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明麗,清和的晚風拂面,確是極好的晚景。
因是朱檸領路,燕王府中的僕婢自無人敢攔。二姝款款走過廊橋,直往府外走去。到了府門前,正待提步越過門檻,卻見府前停着一輛馬車,而朱棣正牽着朱梓下得馬車來。
“二皇姐!”朱梓眼尖的一眼瞧見滿臉不快的朱檸。
朱棣亦凝望過來,頓時瞧見了抱着古琴,險險隱下一抹狡黠的徐長吟。
“二皇姐,你們要去哪兒?”朱梓牽着朱棣的手向她們走來,好奇的問道。
朱檸撇了撇小嘴,“出府去!”
朱棣眉頭略皺,“已入了夜,出府做什麼?”
“對呀,天都這麼晚了,二皇姐還溜出去玩,明兒個我要告訴父皇!”朱梓一臉抓住她小辮子的得意表情。
朱檸一把捏住他白嫩的小圓臉蛋,兇巴巴的嚷道:“你個馬屁精,就許你出府去玩,我出去還要得你管了?”她猶在記恨着朱梓先前在大本堂要同她一起來燕王府的事。若非他要趕路,父皇也不會說出要查考之言,她也不會落得如斯境地。
朱檸下手不算輕,朱梓登時“哇啦哇啦”叫痛不已,兩泡眼淚也涌上了眼眶。
朱棣眉頭皺得更深,正要阻止,徐長吟在旁亦瞧得不忍,連忙拉開了朱檸。
朱梓被救出“魔掌”,立即躲到了朱棣身後,泣聲道:“四皇兄,二皇姐壞,只會欺侮我!”
朱檸朝他揮了揮粉拳,得意洋洋的道:“欺侮的便是你,怎麼樣?”
“朱檸!”朱棣聲色沉了三分。
朱檸一聽他連名帶姓的叫了出來,小臉一緊,連忙放下拳頭,陪笑道,“四皇兄,我與他鬧着玩兒呢,哪有欺侮他?”
朱棣沉聲問道:“你們出府去做什麼?連侍衛也不帶上!”
朱檸噘起嘴道:“長吟說有處地方適宜練琴,這會要帶我去呢!”
徐長吟知朱棣下一個便要責問自個,便泰然自若的承認道:“公主練琴需尋一處靜謐之地,小女子知有一處甚好,故而想引公主前去。王爺若不放心,可遣侍衛隨行!”那一處地兒不遠,倒也並不會有何危險,不過跟着她的是皇家公主,小心些也是應該的。
“是什麼地方?”朱棣眯眼問道。
徐長吟掀了七分眸,淺淺溢出笑來:“回王爺,城南幽和苑即是!”
華燈初上的十字街頭,因着尚未到宵禁時分,行人仍是絡繹不絕。店輔子的燈光打到了外頭,整條街道亮堂堂得不比白晝差幾分,而街邊的商販們仍在起勁的兜售着各色小玩意兒,一派熱鬧的景象。
遠遠地,行來幾人。一男二女外加一名小兒與一名僕從,皆是氣度不凡,顯然是富貴人家所出。街上行人們見他們是行路而來,未乘着馬車,倒也不足爲奇,只當作是富貴人家來逛逛夜集,瞧瞧新鮮。
果然,朱檸與朱梓是滿臉的驚奇之色,一個勁的東瞧瞧西看看,一會兒順手抓起女紅小攤上的繡品,對着繡着水鴛鴦的帕子咯咯笑個不停,直把小販兒笑得頭冒青煙;一會兒蹲在捏糖人的攤子前,瞪大眼一個勁的盯着手藝人制糖人,不住咽口水,待得手藝人捏出只小猴子,他們便忙不迭的抓了過去往嘴裡塞,手藝人趕緊要搶回來,明嶽適時遞上了錢,方免他們遭一頓白眼。
朱檸與朱梓長在深宮,如何知民間夜集的熱鬧光景?此時見了新鮮,只怕早忘了她們出府的目的!
朱棣與徐長吟信步於後。徐長吟顏含輕笑,耳邊又傳來被朱檸他們鬧騰過的小販怒氣衝衝的喝叫聲。她溜目望眼前面修偉的背影,她並未料到,朱棣竟會跟她們一起出來。
“幽和苑是你母親生前養病之所?”朱棣沉穩的嗓音驀然從前面傳來。
徐長吟也並不奇怪他會知道:“王爺對小女子的家事果是瞭如指掌。”
朱棣並未回首,語氣仍自淡然:“本王要知倒也不難。”
徐長吟撇脣,她還真不知他是如此“好管閒事”的,忽地,她試探地問道:“戚將軍請幾嬰先生爲戚塞平與小女子策八字,王爺可知?”
