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至深夜, 程息仍舊沒有醒轉的跡象,儲露也不敢給她隨意用藥,只能守在榻邊, 一動不動得盯着她。
弧令撩簾而入, 陸才知見了連忙起身見禮:“蘭須將軍。”
儲露只是瞥了他一眼, 並沒有動作。
弧令走近幾步, 低聲問道:“她如何了?”
陸才知欣喜道:“今個兒早上她……”
“還沒醒。”儲露把話截胡, “將軍還是專心打仗吧。”
陸才知看二人不對付,氣氛有些奇怪,便也消了聲。
“馬上就要子時了, 我來看看她……醒了一定要告訴我。”
儲露點點頭,不說話。
“我走了。”
“蘭須將軍慢走。”陸才知將他送走, 立馬回身走到儲露身邊, “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
“嘶——不應該啊, 以你的性格,做事周全, 見到蘭須弧令不該不行禮啊。”
儲露冷哼,把陸才知嚇得噤聲,喃喃:“以前也沒覺得你兇……真是在程息身邊呆久了,近墨者黑。”
“我只是生氣……”儲露隱忍着哭意,“我知道姑娘傷成這樣不是他的錯, 我甚至……不能夠生他的氣, 可我就是……心疼姑娘。姑娘她……”
“她怎麼了?”
儲露瞥眼:“與你何干?問那麼詳細。”
陸才知沒皮沒臉慣了, 又問:“你告訴我, 她醒了後, 還能帶兵打仗嗎?”
儲露沉默。
“有什麼後患嗎?”
儲露聽見這個詞,皺了皺眉, 雙手掩面而泣。
陸才知慌了:“很……很嚴重?”
“你們男人不會懂得。”
“什麼叫我們不會懂?你不說怎麼知道我們懂不懂?”
“陸將軍。”蘇頤城站在帳口,聲音清冷。
“喲,蘇軍師來了?”
“程將軍需要靜養,你這樣反倒於她不利。”
“哪能呢?今早還被我吵醒了。”
“你還好意思說!”
蘇頤城一下子抓住了重點,疾步走到榻前探看:“你說她今早醒了?”
儲露:“就微微睜了睜眼,又昏睡過去了。”
“可有發燒?”
“前幾日燒得厲害,今日倒是退了不少。”
蘇頤城斂着神色,淡淡道:“能醒就好。”
儲露:“只是……只是醒了以後……”
蘇頤城:“阿楚姑娘有何爲難?”
儲露思忖片刻,還是搖了搖頭:“無礙,只是阿楚有一事相求。”
蘇頤城:“但說無妨,只要我能幫的上忙。”
儲露:“姑娘此番傷重,日後怕是再不能帶兵打仗了。古者女將,左右逃不脫宮妃將妻的命運,但是姑娘她……她不能嫁人。”
蘇頤城蹙眉,忽然了悟了什麼,點點頭:“明白。”
“還請蘇公子上陳情表,此戰過後,讓姑娘鎮守豐城”
陸才知的神思還停在儲露的上一句話,奇怪問道:“爲什麼?爲什麼程息嫁不了人?”
蘇頤城沉吟半晌,目光瞥向躺在榻上的程息,整個人籠罩在黑夜與燭火間,半明半暗。他眼神幽茫,聲音沉如靜潭:“隨她吧。”
儲露低頭:“蘭須將軍違命支援,怕是在這裡也待不長久……”
“我明白。”
陸才知更是雲裡霧裡:“我不明白。”
二人看着他,重重嘆了一口氣。
“阿楚你還是去歇息吧,軍中傷患那麼多,你想必也是累了。”蘇頤城瞥了眼陸才知,“順便把他也帶出去吧,省的吵到程息。這裡我看着就好。”
儲露點點頭,起身拖着陸才知走出帳子。
儲露本也惱他,手上不知輕重,走出老遠還能聽見陸才知滿口的“疼疼疼……”。
蘇頤城看着二人走遠,將目光回到程息身上。
只是月餘,她竟變得如此消瘦,彷彿輕輕一捏便會化作手中齏粉。
蘇頤城走進,輕輕坐在榻沿上,明明近在咫尺,卻離得她十分遠。
他就這樣望着程息沉睡的容顏,似是過了歲月洪荒,他緩緩拿出別在腰際的玉簫,放於嘴下。
還是那首曲子,顛簸一生,流轉三國,幾經亂世。
蘇頤城鮮少吹曲子,他自幼習音律,可還沒到成器之時,白家便亡了。全身屬於白家的痕跡皆數散盡,只留下這支玉簫,輾轉百次,被他在南方的一個小鎮地攤上看見。
只消一眼,他便看出那是屬於他的東西。
一曲畢了又復一曲,循環往復,重章疊踏,就這樣熬過漫漫長夜。
天邊的夜色漸漸淡去,城外沒有傳來弧令他們的消息。
蘇頤城坐了一夜,看了她一夜,身體酸乏卻不自知。
“你難道打算就一直這樣睡下去?”他聲音有些冷,“你說你死了以後該葬在那裡呢?你也不是戰死的,享受不了馬革裹屍的榮譽;也沒嫁人,無人與你作伴。即使想追隨弧令遠去月氏,月氏的人同意你與他合葬嗎?”
蘇頤城別頭嗤笑:“你圖什麼呢?”
