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義揚置了一口靈柩, 將夏思成妥帖地安放好。
程息跪在靈堂,面色慘白,眼神渙散。
張霽的頭顱懸掛在豐城城牆上, 以示軍威。
軍營之中, 叫囂着要懲戒程息的聲音漸少, 卻還是有人不滿。
小兵小卒自是不敢言論, 但那些稍有軍職的人就不一定了。程息犯了大錯, 雖然之後又及時補過,但終究是讓開國大將——夏思成爲救她而戰死,這事兒說小可化小, 說大可殺頭。
程息爲女子,入軍營帶兵已是稀事, 遭多人詬病, 如今出事, 對於某些人而言,是個極好的機會。
儲露從廚房出來, 帶了些吃食,走到程息身側跪下:“姑娘,你該吃點東西了。”
程息懨懨:“不想吃……”
儲露沉默半晌:“姑娘,夏將軍救您出來,不是想看你這個樣子的, 是想你好好活下去的。”
程息不說話, 靈堂內煙霧嫋嫋。
“儲露……我是不是, 真的錯了?”
“嗯?”
“我一意孤行回雲都, 一意孤行入軍營, 是不是都錯了?爲什麼那麼多人……那麼多人都走了?”程息顫抖着雙脣,眼淚止不住的落下。
儲露從袖子裡掏出手帕, 替她拭淚:“姑娘,這不是誰對誰錯的問題。只是每個人的選擇不同,所以有了不同的結局罷了。”
程息還未答話,就聽外頭傳來聲音:“你有心情在這裡多愁善感,還不如想想以後該如何。”
程息回頭,蘇頤城手裡拿了個瓷瓶遞給儲露:“這個給她吃。”
儲露拔開塞子聞了聞:“這是什麼?”
蘇頤城指了指程息的後頸:“給她治病的。”
儲露驚奇:“蘇公子懂醫術?”
蘇頤城淡淡:“涉獵過一些。”
程息沒看他,只盯着眼前的火盆:“不是看我不順眼嗎?還來救我?”
蘇頤城語氣淡漠:“怎麼?那你還想死?”
程息飛去一記眼刀。
蘇頤城:“程息,你不傻。你該知道姜國眼下的境況,姜國建國時英才濟濟,文官武將人才滿堂,但如今呢?十九年朝廷內明爭暗鬥,再加上君臣從前的積怨,如今真正能夠帶兵打仗的,有幾人?”
程息不說話。
蘇頤城笑:“姜國還需要人打仗,你知道你死不了。樣子做做就行了,真把自己熬死了,得不償失。”他擡眼看向靈柩,嘆氣,“也對不起夏將軍。你若心裡真是愧疚,那就打勝仗,將夏將軍完完整整地帶回雲都,好好安葬。”
蘇頤城半句都沒有說錯,可程息心裡的難受與悔恨也是真的。夏思成在最後才知她的真實身份,可她卻是從一開始就將他當作曾經的叔父——
會教習她和懷琳騎馬射箭,會與父親喝酒醉得爛泥被夏夫人氣沖沖地揪回府,會在朝堂之上與彈劾父親的人爭相辯駁,會對陌生的自己傾囊相授,會將自己當作女兒般心疼愛護。
程息不敢去想懷琳,她已經經受過摯愛之人的離開,又該如何面對至親之人的離去呢?
她扶着儲露的手起來,多時未進食,腳步虛浮,一個沒穩,踉蹌着要摔倒。
忽然,一隻手將她穩穩扶住。
蘇頤城無奈:“你這個樣子還去軍營與那些人對峙?怕是罵都沒有力氣罵了。阿楚,送你們家姑娘回去吧。”
程息將手臂抽開,淡淡道:“多謝。”
蘇頤城:“軍營那邊,我先讓太守去穩住,你自己好些了就過來。”
程息冷笑:“那是肯定的。我倒要看看,我站在他們面前,他們還講不講得出那些話。”
事實證明——講不出。
一點都講不出。
那些將領們看見程息冰霜一樣的臉,就想起她提着張霽人頭時的樣子——如同剛從地獄回來的惡鬼一般,見人就吃。
程息跪在帳中,環顧四周,鄭重開口:“我知你們厭我,我也知因我的衝動,害得大將軍身死,你們恨我。我認,只此一事,我萬死不能謝罪,但如今我不能死。我並非怕死,只怕死得不值得。”
“襄允兩國虎視眈眈,邊疆三城皆受危難。程息不敢自封良才,但也是夏將軍手把手教出來的弟子,若今日殺我,日後無人可用,可是你們所想看到的?我在此立誓,我程息活在這世上一天,便替夏將軍守一日姜國,身死方止。”
那些將領們見識過程息的功夫,確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又聽她的一番肺腑之言,權衡再三,看向了瞿義揚。
蘇頤城與瞿義揚對視一眼,瞿義揚清了清嗓子開口:“程校尉行事魯莽,犯下大錯,本應當軍法處置,但念在如今是多事之秋,便命其戴罪立功,賜軍杖三十,即刻行刑。”
在場的人本還是不滿程息的,可聽見這軍杖三十,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
這三十軍杖,健壯的成年男子都受不住,何況一個十九歲,身量只五尺的小姑娘。
“程息你可有異議?”瞿義揚問道。
“無異議。”
“好,你,掌刑。蘇軍師,監刑。”瞿義揚起身離開,瞥了眼堂下的程息,重重地嘆了口氣。
程息跪在帳外,地上坑坑窪窪的石子,跪得膝蓋生疼。
板子一下一下地落在背上,她早已失去了知覺。
“到了。”蘇頤城出聲。
“可……可是……”掌刑的小兵支吾。
“我說到數了。”蘇頤城又說了一遍。
小兵行了禮,匆匆離開,不敢去看蘇頤城的眼睛。
程息疼得要暈過去,蘇頤城一把將她扶住晃了晃:“程息,程息!阿楚!快過來!”
