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長吟愁容滿面的將幾乎未動的藥碗遞給宮女,輕搖綾絹扇爲無力閉着眼眸的馬皇后扇涼。
這小半月裡,馬皇后已是水漿不入,湯液不下,有時甚而神昏不知人,病情越來越不容樂觀。她明顯蒼老了許多,往日豐潤的眼窩和雙頰深深地凹陷了下去,眼圈下是一片觸目驚心的青灰色,氣息亦是微弱,整個人透出一種枯木朽株之氣。
“長吟,歇息歇息吧,不必扇了。”馬皇后虛弱的吐出聲音,眼眸也緩緩睜了開來,被病痛浸蝕的雙眸卻黯然地斂去了原本的光華,只有那抹慈和依舊未減。
徐長吟心中酸澀,脣邊卻噙着笑:“兒臣不累。今日是秋分,卻還是有些悶熱呢!”
“秋分了麼?”馬皇后顫巍的擡起手,徐長吟忙靠過去握住她的手,就聽馬皇后喃喃道,“又快到中秋了啊,不知道今年的祭月祀準備的如何了。”
“禮部已準備妥當,聽聞今年還添了幾個新花樣。寧國公主和安慶公主早些時候也說今年要親自做團圓餅給您嚐嚐呢!”
馬皇后瘦削憔悴的面容上露出一絲笑來,面帶回憶的說道:“想當年我母親仙逝得早,父親又亡命定遠,將我託付給養父……養父一家待我親厚,每至祭月節就給我做上一大盤團圓餅……那時我倒是吃得歡喜,只是偶爾會懷念起在宿州辛豐里老家時,父親和着面,母親拌餡,我則在旁偷吃飯瓜泥的景象……”
這一小段話馬皇后斷斷續續的說了許久,不時吃力的喘着氣。徐長吟幾番欲打斷,卻被馬皇后搖頭制止,她只能繼續聽下去。
說完這段話,馬皇后歇息了良久,輕輕一聲喟嘆:“那時的日子倒也無憂無慮,一晃也已是四十年多前的事了。辛豐裡,我也回不去了……”
徐長吟鼻頭一酸,險些落下淚來,卻也只能強自笑道:“待您身子康愈了,我們陪您一塊回去。”
馬皇后望着她,滿目的慈愛:“你可聽過口如扃,言有恆,口如注,言無據?”
徐長吟頷首。
“言居婦教之列,言乎禮義法度可避悔恨,言乎情理又可避災禍。只有言語的誠慎合一,並守以仁厚,持以莊敬,質以信義,纔會讒慝不作,家道雍穆。”
徐長吟明白馬皇后在教育自己,細細記在心裡,輕聲應道:“言用中節有理,上可效無鹽齊而安國,下可善德內助。又如聖人所言,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未必有德。”
馬皇后眼裡流露出讚許之色,她又喘歇了片刻,方道:“是這個理。我最歡喜你的便是你能夠緘口內修,重諾無尤。”
徐長吟面露愧色,卻聽馬皇后又道:“你要記得,知慎言者必然懂得修身德性,而唯德性佳者,才能配京室,能端身正己、善於自持者,才能爲母儀。我弗爲後十餘載,無論是事夫亦或事君,一直秉持這樣的先賢道理,卻還是有所愧德啊!”
徐長吟使勁搖頭,“天下誰人不知您好生大德,助勤於內,才得上天陰隲,奄有天下,生民用乂①。您若愧德,先代后妃誰敢居賢?”
馬皇后微微失笑:“積土成山,風雨興焉;積水成淵,蛟龍生焉;積善成德,神明自得②。若是成德,神明焉會現在就召了我去?”
徐長吟脣瓣微翕,又欲勸慰,馬皇后已輕拂她的手背,“好孩子,不必再寬慰我了。我這一生未行惡業,便是如今去了,自問也不會受那陰司懲罰。”
徐長吟不由握緊馬皇后的手,掩住黯然的心緒,轉開了話題:“母后,您可還記得辛豐裡是什麼模樣?”
“我記得那裡有一座長山,山上到處都是野果子。我們一家就住在山腳下,屋前有一條清溪,”憶及家鄉,馬皇后的面色依稀精神了幾分,“不遠處還有一片湖,那裡的水草也格外豐美……”
盞茶過後,徐長吟輕步退出內寢,恰與下朝趕來的朱元璋迎面相遇。
“皇后睡着了?”朱元璋一見她出來,就知馬皇后必然是睡了過去。
徐長吟行過禮,應聲道:“母后今日說了會兒話,方睡下。”
朱元璋點了點頭,“皇后都說了些什麼?”
徐長吟如實告訴了朱元璋。朱元璋聽罷,神色悵然的喃喃道:“辛豐裡,朕答應過帶她回去看看的……”
徐長吟斂眸未接話,朱元璋頹然的揮了揮手,自往內寢去了。
一踏出坤寧宮,徐長吟擡眼就見以朱標爲首的諸皇子皆候在殿外,除卻朱棣和朱橚外,其他人莫不目露深意的盯着她。
朱棣微自皺眉,上前擋在徐長吟面前,扶住她低聲問:“母后今日如何?”
“還是不能服藥。”徐長吟搖了搖頭,“這會兒方睡着,不必進去了。”這段時日,朱棣等人皆會在下朝後隨朱元璋來探望馬皇后。
朱棣的眉頭不禁又皺緊了幾分。
這時,朱標等人走上前,朱標和氣的問道:“四弟妹,母后今日可好些了?”
徐長吟又將實情說了一遍,朱標等人莫不憂心忡忡。
“這幾天每次來探望母后,母后剛巧都睡着了,也不知是真是假。”朱樉甩袖一哼,語帶不滿。
徐長吟秀眉一蹙,這話分明是針對她的。的確,這段時日能自由出入坤寧宮的只有她,連朱棣等人也需受召才能進去。而等他們來時,馬皇后又因體力虛弱而睡着,太醫說不宜打擾,朱棣等人故才一連數日不能入殿探望。
“二皇兄,待父皇出來後,你自可向父皇求證。”朱棣扶着徐長吟的腰,淡淡回駁過去。
“就是,二皇兄,要不你自個進去瞧瞧,看母后是不是睡着了,省得你疑心這個疑心那個。”朱橚在旁涼涼搭腔。
朱樉瞪了他一眼。其實他心裡也明白徐長吟不會騙他們,他心裡不痛快的是,明明有這麼多個兒媳婦,偏偏母后就待見徐長吟,每日都要召到榻前,他家那兩個除了最初幾天母后精神還好時能在榻前侍奉侍奉,之後就只能隔三岔五的進宮表現一二,這段時間更是連進宮都省了。
“二皇兄,是不是你那愛妃又對你吹了什麼枕邊風?”朱棢似笑非笑的斜睨着朱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