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息從玄玉閣出來,躺了整整一個月才能下地走路,大地回春,院子裡的臘梅開了一支又一支。
程息倚着門,望着庭院裡的顏色,兀自喃喃:“今年冬天還是太冷了,梅花到現在纔開,生辰都過了。”
儲露方從藥房裡回來看見她穿着單衣也不披個斗篷就立在風口,吹鬍子瞪眼一把把她拉進屋裡,訓道:“姑娘,你不畏寒那也是身體好的時候,如今大病初癒還這樣折騰自己,遲早落下病根!”
程息在炭火盆上暖手,似是想到了什麼突然笑出來:“我命可真大,怎麼也死不了。”
儲露蹙眉:“姑娘難不成還盼着自己死?”
程息目眺遠方:“總會有那麼一天的。如今我待在宅子裡一月不曾出門,外面如何了?”
儲露嘆了口氣:“皇上病重,一直纏綿病榻,時而清醒時而昏迷,怕是時日無多……”
“淮王那兒呢?”
“淮王妃產下一子,因是早產兒,身體羸弱,淮王很是心疼,日日陪伴,取名世竹,如今就養在淮王府裡頭,出了王妃和貼身奶孃,誰也不讓見。”
程息:“淮王殿下……對淮王妃倒是真心的。當日將她軟禁府中,也是在保護她。”
“如今朝中政事已全權交由淮王打理,淮王本可以宿在宮中,可還是每日回府陪伴妻兒。”
“淮王府沒有動靜?”
“姑娘指什麼動靜?”
“張家被抄,張韻是張家嫡長女,她沒有反應?”程息奇怪,“張韻姐姐性子是柔和,但並不軟弱無能啊,孃家發生這種事還是自己夫君下的命令,她……她沒有動靜?”
“我近一月每日都往太醫院跑,經過淮王府時就看見他們加強了守衛,也沒聽見裡面有什麼鬧騰的聲音。”
程息沉默了,張韻平日裡待人和善柔軟,可她到底是將門之女,剛烈之性絕不是沒有的,若知道此事內情,即使二人再相愛,她也不會這樣相安無事。
“淮王定是與王妃說了瞞過去了。”
儲露似乎想起了什麼,忙接道:“姑娘,我說那些命令是淮王殿下下的,對不對?”
“沒錯,怎麼了?”
“這是柳芾柳大人告訴我的,可是外界傳的,是皇上勒令淮王殿下做決定。事實,並沒有多少人知曉。”
程息明白了,淮王是真的愛王妃,爲了讓她在自己身邊多留一刻,不惜隱瞞真相,即使留下禍根也不悔。
她沉默,良久才問,“那淮王,給張家最後的處置是什麼?”
儲露哽咽:“如今在獄中的,只有張三公子一人,其餘家中僕人,男的充軍,女的……女的……”
程息知她講不出口,出言打斷:“那張霖呢?還有祁家。”
“張三公子……秋後問斬。”
程息不是沒想到結局,只是……只是不能接受。
“秋後……說了是幾月嗎?”
“九月初八。”
“那……那剩下不到四月了……”程息即使烘着炭火盆,整個人還是冷得發抖,“四月……”
“那祁家,嫁過去一個女兒叫祁驍,做張由的側室,就是張霽的生母。算是倒大黴了……”
程息:“我記得,你說張由是被……被祁連之殺的,而後淮王又帶着他去見了皇帝,對吧?”
儲露:“是。”
程息:“皇上病重,張家倒臺,這個祁連之還真是個識時務的狠人,前腳剛把張霖從豐城救出來,後腳又給他送進了大獄……牆倒衆人推,看出張家大廈將傾,就隨着淮王一同大義滅親了。”
儲露:“我聽人說,祁連之是祁驍的表侄子,不過……好像關係特別遠,是祁驍三表叔的庶長子。”
程息轉着茶杯,蹙眉:“又是庶長子……祁連之能對自己的姑家下那麼果決的狠手……這人,將來不得不防。”
儲露聽這話有些奇怪,忍不住問道:“姑娘,你在玄玉閣都和蘇公子說什麼了?”
