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息醉得不厲害,只一杯小酒,還灌不倒她。只能說她的演技太過精湛,讓人對她放下了戒備。
她隱在帳內,偷偷掀起簾子一角,弧令和伊青站在月下,不知說着什麼,她聽不清。只是直覺到,此二人必定有關係。
程息就遠遠地看着他們,弧令對着伊青行禮致謝。她微微蹙眉,難道自己想多了?她看見弧令扭
頭朝這邊看來,忙放下簾子滾進榻裡,將自己埋得深深的。
簾子被人掀起,飄來一陣香氣,程息肚子不爭氣地一叫。她從榻上翻起來,幾步走到几案前坐下,看着滿桌的菜,對着弧令欣喜地笑:“多謝。”
弧令看着她,不應話。
程息佯作不知,只顧自己吃着。
“我問了伊青首領,他明日便會帶我們前往石陣,送我們到豐城。”
“沒問題嗎?”程息塞了塊肉進嘴巴。
這個地方聚居着那麼多的月氏人,朝廷定是不知的,若知道了,必定不會讓他們存在。將他們直接送到豐城,不會打草驚蛇嗎?
“你放心,首領定是有分寸的。”弧令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安慰道。
程息吃得滿嘴滿手油光,看得弧令哭笑不得:“你師父就是這麼教你的?”
“我們曾經去過巫蜀,半道水糧用盡,就殺那兒的蛇蟲鼠蟻吃,你覺得我會是個吃飯規矩的人?”
弧令失笑,沒想到她是個那麼厲害的角色,抱拳道:“失敬失敬。”
杯盤狼藉,二人在自己的小帳子裡用完飯,主帳的熱鬧也已停歇。程息剛想出去河邊洗個手,卻聽外頭窸窸窣窣地響聲,她下意識地要抽鞭,卻被一把弧令攔住:“回榻上。”
程息了悟是方纔主帳裡起鬨的月氏人,聽話地躺進榻裡。
弧令上前掀起簾子,與那些人說笑了幾句。外頭的人低笑,又送來了一些東西,便悄悄地走開。
等他們走遠了,程息從榻上一骨碌地爬起來,湊到弧令跟前問:“他們又送什麼了?”
弧令無奈笑道:“無花果。”
“爲何送無花果?”
黑暗裡弧令的神色看不清,只聽他低聲道:“日後若有機會,再告訴你。”
一路而來他賣的關子實在是太多,程息無暇顧及。弧令遞上來一顆果子,問道:“吃嗎?”
“手還油着呢。”
弧令拉起她:“走吧,我們去外面。”
外頭安靜了許多,只有夜風颸颸,風沙滾動之聲。
弧令將從主帳帶出來的毛裘披在程息身上:“大漠夜裡涼,披好。”
程息聳了聳肩,踩在地上一淺一深。
二人來到河邊,蹲下洗手,圓月倒映在水中,泛着漣漪。
程息忽然玩兒心大起,撩起水就往弧令身上潑。弧令猝不及防沒有躲開,程息低低地笑着,生怕讓別人聽見。
他看着程息的笑態,也不禁和她鬧起來。
程息落荒而逃,喘着大氣跑回帳內,弧令緊跟其後,笑道:“自己起的頭還敗得逃跑。”
程息不反駁,笑得開懷,月光下眼睛明亮無比,不似初見時的清冷孤寂。
弧令轉身走向帳子另一頭,躺在地上,說道:“明日啓程,今晚別鬧得太晚了,早些睡吧。”
程息順了順發絲,這才感覺到與一男子同居一室的尷尬,可弧令沒有任何忸怩的姿態,若此時自己彆扭,倒顯得有些小家子氣了。
程息翻身躺進榻裡,往裡頭蹭了蹭,忽然摸到早晨弧令給她的匕首。細細摩挲,能刻畫出上面的寶石和紋飾,她突然有些莫名的心安,沉沉睡去。
伊青準備地很充分,他又帶了兩人跟隨,一行五人踏上路途。
一路輕車熟路,綠洲被他們遠遠地落在了後面。面前是一片貧瘠的石陣,錯落林立,只需風輕輕一吹,天上便會掉落大小不一的石塊。
“今日風沙不大,此地相對安全。請二位緊隨其後,莫要跟丟了。”伊青帶頭先走。
程息弧令跟在後頭。
有小石子落地,倒不是什麼大事,程息不嬌慣,這些也嚇不到她。
他們走了近四日,最後一日的晚上,五人隨意找了處崖壁上的洞穴歇息。程息看着洞中的篝火出神,渾然不知弧令已坐在了她的身側。
“吃吧。”他遞上無花果,表面早已出現皺紋。
程息接過,質疑他:“還能吃嗎?”
