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泱當真死了?”陸才知驚叫着跳起來。
“死了, 萬箭穿心。襄允同盟崩潰,燕然重回帝位,王綣垂簾聽政, 孟家的人也官復原職, 世蔭子孫。”蘇頤城啜了口茶, 淡淡道。
陸才知擊掌讚歎:“程將軍和蘇軍師算的就是妙啊!”
“王綣派人遞了國書, 說要與姜國達成協議, 五十年不爲戰。皇上下令,由你代爲交換國書,我已幫你草擬好, 你看看便可。”
程息烘着暖爐,調侃道:“你就篤定我沒有意見?”
蘇頤城挑眉:“你敢挑我的錯?”
程息訕訕:“不敢不敢, 我認得字都還沒有您的全呢。不過……這個王綣當真是心狠, 與當年的瑾瑜太后不遑多讓啊。”
弧令瞥了他們兩個一眼, 拉起程息的手,笑道:“你也是愈發的聰明瞭。”
程息瞪了他一眼, 忙將手抽掉,環視一圈,見一個個都笑着瞧着他們倆,更加羞赧,本是病弱蒼白的臉上慢慢的升起雲霞, 分外明顯。
陸才知看的牙酸, 別過頭去:“噫——嘖嘖嘖。”
儲露程息一齊扔了茶盞過去:“你笑什麼笑!”
陸才知也不接, 順水推舟地倒在地上笑得起不了身。
“如今倒是事事妥帖, 可以過幾天安生日子了。”蘇頤城不理會他們的打鬧, 吹了吹茶水的熱氣,“弧令將軍, 打算待到何時啊?”
程息一聽這話,心裡就不好受,以前還藏着掖着,如今全部說開,本是輕鬆許多,不承想蘇頤城提了這茬,她覆上弧令的手,關切問道:“對啊,你抗命來此,可沁可會怪你?”
弧令將她的手攏在手掌心:“放心吧,我自會處理好的。”
吳恩:“月氏如今到底是個什麼境況,不知蘭須將軍能否同我們講講,我們好衡量一下,也好替你們倆出出主意。”
這話儼然已是將弧令當成了自己人,也把他們倆當做了一對。
程息與弧令皆是聽出了其中的意味,不由地相視一笑。
陸才知:“要我說,你們倆直接私奔得了。”
衆人:“?”
陸才知:“你們看啊,程息本就受了重傷,剛醒就親臨戰場,說她最後病死了也不爲過吧?然後你就藏在蘭須將軍的隊伍裡,等到了月氏,那就是蘭須將軍的天下了,你們想怎麼走就怎麼走啊!你如果擔心豐城沒人管,放心,這不是有我嗎?”
程息扶額:“我說你這個腦子,怎麼就是不用再該用的地方呢?”
陸才知嘿嘿一笑。
程息:“我已經幫你想好去處了。”
“啊?哪裡?”
“進京。”
陸才知差點一口水嗆出來:“雲都?我回去做什麼?”
“那就是皇上的事了,反正你別想和我搶戍守邊疆的事。”
陸才知無奈笑道:“人人都覺得回雲都好,就你喜歡待在這裡。”
程息捻着杯子,淡淡一笑:“雲都……傷心事太多了。再者,你回去與我回去,都是一樣的。”
陸才知:“那吳恩呢?”
程息挑眉,眼睛仔吳恩與儲露之間轉了個輪迴,笑道:“他……自然是要待在豐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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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寧二年五月十四,姜國皇帝尹繹川下令封南平郡主程息爲長纓將軍兼豐城太守,原夏思成大將軍帳下副將吳恩爲鎮西將軍兼豐城都尉,琢玉公子蘇頤城爲豐城監御史,並命豐城三官統領邊疆三城軍務治事,以保國境安泰。
追封原豐城太守瞿義揚爲安豐侯,其夫人卓氏爲一品誥命夫人,拜其子瞿葳爲光祿大夫,進京就職。
長寧二年六月初四,襄國大臣孟放出使姜國,會長纓將軍程息於烏斷橫山陀耶峰,二人交換國書,定下五十年不犯境之盟誓。
儀式完畢,程息按照禮數將孟放請進主帳宴飲,他卻額外遞上來一封書信。
“這是什麼?”程息奇怪。
孟放:“太后娘娘給您的。”
“王綣?”自己跟她好像不熟吧?