程息望着燃燒的炭火,平靜的呼吸:“也沒講什麼,我就是……把以後的路給想明白了。”
*
淮王從皇宮出來時已經很晚了,街上宵禁,除了打更的、巡街的,散散寥寥,並無人影。
快到府門,忽見一個纖瘦黑影閃出巷子,守衛們還沒看清來人,她就已經跪在了馬車面前。
“你是何人!”守衛舉着長劍直逼她的喉頸,程息不卑不亢,直勾勾地盯着守衛,半分不退。
守衛被她盯得有些毛骨悚然,不敢貿然上前。
“怎麼了?”馬車裡的聲音沉穩,如同撞鐘敲得程息心裡發顫。
“殿下,有個女人攔了去路。”
“女人?”淮王撩起簾子,看見程息正跪在大陸中央,月光灑了一地清輝。
淮王沒有任何迴應,只是吩咐道:“繞道。”
“是!”
馬車又開始走動,朝她的左邊行去。
程息不說話,起身跪在了左邊。
馬伕又停下,面露難色:“這……姑娘啊,您別讓吾等爲難啊!您怕是不知道這馬車……”
“我乃聖上親封莊南縣主程息,因此前在保戶與逆賊張霽纏鬥,傷勢過重未能及時向聖上殿下請罪,罪該萬死!如今病體初愈,一刻不敢怠慢,特來請罪!”擲地有聲,兩旁的人家已有一些掌了燈起身要來看熱鬧的。
淮王坐在馬車裡,月光透過窗簾的分析照在他晦暗不明的臉上。
外頭的人聽見她這等名號,更是不敢動她,只苦口婆心地勸:“程娘子……程娘子,您這是何故啊?大病初癒,您回府歇着吧?”
“程息特來請罪!請殿下降罪!”
降罪?皇帝還在,他有什麼資格降罪?
這個程息……
淮王突然想起那封帶血的信,剛要說出口的話突然嚥了回去,他撩起簾子,定定地望着程息:“跟上。”
程息喜出望外,連忙起身,隨着馬車進了淮王府。她被人領到前廳等着,淮王則是去了內院看妻兒,半晌都沒回來。
院子裡靜悄悄的,程息傷勢未愈,爲顯誠意,一早跪在廳上,可時間久了,有些撐不住,卻也沒有任何響聲。
屋外傳來腳步聲,程息立馬端正身姿,恭恭敬敬地跪着,卻聽後頭一聲嗤笑。
有些耳熟。
她回頭看,心裡啐了一口。
冤家蘇頤城,竟一早投靠了淮王。
他衣衫潔白無瑕,廣袖博帶,腰繫環佩,施施然落座在程息身側,好整以暇地看了眼程息,自顧自地喝茶。
孃的。
程息在心裡罵了一句,不解恨。
衣冠禽獸,僞君子、真小人,不得好死,總有一天我要親手送你下地獄!
她心裡把蘇頤城的祖宗十八代都問了個遍,恨得牙癢癢,面上就是波瀾不驚。
要問程息什麼最擅長,那就是“表裡不一”。
蘇頤城已喝完一盞,幽幽開口:“淮王殿下第一次做父親,正哄孩子呢,怕是顧不得你了。”
程息:不理你。
蘇頤城挑眉:“啞巴了?”
程息:就是不理你。
蘇頤城:“看來你也沒什麼要同殿下說的了,要不今日就回去吧?”
程息實在忍不下去了,大罵出口:“你算個什麼東西!這裡是淮王府,你他孃的也想趕我出去?”
蘇頤城聽完程息最後一句,面色十分不霽,甚至可以用扭曲來形容,他眉頭擰到了一起,不悅開口:“你一個女孩子家家,怎麼開口閉口都是粗話?”
