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息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打扮了。
她穿着嫣紅的交領三繞曲裾, 以白色絲線繡花,開遍裙裾,袖口亦有點綴, 更增亮色。弧令怕她冷了, 又讓她罩了件兔絨的披風。長髮綰成最時興的髮髻, 綴以各色珠釵, 任誰也瞧不出這是那個征戰殺伐, 手提刀劍人頭的女將軍。
程息有些侷促,一直依偎在弧令身邊,街上人羣熙熙攘攘, 大都是在家中吃了年夜飯,帶着妻兒父母出來趕熱鬧的人。街邊的小販趁着今晚多賺幾個錢, 爲來年開個好頭。
城外明明是戰況膠着, 城內卻是絲毫也感受不到。
程息不得不讚賞瞿義揚和蘇頤城的治理才能, 她一直專注於打仗,絲毫沒管過豐城百姓, 若非他們二人,這城內多半是要亂成一鍋粥了。
弧令牽着程息的手,這邊瞧瞧,那邊看看,他感嘆:“豐城是不是與我們第一次來時, 大有不同?”
程息點點頭:“是啊。先前的樑元清簡直就不是個人, 如今換了瞿太守, 豐城真是一日好過一日。”
街上有人耍雜技, 頂缸、噴火、踩高蹺、變戲法, 好不熱鬧。
程息湊到一個萬花筒面前,驚喜道:“哥哥!快來看!”
萬花筒裡五彩琉璃, 變幻無窮,程息弧令並肩坐着,專注於眼前的另一個世界。
弧令收起目光,轉頭看向程息。她雲鬢擾擾,珠釵搖搖,褪去沙場的銳利,是一身明豔。
這樣的女子,天下能有幾人?
他弧令三生有幸,今生能遇見一位,互許終身。
“老闆,給。”程息看完萬花筒,意猶未盡,弧令給了錢,牽起她要離開。
老闆看着二人,笑着搭腔:“二位是新婚夫妻吧?”
程息被問得啞口無言,面上飛霞。
弧令笑得燦爛:“是。”
老闆開懷:“那二位可不要錯過求衣客棧的‘金風玉露’啊。求衣客棧的胡老闆啊,自去年發了橫財,就買下了原先的風來客棧,今夜開張,說是‘贈垂髫伶牙,贈燕爾金風,贈黃髮天倫’。”
程息挑眉,多時不見,裘叔越來越會作妖了:“伶牙,金風,天倫都是菜名?”
老闆賣寶似的介紹:“伶牙俐齒、金風玉露、天倫之樂。”
弧令笑看向程息:“去看看?”
許久不見故人,是該拜訪。
他們二人來到新的求衣客棧,全然不似先前的簡單,客棧大了幾倍不說,就連裝飾都變得大氣蒼茫——由芨芨草和黃土壘成的牆,掛着駱駝頭骨,掛幡與桌布是華美的月氏繡,五彩絲線織就祥雲牛馬,草原翻涌。
程息提着裙子,邁過門檻,求衣客棧分爲上下兩層,一樓即爲酒肆,二樓則是住房。
酒客們叫叫嚷嚷,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好不熱鬧,
程息走到櫃檯前,瞧了瞧桌子,問道:“你們掌櫃的呢?”
賬房先生頭也沒擡:“出去送酒了。”
程息:“給誰送酒去了?”
賬房先生:“掌櫃的一會兒就回來了。您若是要吃飯請隨意挑地兒坐,若是要住房,恕在下冒犯,我們房都滿了,您得找別地兒。”
真是館子火了,脾氣也大了。
程息沒回話,食指扣了口檯面,笑道:“我聽說胡老闆……是發了橫財纔買下這間店鋪的。”
賬房先生終於擡頭,上下打量了程息一番,見她面容姣好,穿戴不凡,以爲哪裡的官員帶來遊玩的女兒,稍稍改了面色,問道:“您這是從哪兒聽說的?”
程息撣撣身上的灰,無意地笑道:“您管我那麼多?”
