏莞爾:“嬤嬤放心,秋玫一定做好。”說着,便由繪春引着去見多羅格格。
這日,宮裡頭派來了接生嬤嬤和太醫準備備產,也是欽天監來府中給星軒測算生產吉坑方位的日子,欽天監的小吏們手拿周易八卦羅盤,手指掐來掐去,口中唸唸有詞,不一會兒,就給星軒算了出來,星軒的接生嬤嬤就要刨,李夫人卻出來呵止:“慢着!爲什麼宮裡頭只派了接生嬤嬤和太醫給福晉,我女兒李格格的呢!”謝嬤嬤堆笑過來回稟:“回稟夫人,因爲格格的胎還有兩個月才臨盆。”李夫人一聽叉腰道:“什麼!還要兩個月!你們不是說她跟福晉一樣快生了嗎!那麼早把我接過來,耽誤本夫人多少事啊!”謝嬤嬤也不想聽她比劃,揮手讓小太監們把她請走,多羅格格因是自己女兒的大日子被李夫人攪了情緒,與宋氏和星軒一起用膳的時候說起來:“難得的好日子,偏是那潑婦吵鬧,壞了多少祖宗陰德,不知這吉坑是否還吉祥了。”宋氏夾着菜,對母女二人道:“她原就有點得三不着兩的,格格和福晉不必對她上心。”
翊坤宮中,木魚聲陣陣,順嬪和宜妃姐妹二人手捻佛珠,跪坐在十一阿哥的神位前喃喃誦經,內爾吉和魏珠引皇上進屋,順嬪起身,轉過身向皇上一福:“臣妾參見皇上。”皇上擺手示意她平身,順嬪起身後,退出屋外,屋內,宜妃仍在閉目誦經,不曾聽見木魚聲已經少了一個聲部,皇上沒說話,徑直走向供桌,點燃了一根香,給兒子供上,這才跪坐到宜妃身旁的蒲團上,陪宜妃一起敲打木魚誦經,宜妃念着念着,閉目的雙睫間滲出了淚花。順嬪站在屋外廊下,也用絹子捂着口啜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