程息似乎抓到了讓蘇頤城不悅之處,心中一陣歡喜,她雖說是出身名門,但在鄉下野地待了這許多年,那些粗話沒學八十也學了半百,平日不說,又不代表她不會,她又試探開口:“老子愛怎麼講怎麼講。”
蘇頤城是當真忍不下去了,執扇的手點着她不停地顫抖,但卻是半句能回的話都說不出來。
程息在心中狂笑,蘇頤城爲人是大雅,但是遇到她這種經歷過大俗的人,還不是毫無還手之力。
“淮王殿下來了。”下頭的小廝招呼一聲,程息立馬收起幸災樂禍的臉,恢復凝重的神色。
蘇頤城看她這樣如同川劇變臉,又是一聲嗤笑。
“琢玉何故如此開心?”淮王坐上正堂,見程息跪在堂下,蹙眉嘆了生氣,“程娘子,你是縣主,不是平民,不必如此。起來吧。”
“程息今日是有事相問,有事相求,有事相告。如今這樣跪着,說話纔有底氣,纔不愧疚。”
這倒是讓淮王驚訝,他撥弄着手中的玉石串,道:“說。”
“程息不想繞圈子,直言不諱,還請殿下不要怪罪。”
“允。”
“一、殿下……殿下知不知張霖是無辜的?”
淮王撥弄玉石的手指一頓,聲音聽辨不出感情:“還有呢?”
“殿下先回答這個問題,程息下面的話纔有意義。”
“我知道。”
“那殿下,忍心嗎?”
淮王想起妻子在自己懷裡失聲痛哭的樣子,撕心裂肺,肝腸寸斷。
他摩挲着玉石:“本王沒有辦法。”
程息:“那殿下就是不忍心,可沒辦法。”
淮王不置可否。
程息:“那第二件事……程息請求殿下允許我,救出張霖。”
淮王:“你救?”
程息篤定:“對,此事殿下全程不知,都是我一人瞞着天下人,違抗旨意,欺君犯上所爲。”
“然後呢?”
“若此事順利,張家之事就此翻篇,殿下日後……切莫再提及此事;若被其他人發現……程息,願一人承擔所有罪責。”
淮王一下一下地輕叩玉石,他想起張韻在他懷裡哭昏過去,夢魘裡還叫着弟弟的名字。
“允。”
“第三件事……”程息瞥了眼蘇頤城,“如今,京中局勢明瞭,程息不願坐以待斃,特來向淮王殿下……投誠。”
淮王探究地看着她:“坐以待斃……如何說來?”
程息擡頭,目光直直地看着淮王:“淮王殿下定是知道的,皇后娘娘曾有意將我代替夏家娘子嫁給寧王殿下做側妃,可是造化弄人,生出這如許多的事端來……如今明眼兒人都瞧得出來,夏家娘子,您是肯定得娶進門了,我現在,就是一顆棄子,古往今來,棄子能有什麼好下場?”
淮王忽然一笑,有意捉弄:“那你繼續代替夏懷琳,不就不是棄子了嗎?”
程息心中安定,並沒有被淮王的話嚇到,她沉着迴應:“若是……我有更大的用處呢?”
“有何用處?”
“殿下也看見了,我功夫不差,還在夏將軍處學習過兵法謀略,談不上精通,卻也是略知一二。何況,我先前送密函……也去過夏家軍營。我知如今朝廷最大弊端有兩處:一是前朝舊臣心思不純,勢力盤根錯節;二是兵權未收攏於皇帝手中,分散在追隨皇上的各位武將身上。殿下……難道不想解決嗎?”
淮王聽着程息的分析,想起寧王在遺書上的千言萬語,心裡着實是欣賞這個只有十九歲的小姑娘的。
“張家、蕭家倒臺,任家、祁家歸順,還有……還有夏家啊。”
蘇頤城是不喜程息,不喜她的自以爲是,不喜她的汲汲營營,可不得不說,這姑娘是個人才。
淮王如今大勢在握,需要鞏固和培養自己的新勢力,他沉默半晌:“說的不錯,只是不知……做起來如何?”
程息知曉淮王應允,心中歡喜,連忙叩謝:“只要殿下應允,程息定能成功。只是……程息還有一事相求。”
淮王有些疲乏了,只望她能快些。
程息看向蘇頤城,面露和善微笑。
蘇頤城一陣惡寒。
“殿下,我聽聞琢玉公子蘇頤城‘才比白蘇’,十分仰慕。既然他與我同爲您門下幕僚,不知……程息是否有這個榮幸,能讓蘇公子做我的教習先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