賬房先生又看了看她身邊的弧令,更絕氣宇不凡,連忙繞出櫃檯將他們攔下:“等等等等,二位留步,二位留步。方纔實在是因爲店裡太忙,招待不週,您多擔待。二位若是要等掌櫃的,請隨我來,上有雅間,二位請在那裡等候。”
程息轉頭看了一眼弧令,弧令只覺得她跋扈的模樣惹人憐愛,牽着她隨賬房先生上樓。
點了幾個菜,等到小二將“金風玉露”端上來時才知道,那就只是——南瓜湯配大白菜。
又點了另外兩個,才知“伶牙俐齒”是糖葫蘆,“天倫之樂”是一整串的葡萄。
程息看着面前滿桌的食物,心中暗暗感嘆胡裘的生意經。
尤其是在她知道了他買通了一條街上所有小販幫他拉客之後,更加的欽佩。
果然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
“我告訴你們,從梨園巷一直到我們這兒,你們能看見的小販,都被我收買了。”胡裘從外回來知道他們來了,便直接進了雅間與他們一起吃酒,順便吹噓一下自己的經營手段,“就你們看萬花筒的那個老闆,也是被我收買的。”
程息、弧令:“……”
程息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她不知聽說說過一句話“有錢不賺是傻帽,無奸不商別心慌”。
果然成事之人,都有相似之處。
弧令與胡裘對飲,問道:“那先前的求衣客棧呢?您變賣了?”
胡裘喝得上頭,笑呵呵道:“賣了賣了,也是瞿義揚啊,治理的好,我原先那地,朝廷收了去,做了豐城的官驛。地方較偏僻,也不容易讓人打擾。”
程息笑道:“這就是您的橫財啊?”
胡裘舉着杯子搖搖手:“不能夠啊……”
程息:“還有別的?”
胡裘臉上是紅暈,將食指放在嘴邊:“不能講……講了我就做不了生意了。”
“爲什麼講了就做不成生意了?”
胡裘不說話,看了一眼程息身邊的弧令,長嘆一口氣,仰天躺倒:“問你的……嗝……你的情郎……去。”
程息越發奇怪,看向弧令。
弧令笑着揉了揉程息的腦袋:“往後告訴你。”
二人從胡裘處順了些小圓子,已是亥時三刻,街上行人漸少,大家都回家守歲去了。
程息想了很久還是想不明白這與弧令有何關係,她憋不住,停下腳步問道:“你給他錢了?”
弧令攬着她的肩,嘆氣:“對。”
程息驚訝:“給了多少?”
弧令聽這話,大笑出來:“你不問問我爲什麼給他?”
程息一愣,又問:“那你爲何給他?”
弧令還在爲程息方纔的反應開心:“通常丈夫在外花錢,妻子知道了,都會先問錢的數目,而非錢的用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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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息心急,輕輕地擰了一下他的胳膊:“快說!”
弧令拉住她惡作劇的手,緩緩道:“你可還記得伊青?我給胡裘錢財,從他聯繫伊青。”
程息沉默了一會兒,終於想起這個人,點點頭。
“他曾經是單于麾下左大將。”
程息回想他們初遇,這才覺得伊青當初看弧令的眼神確實與看她時的不同。
“單于與昆河王還是王子時,都是極好的繼承人,而單于之所以能當上單于,關鍵在於伊青。他平定了月氏西南部族的叛亂,爲單于帶去了戰功。並且……”弧令短暫沉默,“桑雅的母妃,是伊青的親姐姐。”
程息怎麼也沒想到那時遇見的一個普通月氏男子,竟有這樣一番身世。
“然後呢?”
“桑雅的母妃叫安吉珠朵,死於難產,所以單于一直很疼愛桑雅。那時二閼氏還沒有子嗣,一心想把桑雅搶過來自己撫養。但是單于想給合陽公主撫養,可那時大閼氏已患病多年,一心只想回去,與昭國同生共死。所以伊青上奏,說自己來撫養桑雅。單于準了,可是不久後,桑雅失蹤了。”
“除了大閼氏,安吉珠朵是單于最寵愛的妃子,她死的時候只有十八歲,桑雅是單于第一個女兒,也是安吉珠朵唯一一個孩子。”
“所以伊青被放逐了?”
弧令搖搖頭:“事情遠沒有那麼簡單。月氏人信奉阿滿教,阿滿教中有一種禁術,說是可以把一個人的壽命嫁接到另一個人身上,但是嫁接之人必死無疑。伊青是個虔誠的阿滿教徒,他受人讒言,認定自己姐姐是被獻祭嫁接之人,爲的是給大閼氏續命。”
“然後呢……”程息似乎猜到了。
“他反了。那時他已經找到了桑雅,但他要帶桑雅離開。所有人都認爲他是挾持公主,反叛出逃——一條條全是大罪。因逃亡事急,半路不小心他把桑雅丟了,折回去找她的路上,被單于的軍隊攔下。”
“他被單于射下一隻左耳,逃亡當時的昭國。”
程息:“單于手下留情了。”
弧令:“是,憑單于的騎射,既見到他了,若真要他死,絕不會讓他逃走。”
程息將前前後後的事情牽連,問道:“所以我們大漠重逢那次,你其實是得了密令的,只是不能爲他人知道,才被追殺?”
