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纓女將在西北鎮守了整整九年。
九年裡, 這塊地方便如同她的名字一般——平息安寧。
可用她自己的話講,這九年就是把她從一個青春美貌的女嬌娥,熬成了一個徐娘半老的女人。
豐城的風沙比雲都的北風還厲害, 她待在此地, 無時不刻思念虞城的江南煙柳。
若不是儲露醫術高明, 喜歡研究些新奇的玩意兒, 她可真不知道自己這張臉會在九年裡斑駁成什麼樣子。
這日夜裡, 程息剛抹完儲露送來的敷臉藥膜,正在房裡就着燭火看公文,就聽見有人叫門, 聲音還頗爲熟悉。
小黃門聽出了是誰的聲音,正要去開門, 卻被從房裡竄出來的程息呵止住。
程息現在整張臉只有嘴巴和眼睛是看得清的, 其餘地方都被黑乎乎的藥膜糊住, 若不是小黃門鎮定,早就被她嚇得叫出來了。
“你回去歇着, 別管他。”程息瞥了眼大門,又要回去。
外面的人又喊道:“程大人,你把我夫人還給我吧。”
程息:“……你夫人自己跑我地方來的,腳長在她自己身上,哪是我能左右得了的?”
外面的人:“那我就翻牆進來了啊。”
程息默默地給他開門, 看了眼儲露房門, 大喊:“翻牆你也別想進來!你翻進來我就把你叉出去!”
吳恩一進來就被程息的樣子嚇得一激靈:“你這是……”
“別管我, 找你夫人去。”
吳恩:“阿楚現在情緒如何?還生我的氣?”
程息:“我說你都是兩個孩子的爹了, 怎麼越活越不正經了呢?齊顧說自己難得來一趟要你陪他喝酒, 你就喝得那麼醉?還當着儲露的面把大兒子當槍使,二兒子當棍使, 他們一個七歲,一個才五歲,你可真是厲害啊,吳都尉。”
吳恩嘆氣:“所以我來賠罪來了,阿楚還懷着身孕,不便走動,我把馬車也拉來了。”
程息朝儲露的房間擡了擡下巴:“那邊,自己哄去。孩子都快出生了還不讓她省心。”
她轉身回了自己的屋子,也不管小兩口如何掰扯。
過了一會兒,有人敲她的門。
程息方纔洗了臉,正啃着蘋果,聽見敲門,笑了笑:“進來。”
儲露推開門,有些不好意思,撫着肚子輕聲道:“姑娘,我們回去了啊。”
程息無奈搖頭:“去吧,肚子都那麼大還到處亂跑,吳恩怎麼可能不着急。”
儲露怒嗔了吳恩一眼,努嘴道:“若不是他做錯了事,我也犯不着跑到這裡來。”雖已是兩個孩子母親,可她眼波流轉之間還是少女的神態。吳恩看得心軟,拉過她的手,賠罪道:“嗯,都是我的不是。”
“第三個孩子都要出生了,你再這樣,我就把孩子們通通帶走。”
程息嚼着蘋果,笑道:“算了吧,你還能跑哪兒去,頂多就回來我這裡。”
“姑娘!”
“好啦,快回去吧,更深露重,小心着涼。”
吳恩攙扶着儲露上了馬車,朝程息行了禮,駕馬離開。
程息望着二人的馬車漸行漸遠,低頭一笑,轉身進了屋子。
月氏還沒有來信。
這九年裡,弧令給她的書信從未間斷,通常一個月能寫四五封,且都是普珠送來的。二人來往的信件,早已裝滿好幾個小箱子。逢年過節,若自己不能親臨,還會託人捎許多小玩意兒。只是自從月氏王室遭亂,這信件便是斷斷續續,往往只是隻言片語,用訓練過的飛鷹傳遞。
到了這月,已是下旬,還沒有書信送來。
程息心中有絲不安。
長寧三年,郅於單于病重,蘭須氏少主攜安吉伊青歸來,二人冰釋前嫌,徹查當年之案,將涉案一干人等盡數斬殺。三王子翁須彌攜母遠走月氏北河谷地。
長寧四年,郅於單于駕崩,大王子可沁繼承王位,封姜國和西永嘉大長公主爲大閼氏,其長子爲左賢王,蘭須槲葉爲右谷蠡王。
長寧七年,蘭須槲葉病逝,其義子蘭須弧令繼承家主之位,拜左谷蠡王,掌月氏王室商隊,王帳軍隊。同年,可沁單于賜婚蘭須弧令與桑雅公主。蘭須弧令以漢人三年守孝期推辭,可沁單于准許,命其三年後迎娶桑雅公主。
長寧八年,月氏旱災,翁須彌攜羅支,帶着昆河王殘部反咬,直殺王帳,可沁身死,蘭須弧令帶着大閼氏與其二子圖安、日輪出逃,桑雅公主中途脫離隊伍,一人一馬,與韓耶羅支同歸於盡。
同年,寧王之子茂行十三歲,張後嫡子世竹八歲,懷昭儀之子鬱文六歲。
如今長寧十年,如秀如琢的第三個孩子劉葭已四歲,連儲露的兩個孩子吳憂、吳綢都能認全《黃帝內經》上的字了。
世事紛紛擾擾,好似只有她絲毫不變,恰如這豐城每季的風霜雨雪,適時來,到時走。
已是暮秋,豐城飄起了小雪,程息在府衙一邊烤着火爐,一邊批公文,今年豐城的糧食收成高出以往幾年三成,三國商品流通,酒肆客棧的經營也是蒸蒸日上,庠序教化,察舉升遷,也是一樣不落。
她將最後一份公文批註完,蘇頤城才姍姍來遲。
程息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你來得可真是時候。”
蘇頤城施施然落座,自己給自己斟了杯茶:“難得程大人自己批得認真,我有怎好搶活呢?”
