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息醒了,發現自己躺在榻上,是錦被,還有紗帳。屋裡有嫋嫋的藥香,水汽蒸騰的聲音讓她莫名的安心。
她試着發聲,卻只感到喉間的焦灼,嘶啞難耐。
“哎呀,你就別去打擾她啦!你讓她靜養一下不好嗎?”是如秀的聲音。
“她到底如何了?都躺了三天了,劉楚前輩不說,你也不說?想急死我?”
“急死你急死你!息兒跟你有什麼關係就急死你!師父不擔心就說明沒事,息兒常年習武底子好得很,你瞎擔心什麼?擔心我醫術不夠好嗎!”如秀急了。
“我……我不是……”
“不是什麼不是?一邊兒去!”
程息聽着如秀飛揚跋扈的樣子,想笑,卻牽動了肺傷,猛烈地咳起來。
外頭的人聽見裡面的動靜,立馬跑進來。如秀撩起簾子,連忙遞上水:“快,喝點水。好點兒了嗎?”
程息半撐着喝完,問道:“外頭是常黎嗎?”
“除了他還有誰?在外面吵了好幾天了,要不是剛剛弧令公子把他拉住他肯定衝進來了,我攔都攔不住。”
“弧令……也來了?”
如秀揶揄地看着她,笑得沒有好意:“說,那天把你劫去的是不是他?”
“你瞎說什麼?”程息不想回答,立馬躺下。
“你不說我也知道,肯定是他。”
程息翻了個身,面向裡面。
如秀見她不願意說,也不着急,緩緩道:“等你病好了,我再把最近發生的事情告訴你。你聽了肯定大吃一驚。”她替程息掖了掖被角,走了出去。
“如秀等等。”程息急忙叫住她。
“怎麼了?可是哪裡又疼了?”
“我的包裹呢?”
“在呢在呢。”如秀從榻旁拿過包裹遞給她,“知道你一醒來就會念叨這個,早給你放旁邊了。”
程息如釋重負,將包裹緊緊抱在懷裡。
“裡面到底是什麼呀?連命都不要了。”
“一些舊物罷了。義兄留給我的。”
“哦……那位病逝的義兄?”如秀壓低了聲音,怕勾起程息的傷心事,又耐不住自己的好奇。
程息點點頭。
“可我方纔掂量這包裹,出奇的重啊。”如秀一臉“有何貓膩,從實招來”的神情,看得程息有些羞赧。
“你幹嘛呀。”程息用手肘推了推她。
“你不打開看看?檢查檢查裡面東西少沒少?”如秀咬脣笑得賊,一臉看好戲的樣子,“裡面怕是不止你義兄留給你的東西吧?”
“好了,你這個小丫頭,我還病着呢,你就來鬧我。”
“你生病不出兩天就好,我鬧鬧你還好的更快呢。給我看看嘛,給我看看嘛——”如秀一個勁地撒嬌,“姐姐,息兒姐姐。”
如秀最不愛叫程息姐姐,即使她比自己年長,可如秀就喜歡仗着自己入師門早,攛掇程息叫她師姐,雖然沒有一次得逞。
程息被她逗樂,強忍着笑意:“如秀你別再鬧了,傷口要裂了。”
“那你給我瞧瞧嘛。”
程息拗不過她,拆開包裹,裡面是一支舊得發黑的梅花銀簪和一把金燦燦的匕首。
“這匕首是弧令公子送你的吧?”
“他送給我防身的。”
“不行,你要是不同我講講那七天你們倆發生的事,我就不理你了。”
“別鬧。”
“這個是你義兄的?”如秀問得小心翼翼。
“嗯。”程息輕輕地拿起來,那梅花缺了一瓣,花心黑得最厲害,卻又帶着些紅色。
“這怎麼有點紅?”
“我義兄想用硃砂點梅,結果畫虎不成反類犬,這一點紅擦不掉了,就留到了現在。”
“原是這樣。”如秀看程息神色有些憂愁,忙拿過簪子幫她包起來,笑道,“好啦,以前的事都過去了,我們以後不想了,好不好?”