“你……你懂個屁……”氣若游絲,微不可聞,可蘇頤城還是一下子就捕捉到了。
他蹙了蹙眉,那是聽見粗話下意識的動作,可在看見甦醒的程息後,一瞬間展顏——也不是笑了,程息與他相熟二載,也沒見過他開懷的笑,如今也頂多是……就是眉間有些輕鬆罷了。
“吹了……一晚上的曲子……吵死了……”程息眼裡光芒微弱,話語卻是半分不饒人,“都快趕上……陸才知那傢伙了……”
蘇頤城看了她半晌,重新斂回神色,起身離開:“我去叫阿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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儲露幾乎是飛過來的,一下子撲在程息榻前,拎起她的手三指一掐把脈——多日隱忍的眼淚,一剎那決堤。
“怎麼樣?怎麼樣?”陸才知見儲露如此,不由地緊張。
儲露沒有回話,一把抱住程息,嚎啕大哭:“姑娘,姑娘你以後不要打仗了,儲露求求你了……你若再來一次,我怕是真的救不回來了……”
陸才知聽出話中意味,撫掌大笑:“救回來了?沒事了?程息你命真大啊,哈哈哈哈——阿楚姑娘真是厲害啊。”
程息艱難起身,靠坐在枕上:“外面如何了?”
陸才知:“弧令將軍帶兵夜襲,至今沒有下落。”
“弧令?”程息驚奇,“他什麼時候來的?我是怎麼被救下的?”
陸才知:“你當時殺紅眼了。蘭須將軍違抗了可沁的命令,和吳恩一起帶兵救下了我們,你……你看見他就拿着匕首往他心窩子上捅。”
儲露拿起針作勢要扎陸才知,陸才知連忙投降。
蘇頤城:“你既然醒了,便好好休息,別想那些有的沒的。”
程息沒聽,又問:“你說他是違抗軍令來的,那他帶了多少兵力?襄軍沒有撤軍嗎?蘇頤城你有沒有和王綣孟家聯盟?他們答應了嗎?孟放有活着回去嗎?”
“……”三人被她問得不知該從何回答起。
儲露:“姑娘你再這樣,我就給你灌安神藥了。”
程息:“……等等,那就最後一件事。”她看向儲露,“最後一件事,幫我個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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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軍被襲擊地猝不及防,本已是甕中之鱉,卻沒想到異常的頑強,一破再破他們的重圍,他們本就人少,損失的人數愈來愈多,襄軍漸佔上風。
四合的暮色被日光打開一道口子,燦焰的光芒照進大地。
一白衣女子,身着銀色鎧甲,手執紅纓長/槍,□□駿馬,立於崖頂,身後紅袍獵獵作響。
她是黎明破曉的使者,於天地開闔之際,踏馬而來。
手中的銀槍席捲着颯踏的光芒,長纓翻飛,是蕭索蒼茫間唯一的顏色。
“王泱已死!爾等還不束手就擒!可留性命!”
襄軍本以爲程息病重,被救走,死也是時間的事,可沒想到的是她竟然活了下來,還這麼耀武揚威地立在他們跟前,告訴他們:他們敗了。
“王泱已在凰來宮伏誅!爾等還要聽從誰的命令!”
吳恩尋隙瞥了眼崖上的人,瞳孔驟縮,朝着士兵們大喊:“程將軍復醒,王泱身死,天不亡我姜國!給我殺!”
一時間排山倒海,主將甦醒親臨,士氣高漲,血性張揚。
儲露看着崖底漸好的態勢,興奮地回頭望了一眼坐在馬車裡的程息。
“姑娘!我們勝了!”
程息虛弱地所在氈裘之中,微笑點點頭。
儲露跳下馬,將手中的長纓槍丟給陸才知,扒在馬車邊上問:“姑娘你感覺如何?可有頭暈難受?”
“無礙……”豐城春寒料峭,程息攏了攏身上的衾裘,只露出一個腦袋,“我們回去吧。”
馬車行遲遲,卻是與弧令他們同時到了豐城。
弧令滿身污血,將手中兵器丟給阿莫耶便疾步走到程息的馬車前,他想拉開車門,卻在要觸碰的剎那縮了手。
程息裹着斗篷打開車門,陡然瞧見弧令怔怔地站在馬車前,一身殺氣和鮮血。
她忽然覺得自己心上最柔軟的一處被狠狠一戳,疼得,委屈得眼淚都出來了。她忽然魔怔了,管不得周圍有多少人看着,緩緩擡手將他臉上的血污拭去。弧令在那一瞬間,彷彿卸下了所有的盔甲和防備,眼中滿是愧疚與柔情:“對不起……”
不敢啓齒,怕啓齒便是推諉;不敢不說,怕不說便沒有機會。
“沒事了,都沒事了。”程息笑着,看着他的眼睛。
弧令如今也是什麼都管不得了,他輕輕牽起程息的手,將她半抱進帳子。
陸才知驚異:“這……這怎麼回事?”
吳恩笑着打了他一拳:“你才知道?”
陸才知瞥了眼蘇頤城:“我我我,我一直以爲……”
儲露哂道:“眼瞎。”
陸才知又是驚異:“你方纔罵人了?”
吳恩又笑:“你又才知道?可別被她柔善的外表給騙了。”
陸才知發現自己雖是那個離她們最近的人,卻半分摸不透她們。
果然,女人都是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