程息走到隱蔽處,將信紙打開——
“安順久仰將軍大名,然時運不濟,不得見將軍真容。”
安順?想來是王綣的表字,只是字不如其人,倒也是唏噓。
“人生白雲蒼狗,轉瞬即逝,我這一生,曲折離奇不能盡言,亦不足爲外人道也。然以將軍之才姿,想必亦能知曉其一二。”
“今日安順在此謝過將軍之三恩:其一、守信諾,釋孟放;其二、獻計謀,降王泱;其三,保我母子平安。”
“你我皆是身不由己之人,今講和乃是王綣報答將軍三恩之舉,同爲女人,知將軍不易。然襄國兵敗之仇,身爲太后,誓不能忘,日後定討。便請將軍厲兵秣馬,栽培後人,百年之後,再來一較高下。——王綣。”
程息看完不耐煩地“嘖”了一聲——不管是王家還是白家,當真是沒一個讓人省心的。
她回頭看向孟放,那個當初被她仍在沙漠裡的少年,衣冠華袍,芝蘭玉樹地站着。
程息走過去:“幫我給你們的太后娘娘帶話,就說……百年之後的事,我管不了,但只要有我在一天,姜國的大門,你們就別想進。”
孟放笑了笑,拱手道:“是。”
宴席上也就是走些客套話,程息不管這些,只覺有蘇頤城在,那些人也佔不了多大的便宜。
使臣們停留一日,便啓程返回襄國。
戰事平定,豐城又迎來了新的官員,城中百姓笑逐顏開,每個人都幹勁十足地重建城池。
程息和弧令徜徉在城牆上,看着遠處的人們來來往往重建家園,心中暢快。她挽着弧令的手臂靠着,喃喃道:“這樣的日子真好。不用打仗,不用勾心鬥角,每一天醒來只需要擔心一日三餐吃什麼,真好。”
弧令將臉抵在她的頭上:“若你想要這樣的生活,我可以給你。”
程息一怔,擡頭看他:“你還真想試試陸才知說的?”
弧令:“關鍵是你願不願?”
程息失笑搖頭:“哥哥,我們都不是那麼無畏無懼的人。你不可能丟下養育了你十年的蘭須槲葉,我也不可能爲了一己私慾就丟下姜國。私奔……你當我真沒想過?但是我們怎麼能夠呢?”
弧令攬住她,一字一句皆是心疼:“你吃了太多苦了。”
“你難道不是嗎?”程息聽着他胸膛的心跳,“你這次擊退昆河王,又收攏各部落,還要替可沁奪位,翁須彌卻詭計多端,一點錯處也找不到。你處在風口浪尖上,比我更是難捱……都怪我,拿了你的護心鏡,還搶了你戰馬……”
弧令身上的傷痕不比程息少,只是他習慣了將那些隱藏,只把自己最溫柔最安心的一面展示給程息,不讓她擔心,不讓她分心。
他低低一笑,胸腔輕輕顫動,程息的耳朵有點發麻:“我只希望你安好。”
程息知道許多話多說無益,她緊了緊自己的臂彎,將臉埋得更深:“不過……那護心鏡還當真救了我一命。”
最後一戰,她身上除了縞素沒有任何盔甲,只有那一面小小的護心鏡放在胸前——離心臟最近的地方。
“當時有人放冷箭,若不是你的鏡子,我怕真的是熬不過來了。”
弧令良久沒有說話,他鬆開程息,拉起她冰涼的手,鄭重道:“霏兒,日後你遇到任何艱險,不管你挨不捱得過,都告訴我。若有一日,你覺得你在姜國待不下去了,就來找我。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你,只要你一句話,我們就去天涯海角,隨便你挑。”
程息笑了,眼淚不自覺落下,她捧着他的臉,露出鮮有的羞澀的笑容:“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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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歇了戰事,各人都封了官職,便都去了各自的府邸,不能再同往日那般一直聚在一處。
程息看着太守府,回想起兩年前的初遇,只覺恍如隔世,歲月如梭。
弧令賴着不走,說一定要吃上喜酒纔回去,程息先是愣了一會兒,方了悟他說的喜酒是什麼,笑睨着儲露。
儲露面上羞赧,一言不發地端着藥材出了庭院去曬。
程息烤着炭盆,笑岔了氣。
弧令瞧了瞧她,嘆道:“往後你要一直待在這兒,豐城可冷,我給你捎幾件狐裘來。”
程息也不推辭,撞了撞弧令的肩,笑道:“那就多謝蘭須左骨都侯啦。”
弧令淡淡一笑:“我如今是左大將了。”
程息撥弄炭火的手一頓,震驚問道:“左大將?”
