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息進了死衚衕, 那個迷宮的最後,是一堵高不可攀的山牆,崖壁高聳陡峭, 別說是爬上去了, 爬到一半就有可能摔下來粉身碎骨。
一天一夜沒有進食, 加之日頭毒辣刺眼, 她有些發昏。
程息沉下心來運氣, 逼迫自己清醒。
先前被打得措手不及,手下的將士傷的傷,散的散, 死的死,幸虧孟鶴亭放人進來探查時, 他們下了埋伏纔將人殺盡, 不然現在剩下的兵馬估計一個手指頭都掰得過來。
程息咂了咂乾裂的嘴脣, 覷着眼看着死衚衕唯一的入口。
她在賭孟鶴亭敢不敢進來,進來了他們能不能打贏他的萬千兵馬。
可她自己心裡都沒有底, 如何去安撫手下的人呢?
“將軍。”有個小兵走到她身側,面色極爲難看,“將軍,我們水糧用盡……怕是撐不了幾時了。”
程息沒說話,眉頭又緊了幾分。
“將軍, 陸將軍和齊將軍真的會來嗎?他們……真的找得到我們嗎?”
程息咬着下脣, 良久, 艱難道:“能。”她沉默半晌, “這巖山石陣本不是很大, 我繞了幾圈就已知其大概,若不是暗夜行軍被打得猝不及防, 也不至於落到如此境地。齊顧和陸才知帶兵年限皆長於我,他們定會更快熟知這些巖山的分佈,找到我們的痕跡。所以……別怕。”
程息聲音低沉和緩,那小兵入伍不久,被她有理有據的說辭安撫,面上略略輕鬆:“我們一定能出去的?”
程息哽咽,悶聲一“嗯”。
小兵如釋重負,對她恭敬行禮,退了下去。
“你回來。”程息喊道將佩劍丟給他,“去,把我的馬殺了。”
小兵驚愕,接住佩劍的手有點抖,“將……將軍?殺馬?”
“對,快去。”程息無甚表情,甚至將頭撇向了一側。
“是……”那人不敢違抗,只能拿着劍去殺馬。
程息瞥了眼他的背影,又將目光對上刺眼的太陽。
地似乎有些震動,砂石跳動滾落。
來了!
程息躍下高石,一把從那小兵手中奪過佩劍,嚇得小兵一個踉蹌險些栽倒。
孟鶴亭騎着高馬,迎着烈日衝進了四壁荒蕪的死衚衕。他一眼便望見了首當其衝的程息——一個纖細的小姑娘,她擠在厚重盔甲間,再高挑的身材都顯得矮小。
原來他猶猶豫豫,怕得竟然是這麼個黃毛丫頭。
孟鶴亭冷眼望着這個與自己孫女一般大姑娘——她不是普通女子,不是誰的女兒,亦不是誰的孩子,她是他們孟家重回朝堂的階梯,是他的功勳。
“殺,”孟鶴亭閉起了眼,臉上的皺眉漸深,“一個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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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才知和齊顧在石陣出口布了陣,生擒了晚他們一步的孟放。二人這廂事兒完,馬不停蹄地循着孟放軍隊來時的蹤跡趕去,只怕晚了程息就真的完了。
當初她提出這一計策已達到最大效益的時候,二人是拒絕的。
程息是厲害,可他們若真的做出讓一個剛滿二十的小姑娘帶着三千俘兵誘敵斡旋的事,那他們就真的不是人了。
可程息說什麼都不聽,她只說這是她要必須要做的事,是她欠的。
二人說不過她,只當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可程息哪是那麼容易被糊弄的人。三人分道揚鑣時,程息二話不說就帶着六千人跑了,其中就有那三千俘兵。
真是反了她了。
“你們別白費力氣了。”孟放被綁在一旁的馬上,嘴脣因失血過多而泛白,他吃力地直着身子,笑得惘然,“那程息顯然被困住了,我爺爺身經百戰,她必死無疑。”
“我看你小子是苦還沒吃夠,還有力氣講話。”陸才知揚起馬鞭朝孟放傷口上揮去。
孟放吃痛大叫,額上汗涔涔落下。
“老實點!”
齊顧瞥了眼陸才知,勸道:“別打死了,還有用呢。”
陸才知咬咬牙,不說話。
面前的巖山一座座掠開,石陣迷宮顯露,地上是馬蹄斑駁的沙影,直指迷宮深處。
若是兩軍交戰,廝殺聲必定沖天,可如今迷宮內什麼動靜都沒有,只能是……只能是……
他們不敢往下想,陸才知從另一匹馬孟放拎過來,一夾馬腹便衝進了迷宮。
岔路條條,最終通向的只有一個終點。
程息手中的劍已被磨出了齒痕,身上如同被血雨淋過,連面上的表情都被鮮血模糊得看不清楚。
“孟鶴亭——”齊顧看準一人,拉弓射箭。
被喊之人輕輕側頭,堪堪躲過從背後襲來的暗箭。
蒼老渾濁的眼裡是熊熊燃燒的恨意與殺。
程息與孟鶴亭顯然膠着良久,兩軍皆是所剩無幾,地上橫七豎八的屍體,也不知是姜國的多,還是襄國的多。
“看看這是誰!”陸才知將孟放丟下馬,自己也下了馬一把揪住他的後頸,推搡着來到兩軍陣前。
孟鶴亭手下的人見狀忙挽弓指向奄奄一息的程息。
程息盯着那箭尖,攥緊了手中的薄鐵,她冷笑:“你以爲你一支箭就奈何得了我們?”