程息收好文書,愣愣地看着面前的火堆,攏了攏裘衣。
蘇頤城一瞥,道:“還冷?怎麼不把月氏送來的狐裘穿上?”
程息搖頭:“太扎眼了。一個邊城的太守穿白狐裘衣,我是活膩歪了嗎?”
蘇頤城:“那你豈不是浪費他的一片苦心?”
“哪能啊,夜裡睡覺蓋着呢。”
蘇頤城沉默了半晌,擡眸看向她蒼白的臉頰:“程息,你身體你自己清楚。”
程息用茶盞暖這手,笑道:“我當然清楚啊。”
“這才十一月,你便要生火裹衣。你……還是儘早辭官離開吧。”
程息啜了口茶,搖頭:“離開這裡我能去哪兒啊?月氏?虞城?還是雲都?左右哪兒都不合適,就在這裡能賴一天是一天吧。反正你們也趕不走我。”
蘇頤城只是嘆氣,不說話。
“月氏那邊……如何了?”
“大閼氏又寫信給皇上了。”
程息眸色斂了斂:“皇上怎麼說?”
“命陸才知帶兵,與弧令匯合剿殺翁須彌。”
程息皺了皺眉頭:“爲何不是祁連之?皇上不是最寵幸他嗎?”
蘇頤城有一瞬沉默,淡淡道:“他去了南邊。”
“他去南邊幹什麼?”
“替皇上體察民情去了。”
程息嗤笑:“真是閒得慌。”
蘇頤城靜靜地望着茶盞中的水,冷不丁說道:“程息,提防祁連之。”
“你也覺得這傢伙不舒服吧?”程息搓了搓手,“一開始他把我們從那羣黑衣人手中救下的時候,我還覺得這人英雄出少年,可後來他把張由斬殺馬下,也不顧張霖死活,着實讓我心寒。”
蘇頤城轉着茶杯,也不附和,再叮囑:“記住我說的話便好。”
程息不以爲意:“我遠在天邊,他可管不着我。”
蘇頤城擡眸看了看她,問道:“弧令給你來信了嗎?”
程息沉默,搖了搖頭,顯然不意提及此事。
蘇頤城卻還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如今翁須彌入主王帳,權衡各方勢力自顧不暇,正是弧令反擊的好時候,等陸才知與其裡應外合,不愁殺不了翁須彌。到時候他勤王有功,必定重賞。然鮮花着錦,烈火烹油,他若聰明點,在那個時候必定會功成身退,到時你們遠走高飛,也沒什麼問題,指不定……還能傳爲一段佳話。”
程息聽罷,只是將臉轉向一邊,這些東西她又何嘗不知,只是有些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如同登天一般。
“借你吉言吧。”她敷衍。
“還有,如今大臣們紛紛諫言,讓皇上早立太子,免除他人叵測之心。”
程息捻着杯子笑:“這些人膽子是真的大啊……明知皇上最煩別人提立儲之事,還非得每天在他耳邊唸叨。”
十年前的那些事,明者明瞭卻不能多言,不知者卻一直以爲是當時還是淮王的皇帝一手策劃。
當年先帝未立太子,以致奪嫡,鬧得雲都血雨腥風,波及邊疆。
爲首上書的是兩朝宰相鄭敏之,不論是輩分還是君臣之誼,皇帝都得給他面子。是以,這些奏摺一封封送上來,皇帝也只好一封封地看好批註再退回去。
程息:“皇上什麼態度?”