“對。”
尋常月氏皇室坐上這個位子已是不易,何況他還是個異姓義子。
他到底是付出了多大的艱辛,才能夠坐在這裡,隨心所欲肆無忌憚地同她閒話。
弧令看出她眼裡的擔憂,淡淡笑道;“我得賺更多的俸祿,才能夠爲我們的以後做打算。”
程息倚在他身旁,暢想着未來:“等邊疆平定了,我便辭官,就去找你,好不好?”
弧令用自己的手暖着她的手,點點頭:“好。”
“那你可得多賺點錢了,我這個人坐不住,喜歡天南海北地跑。”
“那我就跟着你天南海北地跑。”
“那如果有一日我想定局虞城或者莊南呢?”
“我就陪你看江南煙柳。”
“那如果我就是想繼續住在豐城呢?”
“那我就陪着你看‘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程息笑:“怎麼都是你陪着我?那你想做什麼事?”
弧令撫上她的臉,輕輕落下一個吻:“曾經不懂,如今懂了,才知道我們相守的日子那麼短暫,我只想陪着你,不能再把你弄丟了。”
程息看向他眼裡,繾綣萬千:“不會再丟了,我就在豐城,日後你若想我了,便來看看我,可好?”
弧令:“若我每日都想你呢?”
程息推搡他:“那你就別走了!”
弧令一把攬住她:“還真的是不想走了。”
傍晚時分,程息掐着飯點去了都尉府,爲的就是能夠和吳恩邊吃飯邊聊他和儲露的婚事。
誰知這飯還沒煮好,程息就怒氣衝衝地騎上馬衝出了都尉府,任誰在後面喊都不回頭,一路風馳電掣回了太守府。
她一下馬便去了儲露的屋子。
儲露正在收拾藥罐,被她風風火火得嚇了一跳,險些將東西摔了。她坐下給程息倒了盞茶,小心翼翼問道:“姑娘這是怎麼了?”
程息猛地灌了一口,推過茶盞道:“再來一盞。”
儲露連着倒了好幾杯,才把程息的話灌出來。
“吳恩這小子竟然娶過妻!”
這話一喊出口,闔府上下都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程息在外人看來素來冷靜平和,泰山崩於眼前而臨危不懼。這一吼倒是把府裡的下人嚇得不輕。
“吳恩有沒有向你提起過這件事?”程息審問。
“未……未曾。”
“好啊,我今日若不去問,他想瞞到什麼時候!”程息吹鬍子瞪眼,“我們儲露這樣的才貌,嫁過去當續絃?還瞞着我們?我本以爲我們生死交情,早已可以以命相托,他竟然還瞞着我們這個!”
“姑娘……”
“你別說話,讓我說完,氣死我了……這個小子……”
吳恩比程息大了整整三歲,卻變成了她口中的“小子”。
“不行!我得去問問他到底什麼意思!”程息又要起身,被儲露一把拉住。
“你拉我做什麼?我是在爲你討回公道!”
