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息這才明白自己現下的境況是如何, 她緊了緊手中的劍,定定地望着張霽。
張霽騎到她面前,臉上是猖狂的笑:“我說呢, 你一個孤女, 即使與劉楚有故, 竟然能在雲都立足, 還能節節高升, 原來……你不僅僅程息,來雲都,也不單單是爲了豐城之事。”他望着天長嘆一聲, “蠢吶……張霖也蠢,竟喜歡上仇家的女兒, 沒想到啊, 人家是來報復的。”
程息舉着劍冷笑:“張霽, 你有本事就別耍嘴皮子,我們倆之間的恩怨要了結, 你有本事就真刀真槍地和我打一場!”
張霽面上故作疑惑:“程息,你在雲都的聰明勁都去哪兒了?怎麼一道戰場上,一提及張霖你就這麼急不可耐地要殺了我?借刀殺人,不是你慣用的伎倆嗎?今日,要不也讓你嚐嚐吧。”
“賀乾的項上人頭值黃金百兩, 官封兩級。”他緩緩地擡手, “那你的項上人頭, 就黃金二百五十兩。上!”
周圍的襄軍聽見張霽方纔說的話就已經耐不住性子, 他一聲令下, 蜂擁上前。
馬蹄被砍斷,程息縱身躍下, 半空騰挪,冷劍橫掃,見血封喉。
她的江湖輕功加之軍營裡歷練出來的功夫,逼得襄軍措手不及。人還沒看清,就已被刺中躲閃一邊。
攻,攻不及;防,防不得。
程息一人席捲黃沙,將襄軍殺得連連敗退。
張霽在外圍看得心驚,只半年的功夫,她的功夫竟然變得如此精進了。
他換了武器,夾緊馬腹,直衝入人羣,提槍直刺入程息的後背。程息毫無準備,膝頭一軟,跪倒在地。
鋒利的槍頭穿過腹部,滴着淋淋的血。
程息回頭,是吃人的眼神,發白的下脣被她咬得沁出了血珠,聲音猶如耳邊的北風,聽得人血脈封凍:“張霽,你個王——八——蛋——”
她掙脫開槍/頭,鮮血噴涌而出,一隻手捂着傷口一隻手舉劍防衛。
張霽雙手發抖,他害怕了——
這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女人?
她立在風雪間,像座不倒的牆。
殺了吧。
一定要把她殺了。
張霽舉起槍,對準了她的心口。
狂風呼嘯天地,一支穿雲箭,刺穿了張霽的肩膀。
夏思成帶着一路騎兵殺進重圍,將程息拎上了馬背。
“將軍?”程息發現自己中計後,本就是帶着破釜沉舟的心思在拼殺,根本沒想到夏思成會來。
夏思成手裡紅纓長/槍。
天地一白,唯此色奪目。
“夏將軍,您身經百戰,沒想到會爲了這麼個小卒來送死。還是說……您也知道了她到底是誰?”
程息暴喝:“張霽你給我閉嘴!”
張霽大笑:“原來還不知啊。”
夏思成皺眉:“你什麼意思?”
張霽瞥向程息,哂笑:“她是林家欲孽啊,來向你們索命的。”
夏思成在那一剎那恍若心被緊緊揪住,一再確認:“你說什麼?”
張霽:“夏將軍,您素來是我敬重的長輩,死也讓您死明白了。她——”他遙遙一指,“根本不是程息,她是林、兮、霏,九年前就該死的掃把星!爲何她一來雲都城就風雲攪動,您還不明白嗎?或許沒有她,您根本就不用來豐城,我也不會是您的敵人,您的女兒也不會進宮啊……”
程息悔的就是這些,怕的就是這些,如今張霽將這些全部抖摟出來,就好似把她掏空了一般,渾身無力。
夏思成回頭看程息,程息低着頭,不敢說話。
“所以呢?”夏思成直視張霽,“所以你想證明什麼?張霽你聽着,這孩子不管是程息還是林兮霏,她,都比你有種。”
夏思成沒管張霽的神情,跳下馬,吩咐隨兵道:“護送程校尉離開。”
“不行!”程息失血過多,面色慘白,手腳無力。
張霽冷笑:“呵,你們,一個都別想走!”