“今天是最後一天了。”
“那你呢?”
“我沒事,吃吧。”
伊青從外回來道:“明早早些啓程,日落前就能趕到豐城了。”
“哦……多謝伊青……首領。”明明終點已近,卻沒有絲毫的預想中開心,程息實在是奇怪。
“你先歇下吧。我和他們換着守夜。”弧令剛要隨着伊青出去。
程息出聲道:“我也可以的。”
弧令愣在一處,突然笑出來:“你叫我們四個大男人睡覺,讓你來守夜?想什麼呢?睡吧。”
“弧令。”程息喊道,卻不知道自己又該說什麼。
弧令回頭,看着她。
“沒……沒什麼。我睡了。”她翻身躺進洞穴。
弧令瞧着她纖細的背影,鬼使神差地走過去替她掖了掖衣服。程息肩膀一抖,回眸看他,二人鼻息相聞,甚至能看清他面具下眼睛裡的倒影。
突然,弧令伸手蓋住了程息的眼睛:“瞎看什麼,睡覺。”他起身離開,留下程息一人久久不能回神。她慢慢躺下,捂着心口,竟是從未有過的緊張。
這一覺睡得不踏實,醒醒睡睡、睡睡醒醒,夢裡總是有人影。一會兒是小時候的事,一會兒又是跟着師傅後的事,一會兒又是弧令的面具。早晨醒來,腦袋疼得厲害。
五人正要上路,弧令突然開口:“就送到這兒吧。”
伊青一愣,明白他的意思,但又顧及他們的安危,十分爲難。
“多謝諸位幾日的幫助,豐城地界愈發近了,若將你們暴露,實在不妥。就送到這兒吧。從此山高路遠,多自珍重。”程息雖不滿他們自劃統轄,但這幾日確也受了他們的恩惠,還是得答謝。
伊青抱拳道:“沿此方向一直前行,便到豐城了。二位定要小心。”
“祝賀二位了!”跟隨的兩個月氏人只當他們是要私奔過豐城去月氏或是什麼地方,心裡由衷地祝福有情人終成眷屬。
程息弧令皆不說破,幾人告別,便驅着馬匹一路向前,豐城的城牆漸漸顯露,程息確定不是海市蜃樓,不自覺放慢了駕馬的速度。
弧令也隨着她停下,問道:“怎麼了?”
“你之後會去哪兒?回月氏嗎?還會不會碰上那些追殺你的人?你怎麼和你的人取得聯繫?”
弧令失笑:“那麼擔心我?要不跟我走算了。”
程息別過臉,有些後悔問了那麼多。
“你先去吧,我隨後再進城。”弧令想得周到,怕漢人與月氏人同行,太過顯眼,城守起疑。
“好。”程息回身駕馬,沒走幾步又忙趕回來,取下腰間的匕首遞上去,“還你。”
弧令盯了那匕首半晌:“留着吧,於我而言,已經無用了。”
“可是……”
“留着吧。”
弧令的語氣裡沒有商量,又似乎帶着點請求。
請求?程息覺得是自己想多了。
她將匕首藏進了懷裡,擡眼看了看弧令,他長得很高,整個人就像是大漠裡的蒼鷹,收時沉穩,張時凌厲,面具下的眼更是通透,好似能洞悉一切。
她低頭淺笑,回身要走,卻聽弧令在後面喊:“程息。”
程息忙欣喜回頭應答。
“你知道去哪兒尋你師父嗎?”
程息點點頭,卻又在那一瞬間後悔點頭了。
“豐城魚龍混雜,你自己找人時小心些。”
“你真的會進城嗎?”程息又問。
弧令不答,只說到:“快進去吧,太陽要落山了。”
程息望了眼天邊的夕陽,這回是真的要走了。
她慢慢駕着馬,心裡五味雜陳。
只是短短數日罷了,有什麼好難捨難分的?
她回頭看向弧令,發現他還站在那處,就定定地望着她。
程息笑了,黃沙漫漫,她夾緊了馬腹,用力抽打:“駕!”
一騎絕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