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安置妥當,張霖立在鄭相旁邊,不肯離去,直把任蘅急得跳腳。
他搖着扇子,用手肘頂了頂張霖:“張兄,品芳齋的賽詩要會開始了!”
鄭敏之又瞪了他一眼:“胡鬧!就不該帶你出來!”
“伯伯,這不能怪我啊,都安置好了,我們還杵在這兒做什麼?當門神啊?”
“你……”
“鄭伯伯,這程姑娘和蘭須公子都是少年人,十八九歲,二十來歲的年紀,這會兒子聖上也沒宣他們,我們倆帶他們到處走走也無妨啊。”任蘅總有講得通的歪理。
鄭敏之對這個任蘅是真沒話說,只能在心裡慶幸自己的大女兒沒有嫁給一個像他一樣的紈絝子弟,自然,小女兒也嫁不得。
鄭敏之無奈擺擺手,隨他們去。
張霖本以爲程息弧令二人是不興湊這種熱鬧的,沒想到二人答應得還挺爽快。
四人走在街上,任蘅像是這輩子都沒說過話突然今日就打開了話匣子,一個勁兒地說個沒完。
“我跟你們說啊,我和張霖從小一起長大,我愣生生早了一個月就爲了和他湊到一塊兒出生。”
張霖笑得無奈:“這還賴我?”
“不賴你賴誰?我跟你們講,小時候我娘只疼他不疼我,我都懷疑我不是親生的了。”
“對,然後你就離家出走,十天半個月沒回來,後來還掉進了南山上獵戶們挖的陷阱裡,如果不是當中有個獵戶曾經受過你們家恩惠,年年給你們拜年去,誰認得你?”
任蘅一臉“往事不堪回首”的模樣,用扇子打了打張霖:“給我留點面子。”
“你需要那東西嗎?”
任蘅真是氣不打一處來,看着品芳齋到了,也不接話頭,笑着將程息弧令引上二樓雅座,堪堪對着對詩的方臺,極妙的位子。
任蘅顯然是這裡的熟客,他一到,小二就上好了零嘴:核桃、瓜子、杏仁樣樣不落,還上了壺上好的茶。
任蘅細細一品,張口就道:“一喝就知道是虞城的毛山翠。程姑娘,我聽說你是虞城人,想必這茶你再熟悉不過了吧?”
程息笑笑:“這還真讓任公子見笑了,雖說我是虞城人,但行醫是大江南北地跑,各地的水啊、茶啊都喝過了,卻都覺得是一個味,只要解渴就行。”
“人家程姑娘是懸壺濟世,行醫天下,誰像你似的天天待在家裡,沒事就琢磨琢磨那兒的茶好喝,哪兒的菜好吃,哪兒的姑娘長得俊,哪兒的歌姬曲兒唱得好聽。”
“你就不喝茶不吃菜不聽曲兒?”任蘅調侃道:“以前是誰沒事天天跟在我後頭吃喝玩樂的?”
“好了好了,就此打住,讓人看笑話。”
任蘅見打不開程息的話匣子便轉戰弧令,笑問道:“蘭須公子這漢話學得可真好啊!我起初聽的時候,還當您是姜國長大的呢。”
“家父器重,族中孩子都得學,就學了個半斤八兩。”
任蘅見弧令有話可聊,立馬來勁兒:“那你們月氏都興教孩子什麼呢?”
“騎馬射箭,如何翻越大漠雪山,如何制服野禽猛獸。”
任蘅目光裡是驚訝與歆羨:“那還真是不一樣啊。想我小時候,被我娘按着頭讀書寫字,被我爹呢,追着打着學騎馬射箭。真是累煞我也啊。”
任蘅話裡的尾音還沒結束,就被樓下的樂聲蓋了過去。
方臺列開一席樂隊,笙奏簫鳴,笛聲悠揚,輔以箜篌緩緩。屆時的太陽西沉,天邊染上了橘黃與青黛的顏色,城中燭火一盞盞亮起,蔓延至品芳齋,更是燈火通明。雲霞衣裳的美人翻飛衣袂,在底下舞得好不熱鬧。
可程息卻是一點兒也看不進去,她從小就看不進去,就愛看那些打打鬧鬧的,母親老笑她沒有小姑娘的樣子。
程息不知怎麼的又想起從前的事了,有些無奈地託着腮。
“跳得可真好啊!這些樂姬定是玄玉閣的,曲子我也沒聽過,改天再去一趟問他們要譜子來。”任蘅好像突然在樓下看見了誰,兩眼放光,“張霖!徹月姑娘也來了!看來坊間傳得不錯,這回當真是把琢玉公子給請來了啊。”
“琢玉公子?聽的怎麼那麼耳熟?”程息蹙眉。
張霖笑道:“先前在豐城時,我同你們講過了,雲都四公子那事兒。”
任蘅突然緊張起來,瞥眼向張霖問道:“那副冊的事兒……”
“咳咳。”張霖示意他不要再繼續丟人現眼了,任蘅也是上道,立馬領會到他的意思,閉口不言。
程息這才知道張霖口中“那個朋友”指的就是任蘅,如今看來,還真是個不學無術的富家公子。
樓下樂聲乍停,忽起綿長的古琴聲,泛音顫顫,直飄向天際,又盤旋在樑間,久久不散。任蘅閉眼陶醉,右手還忘情地在膝上撥空弦:“徹月姑娘這琴彈得是真的好啊。”
程息看着,心中也是佩服他,若說其他富家公子只懂得吃喝玩樂那是不假,但是任蘅卻不僅僅如是,他是當真懂得。父親身居高位,他卻對雲都的一切不聞不問,安然自得地享着樂,還把所有樂子都玩得那麼精,實屬難得。
程息剝了核桃,剛想送進嘴裡,卻見身旁的弧令一直望着下方,什麼話也沒有,用手肘撞了撞他,挪了一把核桃肉過去。
弧令看了她一眼,順理成章地接受了。
任蘅看見突然一笑。
“你笑什麼?”張霖收回向下望的目光,納悶道。
“我啊,笑有人‘有心栽花花不開’。”他笑睨了張霖一眼。
“誰?”張霖一頭霧水。
程息又是一笑。
張霖:“你又笑什麼?”