程息不明所以。
如秀抿了抿脣,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息兒,我看你前幾日不開心,是嗎?我也不知道爲什麼,就是一種感覺。我總覺得你身上有太多的秘密,有很多我不曾知道的過去,但是你總是陷在其中不願出來。譬如這次,你不顧自己性命安危,也一定要去拿了這個包裹,你有沒有想過萬一……你以後,能不能凡事先想想自己?不要那麼奮不顧身,孤注一擲。我從小也沒什麼朋友,但是自從你來了,我每天都很開心,雖然我總是嚷嚷着要你叫我師姐,但我知道,你一直都把我當做妹妹一樣的照顧,我不想失去你這個姐姐。所以……以後,你能不能,能不能稍微有那麼一絲絲的猶豫,去保全自己。”
程息從未想過如秀會說出這番話來,驚訝之餘皆是動容,她捏着如秀的臉,笑罵道:“你個小丫頭片子,哪學來的這些話。”
如秀眼裡有淚花,卻也笑道:“真心的,姐姐。”
程息長嘆一聲,躺回被子裡,良久不言。
“好不好?”如秀試探。
程息轉了身,半晌才微不可聞地說道:“好。”
“真的?”
程息未再答應,只閉上眼睛:“我困了。”
“那我不擾你了,好好休息。”如秀開心地出了房門。
程息睜開雙眼,望着榻頂:“保全自己……你叫我如何心安……”
如秀出了房,常黎直接逼上來:“她怎麼樣了?”
“好得很。你呀,就別瞎操心了。”
“那你怎麼在裡面呆了那麼久?”
“我們姐妹倆聊天呢,關你個大男人什麼事兒呀?一邊兒去。”如秀擠開常黎,見弧令站在不遠處,笑着迎上去,“弧令公子,這回真是多謝您了。若不是您叫人瞧着我們客棧的動向,我們還真沒法全然脫身。”
“劉姑娘說笑了,是在下的下屬回稟遲了,才使得程姑娘和常公子受傷。”
“弧令公子已經幫我們很多的了。”如秀萬福答謝。
常黎在這廂看得奇怪,如秀對自己的態度怎麼和對這個弧令全然不同呢?
“欸,如秀……”
“噓——”如秀一根手指頭橫在,“你,少說話,別去打擾息兒,矜持點。”
“矜……”常黎沒想到這個詞有朝一日竟然會用到自己身上,看着如秀走遠,他竟是一個詞也說不出。
程息的病見症細微,去得也快,第二日便可下地了,她洗漱一番,綰了個墮馬髻,幾縷髮絲垂在鬢邊,襯着眉目柔和了幾分,都尉府的下人拿來了換洗的衣裳,是件月牙白的曲裾,繡着祥雲暗紋,頗爲溫柔端莊。
她走出房門,今日天氣晴朗,萬里無雲,心中也不自覺十分舒暢。
“我就說吧,息兒身體好得很,不管什麼病第二天就能下牀。”如秀端着草藥,鋪在庭院裡,常黎和弧令立在一旁,看着她笑。
程息上前向他們行禮,張霖上下打量,毫不避諱地說道:“你還是這樣打扮瞧着好看。”
程息雖說生得是不錯,但從小到大,卻沒人這樣直言不諱地當面誇她,一時間她有些侷促,隨意搪塞道:“你就胡謅吧。”
“我看你就是胡謅,我們息兒穿什麼都好看。”如秀蹲在地上散開草藥,搭腔道。
程息望了眼站在常黎身側的弧令,弧令朝她一笑,逆着陽光,有些扎眼。即使是隔着白骨面具,程息亦能看見他那雙銳利的眼睛,她匆匆掩下眸光,故作無意地瞥向一邊。
“如秀,我來幫你把。”程息上前幫忙,那兩人也跟了上來。程息奇怪,問道:“常黎跟上來也就算了,你怎麼也來湊熱鬧?”
這話顯然問得是弧令,常黎卻炸開了鍋,蹭的一下站起來:“我就說你們倆認識吧!”
程息一把拉下他:“你小聲點!”
