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明十八年八月十五,任大公子包下了整棟玄玉閣,宴請雲都富家子弟的事情早已傳遍整個京城。
任夫人差點打斷他的腿,因爲最後被任老爺攔下了,說孩子們難得一聚,由着他們去,反正這錢,從他下月的分例裡面扣。
程息換了新衣裳,是那日去成衣鋪裡定製的,用了最新的月氏紋樣,鵝黃的衣裳倒是襯得她俏皮,年齡也小了不少。她本是想穿自己那件水藍色的,卻被儲露攔了下來,說天氣冷了,也該換暖色衣服了。
也不知搞什麼名堂。
她本就是張冷臉,任誰看了都不喜歡親近,今日穿了一身鵝黃,竟有些違和的滑稽。
至少她自己如此覺得。
程息遞了請帖給玄玉閣守門的小廝,小廝笑着將她迎上二樓。
沉香繚繞,燭火搖曳,地上鐫着剔透的步步生蓮,木楞架着薄紙橫亙出破碎的人影,透出悠揚的樂聲。迴廊長長,窗櫺半開,夜風舒爽,滿室清香。
程息脫了履,穿着雲襪踩在上面,雕刻的蓮花觸感鮮明,她提起裙子,看着自己的腳一步一步踩在蓮花的中央,突然笑了出來——原來當禍國妖妃是這種感覺。
旁邊的門忽然被打開,出來一個喝得醉醺醺的男人,與程息恰好打個照面。溫熱燭火下,即使是程息那張冷臉都被照得有了幾絲暖意,那男人瞧她好看,以爲也是玄玉閣的姑娘,一把摟上來:“小娘子生得真好看,唱曲兒的還是彈琴的?”
程息不想生事,打開他的手要走。不承想那人以爲她欲拒還迎,直接摟上腰來。即使是任蘅的客人程息也不得不拂他的面子了。
可自己還沒出手,腰上的力道便消失了。
弧令立在身後,扭住男人的手腕,冷聲道:“看清楚了,這是皇上親封的莊南縣主。”
那男人吃痛大叫,程息怕引來更多人讓任蘅難爲,拉住弧令的手搖搖頭。
他瞥了眼程息,推開那人,也不說話,拉上她就走。
程息也不出聲,二人一路沉默,弧令的手卻是越抓越緊,程息察覺到他的不安,反握了握他的手,弧令回頭看向她。
程息一笑。
他平靜下來,大拇指摩挲着程息的手背,從未有的真實。
是真的找到了。
弧令笑出聲來,拉着程息的手走到門前輕釦。
“他們來了。開門開門。”任蘅在裡面喊着。
程息忽然意識到什麼,連忙抽出手來背在身後,臉上不自禁染上了紅霞。
她低眉的樣子,柔和的像燭火照在紙窗上的影子。
弧令不着痕跡地笑了一下,迎上屋內衆人的歡迎。
張霖:“你們可算是來了,再不來任蘅就要去親自請你們了。”
程息:“那敢情好,早知我就不來了。讓任大公子親自上門邀請,那得多大的面子。”
任蘅笑道:“請請請,程娘子沒來我一定親自去請。蘭須公子您坐。”
弧令也不客氣,徑自坐下,程息卻不坐他旁邊,坐到了對面,恰好是張霖的身側。
弧令眯了眯眼。
任蘅看他們倆好似避嫌,調侃道:“程娘子和蘭須公子,約好一起來的?”
“並非。”
“是。”
二人同時說了相反的答案。
程息心裡咯噔一下,連忙反應平靜道:“我本不熟這裡,路上恰巧碰到了蘭須公子,二人一起走了段路而已。”
越是遮掩解釋,越是原形畢露。不管程息再如何正常,任蘅都能看出其中的貓膩。
“原是這樣。”任蘅低頭,笑聲裡有心知肚明的調侃。
成華陽對任蘅無可奈何,道:“寧王淮王今夜還在宮裡吃酒,晚些來。”
任蘅:“使得使得,反正今日城裡有煙火盛景,留晚些也是應該的。只是沒想到皇后娘娘沒有留侯爺您啊。”
“還不都是託你的福,反正我是把責任都推卸給你了,皇后娘娘若問起來,就是你的不是。”
懷琳接道:“我也是將全數責任都推給了你,你既有膽魄在這個時候將我們請出來,就要有膽魄幫我們抗住所以責任。”
這是什麼歪理!任蘅覺得全天下都在針對他。
“你們怎麼能讓我哥哥背黑鍋呢!”菁菁打抱不平。
果然還是妹妹好。
“他還要替我背黑鍋的呀!”