朱棣依然沒有轉身,不緊不慢的扔回一句:“知道又如何?”
徐長吟看不清他的神色,略撇脣角,“並不如何。小女子只是想着,幾嬰先生所策的八字,與家母此前請高僧策得的八字截然迥異。”
朱棣終是側首睇了她一眼,“噢?徐小姐可惜了?”
徐長吟挑眉,似笑非笑:“那倒不然。只是下回若遇幾嬰先生,還需感謝他纔是。”
朱棣深眸微動,未再做聲。
朱檸與朱梓份外歡喜雀躍的在前頭闖禍,明嶽緊緊跟在他們後頭收拾爛攤子,不停與人賠小心。而朱棣與徐長吟則是一前一後默然無言的走着。
一行人邊走邊逛,過了盞茶時分,徐長吟示意衆人隨她走入了一條暗巷之中。
這條巷子在街道背角處,在巷口依稀還能見得有燈光從牆內照射出來,然越往深處走,眼前越是陰暗。兩旁的屋舍像是無人居住一般,一點兒聲響與燈光也未傳出。
明嶽打着燈籠走在一側,替衆人打着光。可這條巷子卻似乎格外的暗,燈籠裡的昏黃光芒也照不多遠。朱檸與朱梓骨碌碌的轉着眼珠,有些忐忑的四下觀望。
兩旁宅子的高牆讓這條窄巷顯得逼仄且陰氣森森。一陣涼風陡然穿巷拂過,燈籠搖搖晃晃起來,將影子映照得如同魑魅一般,讓人冷不丁遍體生寒。
原本喳喳呼呼的朱檸與朱梓此刻漸漸沒了聲音。二人緊着小臉,一左一右的拽住朱棣的袍袖,緊張兮兮的小聲道:“四皇兄,這、這裡真的鬧、鬧鬼麼?”
“怕了?”朱棣淡淡反問,眼神投向嫋嫋步於前的徐長吟身上。她的身影半隱於黑暗之中,燈籠的光芒未替她照亮前面的路,她的步履卻仍自從容,顯是對此處十分熟悉。
幽和苑已荒僻了十餘載,一直未有人入住,後來便不時傳出鬧鬼之言。三更半夜從宅內傳出若有似無的琴音,如鬼似魅,好不瘮人。爾後,周遭的人家特意請道士在宅前作法,倒也安生了幾日,可過不多時,琴音依然如故。再往後,又不時傳出嚶嚶的哭泣聲,或是重物的敲打聲,半夜聽來,實是讓人心底生寒。更有甚者,證言說看到有鬼影在這條窄巷出沒……終於,鄰近的兩戶人家被嚇着了,不久相繼遷走。如今,只肖入了夜,這兒便見不着半個人影。
朱檸被朱棣一激,登時插起蠻腰直嚷:“鬼見了我害怕纔對!”
朱梓從朱棣身後探出小腦袋,咯咯直笑:“原來二皇姐是鬼見愁,鬼見了你纔會怕呀!”
朱檸氣沖沖的就要去捏他的小圓臉,“你說什麼?”
朱梓這回可學乖了,機靈的躲到一邊,衝她扮個鬼臉:“是二皇姐你自個說的,怎麼能怪我?”
靜悄悄的暗巷被二人一鬧騰,倒也少了幾分詭異。
徐長吟倏地在前頓足,回眸望向正追着朱梓跑的朱檸,淺笑揚聲:“公主,已經到了!”
朱檸聞聲立即往前瞧去。
月色迷離,一座廓影綽綽的舊宅赫然佇立,宅前並有一株參天杏樹,遮天敝月,月光從樹隙投落,將宅子籠罩得真如幽宅一般。
明嶽舉高燈籠,衆人頓時看見高高的門楣上刻着幽和苑三字,佈滿了蛛網。宅子前還堆有不少元寶紙錢和供奉的疏果,想來是附近的人家供奉的。
“王爺,”明嶽在旁皺起眉頭,低聲道,“此處甚爲晦氣,不易入內!”
徐長吟淡掃眼朱棣,“一座無人宅邸罷了,何需忌諱?難道王爺也擔心裡頭有鬼?”
