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那會兒的程息還叫兮霏,姓林,是姜國兩位開國大將的獨女,生於姜國建國元年。當年的她,還有父母,還有摯友,還有義兄,是一個可以春朝馬蹄急,看盡雲都花的貴家女。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詩經裡是這麼唱的,兮霏也是這麼聽得,只是沒有想到,原來黍稷淹沒大廈,塵土掩蓋高樓是件那麼容易的事。
那日是她的生辰,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一家人聚在前堂吃飯,母親難得下廚爲她做了碗長壽麪。可這面還沒動筷子,宮裡便傳信急詔父親前去。
“那霏兒等爹爹回來了再吃麪。”
“霏兒乖,你不餓,儲露還餓呢,你要照顧妹妹。”
“我不……爹爹吃完麪再走吧……”
“霏兒。”兄長安撫她,“義父去去就回,想來宮裡有什麼急事要處理,皇上也是知道今日是你的生辰,定不會留義父很久。”
兮霏鬆了手,委屈地不說話。
“霏兒乖,爹爹很快就回來了。”母親一邊勸,一邊將三個孩子牽進裡屋,她回身剛要替丈夫收拾,冷不防落入一個寬厚的懷抱,聲音從頭頂傳來,“芙兒,等我回來,不會有事的。”
“皇上不會是個薄情之人,你們一同征戰多年,可別讓一些誤會斷了你們的兄弟之情。”慕芙靠在她的胸膛上,聽着他強有力的心跳。
“放心,照顧好孩子們,我去去就回。”
去去就回,可父親終究是沒回來。
“逆賊林奕,居功自傲,欺君罔上,勾結前朝白家,意圖謀反,其罪當誅九族……”宦官的聲音尖利,穿透耳膜。
大將軍府的門被緊緊鎖住,官兵闖不進來,衛尉張由在外大喊,“林賊已伏誅,爾等莫要再負隅頑抗!”
“是張叔的聲音!娘!張叔來救我們的嗎?”兮霏很害怕。
“忽兒,霏兒,儲露,你們聽好了,從現在開始不要聽任何一句話,不要說任何一個字,就跟着娘走,明白嗎?”
他們從密道走,可還是被張由的人追上。兄長爲護她們三人,墜崖而死。
最終她們爲落山派所救,那個將母親逐出師門的地方。
那年劉楚上山看望慕芙,她神思恍惚,終日懨懨,全然沒有當年女將軍時的風采,兮霏跟在她身邊,不說話。
劉楚害怕孩子以後成疾,便將她帶到身邊撫養,只留自己的大弟子儲露在慕芙身邊陪伴。就這樣相安無事地過了一年又一年,只是程息沒想到,這塵封的記憶也能有被撕開的一天。
白日裡程息照常幫忙,面上無異色,劉楚留心看了會兒,還是參不透她在想什麼。
胡裘從外而來,風塵僕僕,胡裘走進屋內猛灌了口茶,氣喘吁吁道:“城東的風來客棧,打聽到一點消息。”
衆人湊了過來,他繼續道:“十五日前,風來客棧來了一批客人,要去了全部的上房,直到城內瘟疫爆發,風來客棧閉門謝客,侍衛把守,無人能靠近。”
“外人入城,定有通關文牒,再由城門守衛記錄在案,不知前輩能否找人搭線,看到那冊子?”
胡裘看了一眼劉楚:“是有辦法,但……”
“我那日與風來客棧的人交手,他們的武器陰險狠辣,功夫也不似我們姜國武林之勢……”
“可看清他們使得武器了?”胡裘問。
“匕首。”常黎答。
程息:“不,是袖刀,彎鉤,還有……曲柄斧。還有人紋着刺青,刺得是……”她閉眼仔細回想,“刺得是……蛇!”
“曲柄斧,紋蛇。”胡裘琢磨,忽然明白過來,“天紓閣。”
程息:“襄國……天紓閣?”
如秀:“那是什麼地方?”
胡裘:“聽命於襄國皇家的暗殺門派。”
“當真是襄國?”
“師孃同我們講的也是襄國,可爲何師孃如此篤定?”