任蘅:“……”
懷琳倚在成華陽身側,笑道:“我聽說……寧王妃今日還會把妹妹帶來。”
任蘅:“鄭相家風嚴謹,這個鄭小娘子我就小時候見過幾回,之後就再沒見過。誒,鄭小娘子叫什麼來着?”
張霖:“好端端的,問人家閨名。”
夏懷琳:“鄭雲岫,寧王妃是鄭雲煙。”
任蘅:“對對對,就這個名字。你看,明明年紀與我們相仿,我連她名字都忘了。”
張霖:“人家稀罕你記得?”
程息:“任公子既將我們約在玄玉閣,難道只是想讓我們吃酒聊天?”
任蘅好似就在等人問出這句話,他故作神秘:“你們知道我還請來了誰嗎?”
“誰?”
“琢玉公子,蘇頤城。”
程息眉目一動,自賽詩會聞其聲,今日終於得見真容了。
“這琢玉公子啊,真是難請。如今京城,也就三人請得動他了。”
“哪三人?”
“淮王殿下,侯爺,還有就是,咳咳,本公子。”
“……”
任蘅:“不僅如此啊,我還邀了徹月姑娘來給我們奏琴呢。她給琢玉的詞作了曲,就叫《望雲都》。哎,他們倆郎才女貌,金童玉女,簡直就是一對璧人啊。”
程息:“等等,雲都是不是有本話本子,叫《夢碎玄玉》?”
張霖:“對,其實原型……就是琢玉公子和徹月姑娘,你若想看我從我姐處給你捎來,不妨事。”
程息搖搖頭,笑說:“已經看過了。”
“那姑娘,意下如何?”移門被人打開,一白衣男子立在門外,笑意盈盈地看着程息。
背後說着人話,竟被正主聽見,程息覺得尷尬,對他歉疚笑笑。
蘇頤城也不在意,進來便坐在了下首,程息身側。
若說在座之人,張霖是晴空豔陽,任蘅是謙謙綠竹,成華陽是皎皎朗月,那蘇頤城就是蔽日月之雲,搖綠竹之風。都說“貌比哀帝”,程息從未見過昭哀帝,但她和天下所樣,都知道是百年難得遇的美男子。她看見蘇頤城,忽然覺得昭哀帝就應該是那模樣。一襲暗紋白袍,墨發高束,腰間玉佩雋着“蘇”字,燭光下閃着溫潤的光,連着整都像塊剛雕琢完的美玉。
和弧令是完全不同的氣韻。
嗯?
程息向對面看去,只見弧令瞧着她,雙臂抱在胸前,臉上一絲欣喜也沒有。
這傢伙怎麼從一進來就沒好臉色?
“在下來遲,自罰三杯。”蘇頤城舉杯虛虛一敬。
話音方落,只聽屋內屏風後有裙襬掠地之聲,一女子聲音嫋嫋:“妾徹月,給幾位貴人請安。”
任蘅:“徹月姑娘來了,我們今日就是想來聽你彈那首《望雲都》。我們是頭一份兒吧?”