朱棣看了她一眼,也未生氣,不答反問:“徐小姐知道如何進去?”
“可不是,你怎麼能進到裡頭去?難道你讓咱們擅闖鬼、民宅?”朱檸頓時也將狐疑的目光投向徐長吟,連聲附和朱棣。若說陰僻,幽和苑確爲不二之選。但真個想想,練琴爲何要選陰僻之地?就算是需要靜謐,也不必專程來鬧鬼的屋子。她先前真是鬼迷了心竅,纔會聽徐長吟之言來這鬼地方。
月光星星點點的落在徐長吟身上,她抱着古琴立在樹下,臉靨半顏如玉、半顏如墨,烏絲青衫被風拂起,透着一絲森森鬼氣。若非知是她,冷不防看見,不定會將她當作女鬼。
朱檸不禁感覺背後襲上一股寒氣,她下意識的退了一步,直搓起了胳膊。
朱棣驀然勾脣,他原先並未打算隨她們來此胡鬧,但爾後徐長吟道出此處之後,他遂又改了心意,只他因深知此處與徐長吟的牽繫,想前來看看她意欲何爲。如今看來,幽和苑鬧鬼一事和她絕對脫不了干係。
徐長吟笑溢脣邊,緩緩說道:“幽和苑經年不曾閉戶鎖門,公主不妨上前一步,自可瞧見門上刻着‘迎八方客,積善納福’幾字。主人家極是歡迎有客能來,自不會見怪。”此宅本爲徐府所有,然謝氏嫌棄宅內病氣積鬱,便一直將此處閒置着,也未派人前來打理。徐長吟在宅前刻八字,解門栓,本意是供無居之人暫住,也不置於空宅清冷。然不知從何時開始,這間空宅就傳出鬧鬼的傳聞,以致經年無人敢入,倒也浪費了她的一番善意。
朱棣沉聲道:“既然是主人家積善之爲,也無需顧忌了。”話落,他竟是提步往內走去。
明嶽不敢多說話,連忙跟上。
朱檸與朱梓怔忡一下,面面相覷,忙不迭連聲喚道:“四皇兄,等等我們呀!”
徐長吟斂眸淺笑,遂也跟了上去。
朱棣推開虛掩的大門,舉步越過門檻,繞過磚雕照壁,往內庭走去。
遊廊上垂着未燃的燈籠,隨風輕輕搖曳着。月光灑在院中,四周泛起一層銀亮。明嶽將廊下的燈籠一一點燃,院中愈發明亮。朱棣等人頓時也看清了院中的景象。
並沒有想象中的荒蕪陰森,園中扶疏植被鮮妍茂盛,修剪得宜。假山下的水池在月下燈下灼灼閃耀,還能瞧見水中的錦鯉。這一切,竟然充滿了生機。顯然,這座幽和苑仍然有人在打理。
“四皇兄,這裡真是鬼屋子嗎?”朱檸難掩意外,困惑無比的四處張望。
朱棣淡聲道:“鬼由心生,不信則無。”
幽香襲人的庭院裡,練月灑落,一地銀霜。
清風微微起伏,婆娑樹影隨風呢喃。驀然,花木掩映間傳來縷縷琴音,宛如一汪清幽的潭水泛開了層層漣漪,琴韻悠長而空靈,又帶着一絲清冷之感,如溪流一般淌過心田,將心間萬般愁緒洗淨,餘下的只有平靜與安寧……
朱檸睜大妙眸,視線一動不動的定在正端坐於庭中撫琴的徐長吟身上,喃喃道:“沒想到她如此厲害!”
月下,徐長吟斂着雙眸,纖長的指尖優雅的撫過琴絃,而琴韻正自她指尖緩緩流淌。風兒拂起她的青絲,月華將她的容顏毫無保留的映照無餘,宛若一塊白璧無瑕的玉,卻又流溢着秋水也似的溫潤。她輕輕揚起脣瓣,那般的恣意而自在。渾無無一絲撩人姿態,卻更使人難以忘懷。
朱檸原先只道她頂多讀書在行,雖說刻意在朱元璋面前將她誇得天上地下如何厲害,可心底卻是認爲她的琴藝肯定不過爾爾,卻終未料到她竟與賞汝嫣有得一比。先前她信口胡謅琴韻能夠愈病,此番聽了她的琴,竟然覺得或許真會有此效。她的心彷彿被沁涼的溪水洗滌過,說不出的舒暢與寧靜。她的指尖動了動,心頭倏地涌上一股衝動,想如徐長吟一樣,可以乘着清風、伴着琴韻,灑脫而愜意的隨性舞動、隨性翱翔……
“二皇姐,難道你認爲母后會隨隨便便封人爲御苑女諸生?”朱梓隨時不忘與她頂嘴。
朱檸眯眸,倏地轉過身子,毫不客氣的敲了他一記:“小娃娃懂什麼?去一邊溫書去!”