儲露笑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姑娘是爲我好。姑娘你先坐下。”
程息坐下緩了緩勁,心思沉了一會兒,又道:“我也不是說他娶過妻有什麼問題,男子十八九歲,聽憑父母之言,媒妁之命娶妻的不在少數。可他明知你對他有意思,他偏偏還瞞着你,瞞着我們,這就十分惱我了。如今想想,還不如那個陸才知呢!他人是傻,但好歹他藏不住事兒啊。”
儲露許久沒見程息如此,雖說生氣,卻也比病懨懨的強好幾百倍,她笑着拉過程息的手,道:“姑娘,我覺得吳恩很好。我知道你介意什麼,你希望我是好,希望我是元妻,也是希望我得到獨一無二的愛,我都懂。可我真的一點兒都不在乎他娶過妻,即便是他有孩子我也絲毫不在意。我要的是他這個人,而不僅僅是一個身份。再說了,如若沒有他曾經過往種種,他也成不了現在的他。我愛他,便愛他所有。我不在乎的,姑娘,我真的一點點都不在乎。”
“當真?”
“當真。”
程息無奈,突然聽外頭一聲大喊,是吳恩的聲音:“豐城都尉吳恩,前來向太守提親,求娶林儲露姑娘。”
程息震驚:“你將原名告訴他了?”
儲露笑:“他早知道了。”
程息透過房門看見站在門外的吳恩,朗聲道:“我去你們府裡走了一遭,你還有臉來求娶我們儲露?”
吳恩拱手恭敬地立在門外,不卑不亢地迴應:“是在下有錯在先,不敢隱瞞過往。在下曾想告訴阿楚,可苦於沒有立場,不知如何開口。不論是以同僚還是朋友的身份,都難免唐突,是以猶豫至今,罪該萬死!若太守不信,可提出任何條件,只要我做得到,只要能讓太守相信在下的每字每句。”
程息手指輕叩着几案,看了眼儲露。儲露也看着她,眼裡有些祈求的意思。
程息:“進來吧。”
吳恩一愣,弧令不知何時站在了他的身後,拍了拍他,示意他進去。
吳恩立馬拎起地上的聘禮,數量有些多,還拎不過。弧令笑了笑,隨手幫他拿了幾個,推門而入。
“你還幫他?”程息質問。
弧令立馬放下手上的東西,坐在程息身邊與她同一陣營,笑道:“順手順手,怕你等久了,就幫他拿點。”
程息冷哼一聲,瞥向吳恩,掃了一眼地上的大大小小,問道:“這是什麼?”
“聘禮。”
難怪來得那麼慢,程息眯了眯眼,又道:“我問你,你是幾歲娶得妻?”
“十七。”
“是個怎樣的女子?”
“一個孤女,那時我還只是個小卒,見她被人欺辱,便出手相救。她說,我能救她只是一時,我一走便還是會有人來欺負她。我便問她有什麼辦法,她說要我娶她。我說不行,我是行伍之人,命懸在刀尖上,不能給她好日子。她說她生病了,過不了幾年就會死,希望在死之前,能有個念想。”吳恩頓了頓,“我那時也不知道自己會活那麼久,心一橫便答應了。可她……連一年也沒有撐過。她死的時候,我正隨着夏將軍剿滅西南的匪寇,沒能見她最後一面。回去時,只看見了鄉親們給她立的墳塋。”
吳恩:“我知道人的脆弱,也知道病痛能給人的打擊有多大,所以我更明白,醫者的偉大,更明白阿楚的意志。我曾向太醫院的錢太醫打聽過阿楚,他說若要贏得阿楚芳心,必須先得懂她。懂她懸壺濟世的理想,懂她身爲女子卻自立自強的堅持。阿楚,我都明白,你……你願意嫁與我爲妻嗎?”
程息本意只是想看看吳恩與儲露之間的情意到底有幾分,才演了那麼一齣戲。不承想,竟牽出那麼一長串的故事,惹得在場之人無不唏噓。
程息心虛,也不發話,看向儲露。
儲露笑着流淚,眼裡是從未有過的欣喜與幸福:“願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