“你之前還否認。”
“我何時否認了?只是不想搭理你。”
如秀調侃道:“你這人每天話那麼多,自己不嫌自己聒噪嗎?”
“那你們不覺得和我待在一起熱鬧許多?”
如秀笑道:“不害臊。”
“我這還算好的吶,你們是不知道我那些朋友裡面有一個叫任……任昊的,他才叫聒噪。何況我在家裡也沒那麼多話,只是和你們待在一起,這話就不自覺多了起來。”
“他是在嫌你們倆話多,引得他把話匣子打開了。”弧令冷不丁開口,引得衆人側目。
如秀扔下一把草藥,氣勢洶洶:“你竟敢拐着彎兒罵我們?竟還敢罵我們息兒!看我不打死你!”說罷,她抄起倚在門邊的掃帚,追着常黎滿院子跑,“你再敢說我們倆的不是,我找師兄師父告你的狀!讓你沒法呆在這兒!”
程息笑得直不起腰,整個人縮着蹲在地上,她埋怨弧令:“你這麼說,如秀她當真會相信的。”
“我以爲你的朋友都跟你一般心眼兒多。”
“戲弄我不夠還去戲弄我朋友。”
弧令笑而不語,只顧着手上的藥。
“多謝你啊。”程息輕聲道,“如秀都和我說了,都尉早知蠱蟲一事,只是礙於太守才按兵不動。你也一直讓你的下屬看着客棧,以防我們遭遇不測。可有一點我一直想不通,你爲何要來姜國,還如此明目張膽,甚至還要幫都尉解決此事?”
“事情還沒謝夠,就開始盤問我的底細了?”
程息無奈:“多謝弧令公子,弧令將軍。您的大恩大德,程息我永世難忘。今生無以爲報,來世結草銜環,甘願爲您做牛做馬,以報恩德。這樣如何?”
“敷衍。”弧令嘴上編排她,眼裡卻全是笑意。
“您大人有大量,告訴我唄。”程息打掉弧令手上的草藥,“不是這樣曬的,給我。”
弧令順理成章地遞過去,看她半晌,才答道:“其實告訴你,也沒什麼。左右和你無甚關係。”
“此話怎講?”
“一介平民,你如何介入天家之事?”
“這話說的……所以你來豐城,爲的是姜國和月氏的事?”
“不錯。”
“都尉也知道?”
“你們皇帝老兒都知道。”
“你既是奉旨出使,爲何還有人追殺你?”
程息問完,身後的人半天沒有回話,她轉頭一瞧,弧令沉默,眼裡神色不明。
他什麼話也沒說,起身離開,留下程息一人蹲在原地,雙手滿是草藥,放不是拿不是。
自己是冒犯他了?可以那幾日的相處,弧令並不是個忸怩小氣之人,除非她問的,是真的……
程息有些愧疚,卻不好當着常黎如秀的面直接追上去。
“欸?弧令公子怎麼走了?”如秀遣常黎搬來新的藥材,坐在程息身邊問道,“你們倆聊什麼了?”
“沒什麼,就是些有的沒的。”
“弧令公子爲人沉穩周全,我纔不相信他會和一個自己全然不在意的姑娘聊天聊那麼久,更不可能說些有的沒的。”
“你別把話本子上說的亂七八糟的話往我身上套,不頂用。我又不是裡頭的千金小姐、江湖女俠,就是個醫術不精,武功三流的小跟班罷了。”
“我看的話本里可沒方纔那些話,你雖然醫術確實不精,但你武功卻是上乘,我雖不習武,這我還是知道的。”如秀笑着膩在她身邊,“看見你們倆這樣我竟沒由來的開心。”
“好了,別鬧了。我去前廳看師父師兄,看有沒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就不在這兒給你添亂了。”程息起身,轉頭卻對上常黎的目光,他端着從裡屋搬來的藥材,站在不遠處,笑眯着眼看她,如冬日暖陽。
可在程息看來,他這樣卻有些傻得可愛:“你頭髮。”
常黎一摸腦袋,有些不好意思地拿下那些枯草,正想再和程息搭上幾句,卻見她早已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