程息沉默不言,白家,世人皆知是昭國名門,可也鮮有人知道,在襄國瑾瑜太后那時代之前,他們本只是襄國的一個小官罷了。
“前輩是受害之人,心裡定然是比我們清楚的。”程息不想讓如秀知道太多,就說點藏點。
常黎:“胡前輩,你方纔說有方法看見那冊子,是什麼方法?”
胡裘:“豐城出入事宜皆由都尉瞿義揚掌管,那冊子定在都尉府。”
程息:“我去吧。”
“需要你做什麼了嗎?安分些待着!”劉楚訓斥道。
程息:“師父,若此事真是襄國所爲,而太守又不爲所動,那真的不是蠱蟲那麼簡單了。”
常黎:“若此事更與豐城的官員有關——通敵叛國。”
“師父,息兒斷不能容忍此事發生。還請您准許息兒前去一探。您放心,息兒定會平安回來。”
“我也去。”常黎說道。
“你去做什麼?”程息有些惱怒。
“這事兒怎麼只能你一個姑娘去?胡前輩要守在客棧,會武的男人就我一個了,我這時候不去,還是不是人了?”
“你——”程息無語凝噎,“你簡直就是快木頭!怎麼說都說不通!”
“我去定了,別想甩開我。”
胡裘笑得開懷,重重地在常黎背上拍了一掌:“你小子這性格,我喜歡!”
“裘叔你把他收了!”
“欸,小姑娘鬧什麼脾氣,既要去,你們兩人一起也好有個照應。都尉府不是一般的地方,戒備森嚴,若出差池,性命難保。你武功雖高,但小心些準沒錯。”
都尉府確如胡裘所言,士兵重重把守,就像鐵籠子一般,鳥兒飛不進去也出不來。
可是我們程息不是鳥兒呀,她是隻蝴蝶。
常黎與程息一身黑衣,躲過巡邏的士兵,翻牆而過,二人隱在草叢間,觀望着都尉府的地形。
“和裘叔同我們說的一樣,都尉府園景很多,適宜我們躲藏。那邊……”程息轉頭看向常黎,卻發現他根本沒有在聽自己說話,一把擰過他的耳朵,怒目圓瞪,咬牙切齒,“你在幹什麼?”
“嘶——”常黎倒吸一口涼氣,指了指自己身邊,輕聲道,“有蛇……”
“……”程息十分無奈地看着他,揪過他推向一邊,“讓開。”她手起刀落,蛇在七寸被砍成兩截兒。
“你不怕嗎?”
“應該是它怕我,幸好它是在這兒遇見我,如果是在巫蜀,它就沒那麼好看的死相了。跟上!”
常黎真的是越來越驚奇,這姑娘到底經歷過什麼纔會變成現在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
他們穿過前廊,忽聞整齊的腳步聲踏來,常黎還沒來得及反應,被程息揪住頭髮,一把拎上了屋頂。等人聲過了,常黎想下地,剛翻身下去,又被程息抓住後頸衣領扔向一邊。
“你不要命了?地上的機關你看不見?”
常黎初入江湖,亦是第一次做這樣的事,縱使武藝高強,敵不過程息經驗豐富。
二人躲進一處草叢,程息回想着方纔府中的樣貌,細細說道:“這邊迴廊的左側是瞿義揚的書房,右側是他與家人的臥室,前堂是他日常辦公的地方,後院是演武場,府外的守衛大致一炷香巡邏一次,我們分頭行動,一炷香後在最先的落地點集合。不管發現什麼都要回去,明白嗎?”
常黎見她神色緊張,笑道:“放心吧,我一定回去。”
“你自己小心點。”程息怕他不在乎,又重複道,“聽見沒有?”
常黎見她認真的樣子,突然覺得有些可愛,笑說道:“聽見了。”
程息蹙眉,看他笑的樣子吊兒郎當的,還是不放心,又想開口,被常黎一把抓住胳膊,他的眉眼在月光下勾勒出輪廓:“你放心吧,再不行動時間就要到了。”
常黎看準時機,朝左側飛掠而去。程息摸索着進了右側的一間屋子,就着月光打量,佈置倒也乾淨雅緻,屋子寬敞是寬敞,就是有點不對勁。
若是都尉夫婦的居所,少了女子的妝臺,若是孩子的居所,卻沒有整齊的書櫃。
哪裡不對呢?
