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宴鬧到很晚才收場, 吳恩已經半醉,陸才知齊顧二人合力纔將他扛回新房。
程息本想將他們趕回自己的住處,不料二人藉着酒勁拉着弧令直奔大堂繼續喝酒。
陸才知:“今兒個是程家小姑爺成親, 你這個大姑爺雖然沒有辦婚事, 但怎麼着也得和我們喝呀, 是不是?”
齊顧:“對!就該和我們喝!走走走, 別管程息了, 和我們喝酒去!”
弧令回頭望了程息一眼,程息無法,無奈點點頭。
三人如蒙大赦, 歡歡喜喜地去了前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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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月當空,沒什麼月華, 星星卻是明亮。
程息找了塊臺階坐下, 托腮看着滿夜星輝。
她在豐城待了那麼久, 好像從未仔細看過這裡的夜空。她看得有些失神,連身旁何時坐了人都未察覺。
“程息。”蘇頤城喊道。
“啊?嗯?你什麼時候來的?”程息驚訝。
蘇頤城淺淺一笑:“你變遲鈍了。”
程息:“不用打仗了唄, 再也不用心驚膽戰的了,有什麼不好?”
“你身體呢?”
程息笑得坦然:“無法生育罷了,儲露說了,日後我若好生調養,不操心不該操心的, 還是能活很久的。”
蘇頤城良久無話, 程息看了他一眼, 問道:“蘇頤城, 我問你啊, 你……你爲何會留在豐城?”
蘇頤城挑眉:“不是你寫的陳情表,說我想留在豐城的嗎?”
“算了吧, 就我那文采能感動皇上?再說了,皇上若是真想讓你回京,我再怎麼寫都沒用啊。可如果是你自己想要留下,那就大不相同了。”
蘇頤城看她,問道;“那你呢?你又爲何要我留下?”
程息笑道:“放你回京?放虎歸山?別人不知道你什麼身份,我還不知道嗎?你們白家和王家可沒少讓我吃苦頭,還是把你放在眼皮子底下比較安心。免得你再生什麼幺蛾子。”
蘇頤城笑笑,從大袖中拿出一壺酒,用白瓷裝着,夜色中竟顯出了黛色。
程息一嗅便知道那是好酒,吊着眼詫異地笑:“蘇頤城,你竟然喝酒?今兒個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她一把奪過蘇頤城的瓷瓶,打開塞子嘬了一口,提着瓶子對他晃了晃,說道,“有匪君子如琢玉,可是從來不喝酒的。”
蘇頤城也不搶,只是看着夜空,淡淡說道:“別讓阿楚抓着你就儘管喝吧。”
“她今日可管不了我。”這酒綿香醇厚,程息忍不住貪杯。
“少喝點。”
“無妨無妨。這些時日儲露管我可嚴,滴酒不讓我沾,今日開心,多少喝一點。”
遠離沙場宮闕,程息難得輕鬆,說話神色間狡黠難掩。
蘇頤城忽然開口:“林兮霏。”
“嗯?”程息一怔,蘇頤城連名帶姓地叫她原名準沒好事。
只聽他默了一瞬,淡淡道:“弧令是誰?”
程息端着酒瓶的手一滯,強掩心頭不安,笑道:“你問我這個做什麼?你該去問他啊。”
“就是他同我說的。”蘇頤城直視着黑夜,不去看身旁的人是何表情,“他是誰?”
程息擱下瓷瓶,深吸一口氣:“他……他……他是我丈夫。”豁出去了。
“什麼?”蘇頤城皺眉。
程息直面蘇頤城:“我已經是他妻子了。”
初見時,我們便行了大婚之禮,他便將他的匕首贈與了我。
“我們礙於身份不得在一起,你不是很清楚嗎?”
蘇頤城臉色安靜地可怕,半晌才道:“那你知不知道他有另一個身份?”
程息不知道弧令爲何會與蘇頤城說這些,也不知道他們到底說了多少,試探道:“什麼身份?”
“你不知道就願與他坦誠相待?”
還好還好,他不知道。
程息在心裡舒了口氣,面上平靜:“他是如何待我的,你肯定看得清楚,一個人豁出命來救我,怎麼可能瞞我?”
蘇頤城失笑搖頭:“程息你就不適合裝傻。你若現在要裝傻,以前就不該那麼聰明。”
算了,還是以不變應萬變吧。
程息不打算說話了。
“你……當真打算嫁給他?”