弧令:“有很多很多緣由,這是其一。”
程息:“那單于爲何要找伊青?”
二人已走到軍營門口的樹林,營地熱鬧非凡,而他們所在之處卻是幽深沉寂。
弧令的面色在月光下冷惻惻的,白骨面具嚇得眼睛黝黑,像是要把她吸進去:“霏兒,月氏的權利鬥爭不比姜國輕鬆分毫,我不想你跳出一個漩渦又要進另一個漩渦。義父單于待我不薄,我不能棄他們於不顧,但你,我也實在不想把你捲進來。先前說要娶你……是我的夙願,可我自己也不知道今生能不能實現。我如今能做的,就是讓你遠離危險。”
“哥哥?”
“二閼氏雖是我名義上的姑姑,是義父的妹妹,但是她與我們離心已久,還姓蘭須,但是心早已不在蘭須。翁須彌女人多你是知道的,可你不知道那些女人背後都是怎樣的勢力。我、義父、單于,如今都心向大皇子,翁須彌背後勢力壯大,我們只能爲了維持部族之間的平衡,對他隱忍再三,但是二王之間的鬥爭遲早要來。伊青曾經對單于積怨至此,我與義父猜測,這與二閼氏脫不了干係。若先他們一步找到伊青,化解矛盾,我們的勝算也就多一份。”
程息只怪沒有好好看弧令給的月氏勢力書信,裡面的名字又長又多,月氏的朝廷架構又與姜國大相徑庭,要了解熟知簡直就是難上加難。如今聽弧令從頭到尾講述,心中翻涌,神思混亂,喘了好幾口氣才緩過勁來。
弧令只是講了那麼些事,程息卻覺那肯定連他所經歷的十分之一都不止。
護心鏡上的劍痕,還有他左眼上的疤痕。程息只覺心臟被一寸寸地刺入,自己是個姜人,藉着多重身份纔有一線機會闖入雲都權力的最中心,那哥哥以異邦人的身份在月氏立足,到底付出了多大的代價。
二人相顧無言,只能聽見林間風動之聲。
“我明白。”程息哽咽,擡眼看着弧令,她緩緩擡手,摘下他的白骨面具。
左眼斑駁猙獰,卻不掩他眼中星光燦爛。
黑暗中看不清請對方的臉,只能憑藉手指的觸感。
“我都明白……”程息的指尖冰涼,勾勒出那半張臉上所有的傷疤,“我們都是命不由己的人。”
她踮起腳,與弧令耳鬢廝磨,在他耳邊輕聲道:“可如今卻是隨我們的。”
程息雖未經人事,但對男女□□卻是瞭解的——誰讓她曾經做過大夫呢?
她慶幸黑夜遮住了羞澀,只留給他們對彼此的感知。
她心跳如擂鼓,手緩緩向下。
弧令忽然抓住她躁動的手,送到嘴邊親吻,只聽他在頸間輕嘆:“你別急……”
程息強硬地抽開手,用自己的嘴抵住了他的脣,所有的話語都是多餘和徒勞,天地之間再有沒有什麼措辭能夠表達他們現在的所思所想、所念所懼。
只有最熱烈,最迫切,最原始的欲/望纔是詮釋一切最好的東西。
程息緊摟着弧令的脖子,她怕冷,整個人在他的懷裡瑟縮顫抖。弧令解下自己的和她的披風,將程息整個人緊緊裹住抵在樹上。
他口中呼出濁氣,吹在程息臉上,卻像是甜膩膩的風,惹得她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難耐低喊道:“你……快,快點……”
她的嗚咽被他吞在了最深的喉間,碧落黃泉,天地幽幢,只有對方的身體纔是最真實的存在,好似永夜狂歡,無盡索取。
月亮從東邊移到了天頂,直愣愣地照在幽黑林間,兩人身上。草草收拾,弧令幫程息穿好衣裳,將她抱在懷裡輕輕地拍着背安撫。
程息還有些微喘,眯着眼,眼角有晶瑩的淚,雙頰泛紅,她睜開雙眼,是弧令安靜沉斂的溫柔。
眼裡的淚滑落——
她只想自己的眼裡映着他的身影,映着他的面容。
她要再多看看,要到了老了,死了,還記得這張臉。
永遠記得,這張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