蘇頤城:“打太極,找理由,一會兒說孩子們年紀都太小,一會兒說沒有一個成器的,總之就是拖着。”
“先帝子嗣單薄,一個手掌就算的過來,安謠又在三年前死於難產,如今就只剩下皇上和大閼氏了,所幸當今聖上有五子,宮中的秦美人與樂夫人都懷着身孕,也不至於皇室凋敝,江山蕭條。”
“再過兩年,茂行也要十八了。”
程息聽見這個數字,笑了笑,眼神幽遠:“我初到雲都,也是十八歲。”
“如今都二十九了,還沒嫁人。”蘇頤城冷淡地調侃,也不看她飛過來的眼刀,只顧着自己喝茶。
庭前楓葉正紅,落了一地餘暉,屋內茶水咕咕冒泡,熱氣氤氳。
若是以前,程息定要同他爭辯一番,或許是年紀長了的緣故,她心中竟無一絲一毫的怒氣,只覺感慨,笑了出來:“是啊,我都要三十了。”
蘇頤城望着她,端着茶盞,語氣平靜如常:“可你這三十年,也不曾虛度。”
是啊,隱姓埋名,懸壺濟世,戎馬倥傯,她什麼都經歷了一遍,如今歸於平靜,吃茶聊天,也不是不好。
“蘇頤城我問你,”程息突然開口,眼神定定地敲着他,“這麼多年了,你都自願留在豐城,不回雲都,真的把一切都放下了嗎?”
蘇頤城望着嫋嫋而起的水汽,不說話。
“師父與白榮前輩,早已逍遙江湖,做了神仙眷侶,那你呢?你想做什麼?”程息問道,“一輩子待在豐城嗎?我走了以後,會有新的太守接替我的位子,那到時候你呢?說句自負的話,我當你是知己,想着你既留在豐城,定然也當我是知己的。”
程息:“你,我,吳恩,儲露,還有陸才知、齊顧,我們那麼多人經歷了那麼多,我相信你是心甘情願留在豐城的。那你……當真能放下心中的怨恨,放棄復仇嗎?”
蘇頤城半晌沒說話,只是垂着眼眸,好似亙古洪荒在此停止。他突然擡頭,看着眼前的人,笑了笑,淡淡道:“程息,你知道白家是一個怎樣的士族嗎?”
“白家第一代家主白朮寄養於竇家,受的是皇家雨露,封的是將相侯爵,後來雖被竇瑾瑜追殺至邊疆,最後也是一個不落地,由昭文帝親自迎到廣淑。”
“當年白家算上家丁,一共三十二口人。竇瑾瑜派了三百多人前後奔馳追殺,一個都沒死。”
“在昭國的三百多年裡,白家出了三位宰相,三位太傅,兩位大將軍,甚至還有一個女博士①。”
“我爺爺白鴻,潛心研學,桃李滿天下;伯父白蒙鎮守國門,戰死沙場;姑母白榮,十七歲上表請奏,細數晚昭弊端並例舉十條奸佞罪狀,字字鏗鏘,罵得在場之人面紅耳赤;我父親白蘇,更是兩朝帝師,才學博通,曠古未有。”
因爲很多很多原因,程息並不高看白家,在她心裡這頂多就是個沒落的貴族。可如今這麼一聽,才覺得蘇頤城所講的,不僅僅是一個貴族的沒落,更是一個貫通三朝,歷經滄桑,卻依然熠熠生輝的士族的轟然倒塌。
程息記起自己曾經編排蘇頤城裝腔作勢雲都第一,如今才發現,他那不是拿捏,而是深入骨髓的家族氣韻,只是美玉入土,大家以爲它就該變作石頭。
自己真是錯得有些離譜。
“我的尊長我的先祖,爲昭國耗盡血肉。可到了我,卻是身上血債累累,利用女子去取悅他人,利用每個人去攪弄風雲,去算計陰謀。‘子孫萬代,千古流芳’,可我所做的一切,樁樁件件都是遺臭萬年。”
“可你若只是用蘇頤城的身份而活,他日史書工筆,你是姜國的功臣。王泱已死,你的才能,你的謀劃,世上已無人能比,你不願給自己一個機會嗎?”程息望進他的眼睛裡。
蘇頤城看着她,她眼裡的渴望與堅定,讓他有些失神。
“白家祖籍襄國,也成了昭國的功臣,那你又何嘗不能成爲姜國的人呢?你們爲的……都是黎明百姓啊。”
一語點醒夢中人。
蘇頤城有點愣神,良久他才找回神思,突然一笑,瞧着程息的眼睛,淡淡道:“好。”
程息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能夠說服蘇頤城,她並不覺得自己有這樣的口才。可很多事情,發生得本就莫名其妙,她還沒反應過來,又問:“你……你答應了?”
蘇頤城看着她,淡然地點點頭:“對,白安……這個名字,着實生疏啊。”
程息聽見這話也笑:“有時我想起林兮霏這個名字,也覺得生疏。”
“那林忽呢?”
程息一激靈,略微惶恐地看向蘇頤城:“你……”
“你能瞞得了我一時,能瞞得了我一世?”蘇頤城斜眼瞧她,“你是怕我對付你們倆吧?”
程息嚥了咽口水,點了點頭:“我曾經真的很怕你,覺得你像個妖怪。”
蘇頤城吹了吹新茶的熱氣:“別怕我。我又不害你。”
程息舒心地笑:“最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