十幾人的隊伍與數百襄兵對峙,勝算幾何?程息強撐着身子要下馬,卻被夏思成慌亂之中一掌拍的更遠。
馬兒在勁風中逆行,耳邊只有蒼茫的風聲,她只記得夏思成送她離開的最後一掌,大喊:“我欠你父親的命!今日歸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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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馬識途。
最後回到豐城城下的,只有程息一人。
儲露站在城牆上,眉目已染了風霜。
一匹老馬馱着一個人出現在了眼前。
儲露無須辨認,急匆匆地跑下城牆,大喊:“開城門!是程校尉!開城門!”
程息又一次傷的意識不清,儲露已經記不得這是第幾次了。
她在營帳中待了整整三個時辰,出來時人已站不穩。
蘇頤城上前扶住她,問道:“如何了?”
儲露聲音有些發抖:“死……死不了。”
蘇頤城心稍稍安定。
儲露:“蘇公子,如今軍中……還需要你……你出面穩定……”
蘇頤城:“我都懂,你且放心治療。”
帶兵打仗,就怕羣龍無首,軍心潰散,好在還活下來一個尚且有用的。
蘇頤城在心裡盤算了一圈,估摸準了王泱的打算,將夏思成手下還叫得上名字的將領盡數集中到主帳中商量對策。
豐城高度嚴防戒備,全城人心惶惶。
程息是在夜晚醒過來的,喉間發乾,出不了聲。
榻尾坐着個女人,程息沒見過。
那女人察覺到了程息的動靜,睜開眼,頗爲驚喜道:“你醒了?”
程息張了張嘴,沒說話。
女人從旁倒了些水,蘸在她的脣上:“阿楚姑娘同我講了,剛醒的病人得這樣喂水。感覺怎麼樣?覺得尚可就點點頭。”
程息只能小幅晃動,眨眨眼就算點過頭了。
“我是太守瞿義揚的夫人,叫卓三娘,你喚我三姨就行了。”卓三娘擱下碗盞,嘆了口氣,“蘇軍師怕軍中的將士們來你這裡鬧,便讓我太守前來坐鎮,還求我來陪着你。倒真是細心。”
程息不能講話,就認真地聽着。
“蘇軍師已經召集了夏將軍手底下還能用的一些將領商議對策,我此前就聽說過這位蘇軍師謀略過人,想來很快就能解決,孩子好好歇息吧。”
程息拉住卓三娘袖子。
“嗯?想知道外面的情況?”卓三娘嘆了口氣,“……程姑娘,你還是好好安歇吧。你傷的很重,我就沒見過哪個姑娘像你這樣……”
程息攥緊了卓三孃的衣袖,用盡力氣出聲:“三姨……”
卓三娘看她這樣子,實在無奈:“襄軍叫陣,說若要夏思成全屍,便出去迎戰。”
程息鬆開了手,摸了摸腹部的傷口。
卓三娘連忙制止:“程姑娘,你說你一個姑娘這又是何苦呢?你本不用受這樣的罪啊!”
程息還未說話,就聽帳外有人大喊——
“我就說過女人從不得軍!女人就是禍端!你看看就是因爲這個女人,還得將軍死在了襄軍手裡!蘇軍師還不讓我們出去迎敵!”
“古往今來!女人臨朝就沒有好事!夏將軍真是鬼迷心竅了讓這麼個小娘們兒帶兵打仗!”