朱梓捧起小腦袋,滿臉委屈的直向朱棣告狀:“四皇兄,二皇姐又欺侮我!”
朱棣深諳的眼神從徐長吟身上挪開,口吻依舊淡然:“梓兒,隨明嶽去亭中溫書。”
朱梓聽他竟然也這樣說,頓時愈發委屈,可仍舊聽話的隨明嶽往一邊的涼亭走去。
驟然,徐長吟指尖一收,琴聲嘎止。朱檸壓下臉上的意猶未盡,揚起下巴,“沒想到你還真有兩把刷子!”
徐長吟盈盈起身,巧然一笑:“公主,可要試一試?”
“當然要了!”朱檸早快捺不住手癢的衝動,一聽她這話,立即上前坐下。
徐長吟提起一旁的燈籠,眸中掠過一抹狡笑:“公主,先閉上眼,仔細感受這兒的環境,讓指尖隨着您心中最深切的感覺而動。無論是風拂花林的清幽,還是月下花前的旖旎,又或是憧憧影魅的黑暗……”
朱檸這會兒倒聽話,閉上眼眸,耳畔聽着她的話,仔細感受着清風、花香與……黑暗?
“什、什麼?”朱檸霍地睜開眼,眼前猛地陷入一片黑暗。幸而今晚月色尚是不錯,所以待她適應之後,周遭景緻尚能看得清楚,這諾大的空地間,眼下竟然只剩下了她一個人。
四皇兄呢?徐長吟呢?燈籠去哪了?
一陣清風颳過,朱檸冷不丁遍體生涼。
“徐長吟,你弄什麼名堂?”她又驚又懼的跳起身,憤怒的大喊。
“公主,長吟就在外間,無需害怕!”徐長吟清婉的嗓音從不遠處傳來。
朱檸聽到她的聲音,心頭略略安定了些許。她有些惶恐的扭過肚子,觀察四下。頭頂彎月高懸,身側花木環繞,除了輕輕的風聲,便只有她有些急促的喘息聲,安靜之中,花木叢中彷彿會竄出某一種幽魅般。越是如此想着,朱檸越是害怕,身子開始微微顫抖起來。
她拔腿就要往外奔,可徐長吟可惡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公主,請忍耐着,若過了此關,明日定能通過皇上的考驗!”
朱檸顫了一顫,小臉乍青還白。良久,她終於忿忿地咬牙坐下,勉強止住顫抖的嗓音,悶哼道:“練就練,本公主還怕了不成?”
花木叢外,徐長吟一手提着燈籠,一手提袖掩脣,小聲對身邊諱莫如深的朱棣笑道:“王爺,可想四處參觀一會?”話間,她竟是沒打算在此陪着朱檸。
朱棣挑眉,睨了眼被樹影環繞的朱檸。朱檸顯然心中有些害怕,琴音斷斷續續,還帶着顫抖,可仍舊堅持練着。
“王爺且安心,此處不會有旁的人來叨擾公主。”徐長吟放下袖,朱棣一眼看清了她脣邊氾濫的笑意。
朱棣提步往前走去,以行動答覆了她的邀請。
“此間是你在打理?”
徐長吟也未隱瞞他:“離宅子不遠有戶年輕夫婦,我請他們每隔一段時日便來此收拾整理。”她的月錢也多是用在了打理這裡及青冢之上。
“魏國公及夫人並不知道?”雖是問話,朱棣的口吻確是十分肯定。
“有些事並無需人盡皆知。”娘對母親的無端牴觸,以致連母親生前所居之處也選擇了漠視,她卻永遠無法選擇不在意。
“看來徐小姐十分之通曉‘陽奉陰違’之道。”朱棣話雖如此說,語氣卻並不諷刺。
“好說。”徐長吟輕聲一笑,將燈籠往他身前遞去,替他照亮。這宅子她閉着眼都能找着路,有無燈光倒無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