程息:“我方纔看見有個人在抓耗子。”
張霖向下望:“哪兒?”
弧令又笑。
“蘭……蘭須公子?”
“沒事,我只是再想今兒個賽詩會結束,有沒有猜燈謎這節目。”
張霖被這三人弄得暈頭轉向,索性不管他們,自顧自地看起比賽來。
臺上樂姬舞娘散盡,掌櫃的上了臺子對着大傢伙行了禮,朗聲說道:“值此良辰美景,花好月圓之夜,品芳齋在此舉行雲都賽詩會。在下袁裴芳多謝各位遠道而來,還請諸位一同鑑賞我姜國才子之風采。”
堂下掌聲如雷,程息看了一圈問道:“哪個是蘇頤城?”
任蘅剝着核桃說道:“人家可是四公子之首。哪那麼容易現身?指不定躲在的哪個雅間後頭,出了題讓人送出來呢。到時候我們看那個送題的小廝往哪兒走就知道了。”
“侯爺也來了?”張霖拍了拍任蘅,指着對面的雅間,雖說是隔着簾子,但熟悉之人還是能瞧清楚。
赫烜侯成華陽,程息在心裡默唸着。
“侯爺旁邊好像有個人?”任蘅問道,程息順着他的目光看去,簾子上映出一個窈窕的身姿,雲鬢鳳釵,看影子便知道是個美人。
“夏家娘子。”張霖回道。
懷琳?程息驚訝。
“我就說吧,這熱鬧我們年輕人都愛湊,一會兒完了我們去和他們打個招呼。”
他們自然是沒什麼問題,但是這眼前還有兩個客人,張霖看向程息,程息卻看向了弧令。
弧令笑道:“客隨主便。”
“哥!”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在耳邊乍響。
任菁菁像只小兔子一般蹦躂到任蘅面前,頭上的鈴鐺步搖叮噹直響,她委屈道:“哥,你們都來品芳齋了也不叫我!”
任蘅笑着拉過自己妹妹:“不是你讓我替你來接人的嗎?這會子倒怨起我來了。”
“那你們出來玩兒也不能不叫我呀!”
“好好好,哥錯了,給你賠不是。”
任菁菁笑嘻嘻地看着張霖,輕輕地喊了一聲:“三哥哥。”
張霖應了一聲,推過去一盤杏仁。任菁菁不多說話,紅着臉道聲謝就吃了起來。
任蘅夾在他們倆之間也沒有挪開的意思,調侃道:“虧你還記得我妹妹愛吃什麼。”
任菁菁:“哥!”
任蘅:“沒聽見。”
“哼。”任菁菁撇嘴,這下才注意到同行的兩個生人,有些不好意思。
任蘅一一介紹,任菁菁一見程息,忙不迭道,“原來你就是程姐姐!”
程息驚訝,點點頭。
“我一早就聽爹爹講你的事啦,你可真厲害。”
程息只想這事兒朝中可能知曉些,卻沒想到連大臣家眷們都知道了,便笑問道:“我怎麼就厲害了?”