徹月低低一笑:“琢玉公子,已經聽過了。”
任蘅恍然大悟,拍了拍腦袋:“我合該想到的,是我自作多情了。”
徹月:“妾身粗薄技藝,獻醜了。”
徹月不僅善琴,琵琶也是一絕。她信手一撥,琵琶之音如圓潤的玉珠落入泉水,嫋嫋而來,似山間清風,水中明月,忽又急轉直下,當心一劃,猶如漫天絢爛煙花齊齊炸開,又悄悄落入人間燈火。
程息實在聽不懂這些琴啊瑟啊的,在她耳朵裡就是噼裡啪啦一個樣,唱曲兒也是,咿咿呀呀地唱個沒玩,實在消磨不起。
她支着頭,看別人聽得認真又起勁實在無聊,對上弧令的眼睛,才發覺他和自己一樣。
其實弧令不單單是無聊,而是……有些生氣。
那晚二人在林府見着了面,什麼事都明瞭了,可她卻撇下他一個人逃走了,後半夜敲了半天程宅的門都不應,無奈之下只能□□進去,卻發現門窗都鎖得嚴嚴實實地,一點點機會都沒留給他。今日難得相見,一句話也沒說,就坐得離自己那麼遠,這小姑娘到底在想什麼?
一曲終於彈完,程息強撐着沒讓自己睡過去,附和着鼓掌稱讚。
只聽蘇頤城柔聲道:“程娘子喜歡這樂曲?”
程息敷衍:“喜歡喜歡。”
蘇頤城:“在下尤其喜歡其中的羽調,程娘子呢?”
哈?什麼羽調?自己能記得五音有宮商角徵羽就已經很好了,還要讓我說出哪個調最好?
程息臨危不懼,淡然道:“聽不懂。”
蘇頤城愣了一瞬,笑答:“術業有專攻,姑娘專修醫術,是在下冒犯了。”
“……”程息總覺得他是故意的。
門扉被扣響,侍女移開恭敬道:“寧王與淮王到了。”
屋內的衆人紛紛起身行禮,卻不想五人已走了進來,寧王一擡手:“不必行禮,就是兄弟姐妹們聚聚,別管那些禮節。”
衆人謝過,讓出上席給幾位。
“姐姐,你怎麼也來了?”張霖看着自家姐姐挺着大肚子,有些擔心。
淮王扶着張韻坐下,她笑着拉過自己弟弟的手:“難得人聚的那麼齊,侯爺不日就要趕往豐城,也不知年前能不能回來?”
成華陽:“事情繁雜,說不準。”
淮王:“如此難辦?”
成華陽點頭。
張霖:“大哥怎的沒來?”
張韻:“大哥說是有事,就不同我們這些孩子來湊熱鬧了。”
任蘅:“張霽大哥,當真是忙的。”這話不知有意無意,只聽他又加了句,“我們就比較閒了。”他舉杯大笑,“來,中秋佳節,不醉不歸!”
衆人從善如流,統統舉杯一飲而盡,只有一個姑娘還端着酒杯不動,就直直地看着任蘅。
任蘅擦了擦嘴,覺得奇怪,那姑娘瞧着面生,但跟在寧王妃之後,想來便是鄭雲岫了。
“這位是鄭家妹妹吧?”任蘅就是個自來熟,率先搭話。
鄭雲岫放下酒杯,一歪頭,勾起嘴道:“是,也不是。”
任蘅覺得有趣:“此話怎講?”
“我原是寧王妃妹妹,鄭相小女鄭雲岫,這不假,自然是;但是都聽說主人請客,若是客人面生,合該單獨敬酒寒暄寒暄再互報姓名,可任家哥哥一來沒有單獨敬酒,二來也沒有詢問長姐與姐夫就直接問我閨名,這讓我如何作答?”
任蘅:“……”
明明是他任蘅出錢出力請客,爲什麼一點兒好都撈不到?
還被一個數年沒怎麼見過面的小丫頭片子給數落了?
兩姐妹的性子差的可真是多。任蘅本以爲鄭相將她養在家裡是爲了培養出另一個大家閨秀,如今看來,應該是爲了不讓她出來禍害人。
他礙於寧王夫婦的面子沒有說什麼,只笑道:“是在下唐突了。”他舉起酒杯畢恭畢敬地走到鄭雲岫面前,“這位娘子看得面生,不知是哪家閨秀?”
鄭雲岫端起酒杯:“任家哥哥,我不是閨秀,我是雲岫呀。”她咧嘴一笑,露出一顆小虎牙,梨渦旋旋,頗爲狡黠可愛。
任蘅被逗得有些無措,只能應道:“雲岫雲岫……”
他飲下杯中酒,藉着指縫朝鄭雲岫看去,流彩燭火下,眉眼倒是清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