她身側屍骸累累,跟上的不足千人士兵,如今一個手指也數的過來。
孟鶴亭腹背受敵,忽然愴然大笑:“哈哈哈哈——想我孟鶴亭戎馬一生,竟栽在了你們三個小將的手裡!”
程息蹙眉,託蘇頤城的福,孟家的事她知道不少,也是明珠蒙塵,忠臣落寞的悲劇。
孟放被扣押着,見到永遠如天人一般的爺爺絕望哭喊,心裡的防線一瞬潰榻:“爺爺——爺爺——”
程息看着孟鶴亭,忽然傷感,那個險些將自己父親送入黃泉的百勝將軍,終究是老了。
“孟老將軍……”程息嘴脣翕動,她要上前一步,卻聽襄軍大喊:“你不要過來!”
箭矢脫手,程息目光一凜,提劍將其甩開,箭上還帶着幾分她的劍氣。
“你最好識時務點,先看看如今誰纔是強弩之末!”殺伐之氣裹挾着塞外的黃沙灌入人耳,生疼。
孟鶴亭轉身淡淡地瞥了眼程息,微眯的眼裡是探究:“你……很像我認識的一位故人。”
程息微微一愣:“……不勝榮幸。”
“但我聽說,他十年前就死了……通敵叛國,哈哈哈哈哈……那樣一個年輕人,通敵叛國?”孟鶴亭彷彿在說這世間最好笑的事情,他搖了搖頭,“我不信。我只是沒想到……沒想到……”
程息沉着臉色,鄭重問道:“孟將軍就沒有想過,王泱爲何要派你們來嗎?”
孟鶴亭神色一冷,不說話。
孟放看自己爺爺這種神色,以爲爺爺還執迷不悟地覺得王泱是良心發現,是給孟家一個翻身的機會,他大喊:“爺爺!王泱就是個偷國篡位的竊賊!他就是要我們死啊!”
孟鶴亭眼色幽深,狠狠地將手中的長/槍敲向地面,聲如洪鐘:“住口!”
“爺爺!燕煦哥哥就是他王泱心中的刺,我們就是生長那根刺的土壤啊!他怎麼可能容得下我們!”
程息沉靜地看着孟鶴亭:“孟老將軍,程息素來敬重您,但這是沙場,成王敗寇。”
孟鶴亭看着她,不語。
“將軍百戰死,纔會讓那些朝廷權貴有蠅營狗苟的機會,可他們卻將我們當做棋子,要用便用,要棄便棄。程息在此立誓,必替您向王泱,討回血債!”
真奇怪啊,本還是你死我活,而今卻變作了我替你活。
孟鶴亭看着程息那張倔強堅定的臉,那已不是一個雙十年華姑娘的樣子,而是飽經風沙,刀光劍影的淡然與堅韌。
他忽然大笑:“以我命換襄國黎民百姓之命,足矣!”他回頭望向孟放,神色不忍,“老身還有一事相求。”
“將軍請講。”
“放這孩子一條生路。”
程息陸才知齊顧三個人都皺起了眉頭。
“王泱要我們家的兵權以鞏固其地位,但若這孩子也死了,那就真的沒有人可以阻止他了。到最後……吃虧的還是你們。”
程息靜默一瞬:“好。”
陸才知:“程息你瘋了!這算通敵!”
程息沒有理他,只是對孟鶴亭徐徐抱拳:“將軍好走。”
孟鶴亭仰天大笑,掄起手中長/槍對準自己的脖頸狠狠紮了下去,鮮血噴涌,他向前倒去。
□□支撐着他,站在烈日之下。
“爺爺——”孟放聲嘶力竭,奈何被陸才知揪住了後頸半分動不得。
程息從地上拾起襄國孟家軍旗,披在孟鶴亭身上。她執着長劍,走到孟放面前。孟放目眥盡裂,雙目充血地看着她。
程息揪過孟放的衣襟,看了半瞬,沉聲道:“我不能不殺你。”手中的長劍刺入孟放的腹腔,“但是我也不能殺你。”她抽出長劍連同孟放其人一同丟在地上,還從陸才知馬鞍上解下水囊扔到他面前,“看你自己造化了。”
程息走入隊中,翻身上馬。
剩餘的襄軍被剮殺殆盡,四壁巖山之間,只留下了孟放一個活人。
他看着遠處孟鶴亭脖頸一滴滴滴落的鮮血,伸手抓住了面前的水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