“我爹爹說,豐城瘟疫鬧得厲害,程姐姐待的水雲閣義薄雲天,非但沒有走,還把他們病都給治好了。”
程息聽罷此言,總覺豐城之事似乎並沒有全然上達天聽,只是不知是否是因爲任菁菁還小,所以其父才刻意隱瞞。
“我爹爹還說,水雲閣是……是劉前輩待的地方,要知道劉前輩……”
“菁菁,你是來說書的還是來聽書的?”任蘅遞上一杯茶,“渴不渴?虞城上好毛山翠,嚐嚐。”
“哦……”菁菁被任蘅打住了話頭,也沒有辦法再接下去。
樓下臺上面對面坐了兩人,一位是白衣書生,另一位則是蒙面俠客,這搭配倒是令人覺得有趣。小廝從二樓送下去一排竹籤,上面密密麻麻地寫着字。袁裴芳抽出其中一支念道:“江湖意氣發,身世留名爭。”
白衣書生看了眼對手,吟道:“紅塵孤膽客。”
此句雖平常,但卻將對手的氣質寫得淋漓盡致,倒是讓在場之人暗暗稱讚。
蒙面俠客半晌不語,他擡了擡眼,突然說道:“仗劍一書生。”
同書生一樣是描繪對手,可俠客卻又略高一籌,書生是書生,卻不僅僅侷限於文人一詞。這倒是讓程息想起了“千古文人俠客夢”這句詩,一時欽佩不已。堂下衆人也是一致贊同俠客的詩句好,不由地點頭。
突然,一女聲自二樓響起,聲音沉穩卻又柔嫩,冷靜細緻:“無有對偶,何以成詩?”
衆人聞言紛紛看向二樓,正是成華陽和夏懷琳所在的雅間。堂下的人看不清,不知其來歷,一時議論紛紛。
夏懷琳毫不慌亂,平靜答道:“書生已出上句,那麼俠士便要依照書生的格局對詩。上句爲‘孤膽客’,而下句卻是‘一書生’,‘孤膽’對‘一書’。敢問可有對偶?”
衆人一聽卻也覺得合情合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姑娘所言不無道理,”另一簾後傳來男聲,清越如玉鳴,“只是在下覺得這‘孤’對‘一’,‘膽’對‘書’並無不妥。書生說俠士‘孤膽’,所言事實;俠士說書生‘一書’,怕是調侃。再者,在下出題並未言明是律詩還是絕句抑或是詩句中的哪一聯,所以,這位俠士平仄相對,詞句對偶,句意風趣,應當是勝了這一局。”那人說完,堂內靜了良久,突然爆發出雷鳴掌聲,衆人不住誇讚:“琢玉公子當真是能言善辯啊。幾句話就把人說得啞口無言了。”
“琢玉公子巧舌如簧,小女子不敵,甘拜下風。”
“承認。”
這一動靜,讓程息更加好奇,張霖口中“貌比哀帝,才比白蘇”,任蘅口中的淮王幕僚,如今眼下連夏家千金都甘拜下風,雲都四公子之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琢玉公子——琢玉公子——”樓外的姑娘們略有聽聞紛紛喊起他的名號來,一個勁地往裡擠想一睹他的風采。
任蘅:“這蘇頤城自三年前來雲都奪得賽詩會魁首,入了淮王府邸,風頭倒是未減分毫啊。”
外面那些女子的喊聲當真把程息驚到了,開口問道:“這蘇頤城到底是誰?有那麼厲害?”
張霖見她如此笑說道:“你若是看了三年前的賽詩會,就不會這樣了。”
“對嘛,當年那才叫一個盛況啊。你知道爲什麼說他‘貌比哀帝,才比白蘇’嗎?三年前第一次賽詩會,赫烜侯坐鎮主審出題,蘇頤城一戰成名,對詩對得那叫一個驚天地泣鬼神啊,最後還作了一首《望雲都》,你看品芳齋正堂牆上刻着什麼?不就是他的《望雲都》嗎?然後第二天,雲都城哪兒哪兒都傳着這句話。你想想昭哀帝高恆鸞是誰啊,百年難得一遇的美男子啊;你再看看那個白蘇,昭國雅言公子,白家就不用我多說了吧?”任蘅說得滔滔不絕,聽得程息也是心驚肉跳。
白家白家,單看落魄的白榮都有那樣的氣質和通天曉地的本事,她根本不敢想象曾經的白家到底是何等的盛況。
“‘宮闕萬間都做了土’啊,白家如此興盛的家族竟也被滅族了,一個沒留。”任蘅手中的茶杯彷彿變作了酒杯,說的話也似醉話一般不知體統。
張霖蹙眉:“這是什麼話你也敢亂說。”
若是私下也就算了,可這面前還有程息弧令這兩個人在,說這種胳膊肘往外拐的話,實在是讓人笑話,還以爲他們自家人生了什麼齟齬。
白家滅族,在場的三位雲都貴人,哪家的爹孃沒有分一杯羹呢?
“我就感慨感慨,只是想教導你們,要及時行樂。”
任菁菁撇嘴:“歪理。”
“可你哥我說的每句歪理都是對的。”
“狡辯!”
“是啊,你三哥哥說的每句話都是真理,你親哥說的每句話都是歪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