儲露和蘇頤城二人合力將她擡進帳子,帳子裡堆滿了藥材,儲露心急慌忙地去找藥。蘇頤城坐在榻邊,問道:“哪兒來的那麼多藥材?”
“太守夫人送來的。”儲露急匆匆地回了一句,找到了膏藥跑回榻前,正要掀衣,忽然想起還有一個男人在這裡,她擡眼看了看蘇頤城。
蘇頤城起身,丟下一句“有事叫我。”便轉身出了帳子。
掌刑的是新兵,不敢下重手,又有蘇頤城監守自盜,是以沒有皮開肉綻,程息趴在榻上呢喃:“疼……”
儲露嘆氣:“上了藥就不疼了。”
程息:“肚子疼。”
“什麼?”
“肚子……葵、葵水……”
儲露恍然大悟,她向來不過問程息這方面的事情,因她身體好,葵水來得都極爲準時。只是來雲都後,這傷加那傷,根本沒有閒工夫去管葵水這檔子事。
如今程息喊疼,倒是把儲露驚到了。
她望了一眼藥草堆,發現並沒有治痛經的藥材,安慰道:“姑娘,我先幫你上藥,一會兒喝點兒熱湯,睡會兒。”
程息只覺肚子比背上還疼,臉扭在了一起,哼哼唧唧。
儲露的藥膏清涼,那些傷口確實不疼了,程息喝了湯換了衣裳,累到了極點,趴着沉沉地睡了過去。
儲露悄悄地走出帳子,問了蘇頤城的去向,便去尋他。她到時,蘇頤城正在聽人回話,見她來了,手虛虛一擡,問道:“怎麼來了?有事?”
儲露瞥眼了回話的小兵,點點頭。
“什麼事?”
儲露:“嗯……”她又看了眼小兵。
蘇頤城瞭然,讓人下去:“她又有什麼事了?”
儲露:“就是……蘇公子您能否去趟太守府,替我轉告一下太守夫人,就是……”
程息自己做事果斷,身邊的人亦是,蘇頤城就沒見過這麼婆媽的儲露,甚是疑惑:“阿楚姑娘有何難處?”
儲露眼睛一轉,道:“是藥材不足了,想請夫人添置幾種。”
蘇頤城點點頭,提筆:“你說,我寫。”
儲露:“當歸,肉桂,丹皮,吳茱萸,麥冬……”
蘇頤城越寫越覺得不對,這好像是……嗯……不是好像是,是肯定是。
他不動聲色地寫完,摺好收進袖中:“放心,我今日便去,晚間就拿來。”
儲露還想掩飾一下:“不不不,不那麼急……”
蘇頤城望着她:“我知道,很急。阿楚姑娘,你是不是忘了我先前說過——我對醫術,略有涉獵。”
儲露:“……”
晚間時候,蘇頤城果真帶來了藥材,還拿了個別的東西。
程息斜靠在枕頭上吃粥,見他來了眼皮子也不擡一下。
儲露欣喜地接過藥材,見他手裡還拿着一個包裹問道:“這是……”
“暖手爐。瞿夫人叫我捎過來的。”蘇頤城講得一派淡然,是那種知曉一切的波瀾不驚。
儲露默默接過:“多謝……蘇公子。”
程息擱下碗盞,看着站在遠處的蘇頤城,深吸一口氣,好似是下了很大的決心:“蘇頤城……多謝。”
不止是話語中的主人公本人,連儲露也吃了一驚:“姑娘……你……”
“我程息恩怨分明,想弄死你的心雖從未改變,但也感謝你在此時沒有倒打一耙,不管是出於什麼原因。”
蘇頤城愣了好一會兒,啞然失笑:“真是服了你了……”
“多謝。”程息說得極爲鄭重,沒有絲毫的怠慢。
蘇頤城笑着搖了搖頭:“如今道謝還爲時尚早,日後,有你謝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