“你們閉嘴!”是儲露的聲音。
她醫術了得,在軍中治好了不少傷兵,甚至還從閻王爺裡搶回來不少,是以在軍中威信頗高,沒人開罪她。
儲露本已累到了極致,才休息了一會兒就聽見一羣士兵罵罵咧咧,一句比一句難聽。這才衝了出來吼他們。
程息哪見過這樣的儲露啊,她向外指了指。
卓三娘:“把阿楚姑娘叫進來?”
程息點點頭。
卓三娘猶豫地走出帳子:“阿楚姑娘。”她沒說程息醒了,就偏了偏頭。
儲露心領神會,急忙走進帳子。
“姑娘!”她一把拉住程息的手把脈,心裡的石頭漸漸落下。
程息嘶啞着聲音:“如何?”
儲露無奈:“這回真不是因爲你身體好,而是因爲我醫術好。”
程息笑:“你還有心情……和我開玩笑,看來我……我死不了。”
儲露瞪她:“你非得把自己耗盡了才甘心?”
程息喘了喘:“要耗也要耗在值得的地方。”
儲露蹙眉:“姑娘……”
程息看了她們兩眼,微微笑了一下:“你們都出去吧,我想一個人休息一下。”
主帳中,燭火達旦,衆將士坐在一起,蘇頤城面向地圖,已定定地看了很久。
忽然,帳外響起儲露的聲音,帶着哭聲和急迫:“蘇公子!蘇公子!”
帳中的人一個激靈,蘇頤城回頭,蹙着的眉頭終於鬆開,他擡手略按了按:“將軍們且坐坐,在下去去就來。”
瞿義揚也要起身,蘇頤城也將他按下,自己一人出了帳。
“怎麼了?”
儲露急得眼淚簌簌落下:“姑娘……姑娘她不見了!還有,還有這個……”她攤開手中的針囊,指了指空出來的兩個位子,“姑娘拿走了最長的兩根。”
“那又怎麼了?”
“姑娘傷成那樣,即使體質比常人好,那也受不住短時間內劇烈運功!姑娘拿了最長的兩根針,”儲露指了指後腦的兩個穴位,“刺了這裡,就能吊着一口氣,支撐一段時間,可……可是那真的……真的……”她已然說不下去。
“軍師!”手下的小卒來報,“程校尉趁我等不備,偷了馬拿了劍,出城了……”
蘇頤城知程息的性子,若要成事,必定斷了自己的後路,她這是視死如歸啊。
“軍師……您看我們要不要……”
蘇頤城擡手:“不,既是叫陣單挑,襄軍也不會不守承諾以多欺少。這是她程息自己的選擇,她自己負責。”
已是太陽高掛,風雪未停,颳了一天一夜,掩蓋了黃沙,和黃沙上的鮮血、屍骸,冷器兵戈。
雪花如同一片片晶亮的刀片,在陽光映射下,刺眼、無情。
蘇頤城站在城牆上,遠處是茫茫的襄國大軍,張霽一人立在最前,手中是那杆紅纓槍。
夏思成的紅纓槍。
狂風又勁,好似要把烏斷山脈上的白雪全部吹下來一般,迷了天上的太陽,連眼前的景象也漸漸模糊。
張霽看不見了。
程息也看不見了。
天地之間,惟餘莽莽。
北風在山脈沙丘間拉着嘶啞的馬頭琴,每一聲都是哭泣和嘶喊。
什麼刀光劍影,什麼金戈鐵騎,在這一刻化爲烏有,只有穿梭山谷戈壁、碧落黃泉的白。
不知過了多久。
蘇頤城只覺自己的身子是冷的,血也是冷的,但緊攥着的手,卻不停地冒汗。
風雪有些消停了,天光又從灰濛濛只見透了出來,一切都是沉默的吟唱。
白雪間有一星點紅色,再是一星點銀色的亮光。
程息揹着夏思成的屍首,右手執着那把紅纓槍,左手提着張霽的項上人頭,駕馬穿過迷障一般的雪霧,像是穿過千年的沉寂與惘然,帶來的是殷紅的淋漓與徹骨。
她來到城門前,背後的狂雪,驟然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