程息思索着,突然回身揚鞭一抽,幾枚暗器偏飛,釘在了窗櫺上。
“誰?”她回身起勢,仔細辨別在暗處的影子。自己在方纔竟沒有絲毫的注意,顯然那人的武功高出自己許多。
“看錯了。”聲音突然湊近程息的後脖頸,熱氣爬上脖子,嚇得她全身一縮,回手要劈,被那人一把擒住,捂住了嘴巴。
幾縷髮絲落到程息的眼上,那人溫熱的前胸貼着她發冷的脊背,他的中衣鬆鬆垮垮地掛在身上,程息一下子明白現下的處境,半分不敢動。
那人笑的聲音有些熟悉,好似在哪兒聽見過,程息努力地讓自己冷靜下來去思考,卻實在做不到。
“女人?二閼氏難道黔驢技窮,只想得出美人計這招了?”背後的人嗤笑,“要送也不送個豐腴點的人,這細胳膊細腿的,累壞了可怎麼辦纔好?”
饒是沒經過人事的程息也聽懂了他話裡的輕薄之意,羞憤難當,雙腳借力一個前甩,掙脫那人的束縛,一個驚鴻掠影,鞭子如尖刺一般飛去直擊那人命門。那人輕巧一躲,左腳勾起几案向程息砸來,她避之不及,雙手還在抵擋的瞬間,那人就已竄到她跟前又擒住了她。
几案落地,一聲巨響。
屋外的士兵聽見動靜,走上前來輕叩門扉:“弧令將軍,發生什麼事了?”
程息聽見名字突然錯愕。弧令?她輕輕回頭看去,月光朦朧,實在瞧不真切,只看清他未帶面具,左眼有些斑駁。
弧令奇怪這個刺客膽子如此之大,到這個時候還敢明目張膽地看着自己,他緊了緊手臂朝外說道:“無礙,耗子罷了。你們下去吧。”
“是。”屋外的人退下,室內安靜至極,程息出聲:“放開我。”
弧令蹙眉,這刺客的聲音爲何如此熟悉?
“弧令,是我。”
弧令低頭一看,姑娘晶亮的眼睛望着他,他有一瞬間的怔忪,立馬鬆開一隻手,另一隻手卻還是抓着她:“怎麼是你?”
“我……”程息不知該如何說起,噎在一邊半天說不出話來。
弧令朝外看了一眼:“到裡面來。”
二人來到裡間隱秘處,弧令整頓衣衫,程息不好意思,背過身去。
弧令低低一笑,問得輕鬆:“說吧,長的短的我都聽。”
程息猶豫良久,問道:“那我可以先問你幾個問題嗎?”
“什麼?”
“他們叫你將軍?”
“我是月氏的左骨都侯,蘭須弧令。”
程息不吃驚,又問:“那你爲什麼來豐城?”
“程姑娘,問得太多對你不好。你只要知道,我來,對你們姜國有百利而無一害便好。”弧令帶好面具,拉過程息面對他,“現在該輪到我問你了。你爲什麼來都尉府?”
程息不想說,這是姜國的事,若真是姜國官員私通外敵,說與月氏人聽,那是何等的恥辱。
弧令見她不開口,直接問道:“豐城鬧瘟疫了,對嗎?”
“你知道?”
“都尉早已知曉此事,但因爲一些事,只能在暗中相助。”
“你如何得知?”
“我說過,我來,於姜國有百利而無一害,這只是第一件事情。”
“你還知道什麼?”
“冰絲蠱。”
程息無話可說,這個男人不管是武力還是智謀都太過強大,她在他面前有些無處遁行。
“現在你能告訴我,你爲何來此了嗎?”
“看入關冊。”
“爲何?”
“我……我現在不能說。”程息向來小心謹慎,若不是十分篤定襄國所爲,她不敢開口。
弧令也不爲難她:“要看什麼時候的?”
“十五日前。”
“我幫你。”
程息不確定:“你……幫我?爲何幫我?”她不相信一個月氏的左骨都侯出手幫她,只是因爲他們相識。
弧令一笑:“以後你便知曉了。”
程息看着他,只聽外頭突然高喊,火光朝左側涌去:“有刺客!抓刺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