“不是打算,是已經。等邊疆安定了,我就辭官。不過你要是敢動什麼歪腦筋,我即使在天涯海角也會殺過來的。”她說的氣勢洶洶,卻也只是恐嚇罷了。
蘇頤城沉默了,良久不說話。
程息覺得這寂靜得有些可怕,看了看他,道:“蘇頤城,你曾經做過的那些,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會有第三人了。我曾經恨你,但也不能否認你爲姜國所做的一切。若你如今想開了,放下了,我很樂意與你共事,我們……還是朋友。”
蘇頤城還是沒說話,起身要走。
“息兒。”弧令七分醉意,倚在迴廊處看她,“過來。”
程息沒想到他會喝那麼多,趕忙跑到他身邊扶住:“你怎麼喝那麼多?齊顧和陸才知他們呢?”
弧令虛虛一指前堂喝得四仰八叉地兩個人,打了個酒隔:“沒我厲害……趴下了。”
程息捏着鼻子,半抱着他。弧令一半的身體倚在程息身上,差點沒壓死她。
程息艱難地攙着弧令,一邊回頭向蘇頤城招呼:“你自己早點回去啊。”
蘇頤城看着二人顫顫巍巍走遠,弧令好似實在醉得不輕,頭垂在程息的肩上,他微微睜眼,那一線目光看向蘇頤城。
蘇頤城眼神清淺,淡漠回敬,一如今夜無華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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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麼就喝了那麼多?”程息將弧令扶回榻上,正要起身去給他倒茶,被弧令一把拉回懷裡。
“哥哥,我給你倒茶去。”程息要推,沒推動。
“霏兒。”弧令雖然沒有醉得不省人事,但是也差不多了,說話囫圇不清,申請還帶了撒嬌的咕噥聲。
實在是和他高大魁梧的外表不符。
程息索性不動了,低低笑道:“怎麼跟小孩子似的。”
弧令摟着她,一齊倒在榻上,程息拍了拍他的臉:“臭死了,去漱口。我給你去泡茶。”
弧令不放她走,將臉上的面具摘下扔到一旁,一把抓過程息翻身壓到榻上作勢要親她。
程息用手抵住他的下巴:“不可以,去、漱、口。”
醉酒的弧令竟有些可愛,窩在程息頸間就是不動:“你不也喝酒了?你嫌棄我?”
“我就喝了一點點,何況那酒是甜的。”
弧令勾了勾嘴角:“我不信,我要嚐嚐。”說罷還沒等程息反應過來便奪去了她的呼吸。
脣齒相交,柔情蜜意裡還帶了絲氣惱與掠奪。
程息被咬痛了,雙手軟弱無力地拍了拍弧令的肩,好不容易喘了口氣:“你……你……疼……”
“長纓大將軍經不起這點疼?”弧令說歸說,氣息還停留在她的鼻脣之間。
“那能一樣嗎!”
弧令摟着她的腰,在她耳邊輕輕呼吸:“霏兒,你願意嫁給我嗎?”
程息摟着他的脖子,低低笑道:“我早就把自己當做你的妻子了。”
弧令聽這話,半晌沒動,只是將程息的腰摟得更緊。
她真的瘦了好多好多,摟在懷裡,彷彿輕輕鬆鬆就可以把她捏碎一般。
弧令起身,也將程息牽起,替她整理好衣衫:“走,我帶你去個地方。”
夜幕深沉,豐城宵禁,太守卻頂風作案。
程息拿着令牌,光明正大地以權謀私。守城的士兵沒敢阻攔,放行。
二人騎着馬,馳騁在涼州的大漠之上。
夜間實在是冷得徹骨,他們尋了戈壁上的崖洞暫歇一陣。
生了火堆,程息望着那熒熒篝火,忽然一笑。
弧令知她在笑什麼,反問道:“你在笑什麼?”
程息答道:“笑你好看。”
“你還笑?”
“你叫什麼名字?爲什麼來大漠?”
弧令望着程息,眼裡是跨越滄海桑田的釋然:“我叫林忽,我來找我師孃和妹妹的。”
程息斜斜地靠在弧令肩上,輕聲答道:“我叫林兮霏,我是去豐城義診的。”
“哦?那林姑娘師從哪門哪派啊?”
“虞城水雲閣,鬼醫劉楚門下。”
弧令下巴抵着程息的發心:“那我們可真是有緣,劉楚是我的世叔,沒準我們下時候還見過呢。”
程息沒再接話,只是緊緊地環抱着弧令的腰,越過洞中的篝火,望向遠處遼遼的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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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等到達目的地,程息便猜出了他們要去的地方。
“伊青?”
弧令笑着向她伸出手,示意她乘上自己的馬。
程息沒有拒絕,將手遞給他,便換了馬,將自己的馬隨意扔在了雪山下的小草原上:“吃飽了自己認路過來,明白了嗎?”
二人同乘一騎,慢悠悠地晃盪在天地之間。
水草豐盈,牛羊成羣,晴空萬里。
程息心中忽然一軟,不自覺唸叨出聲:“要是能這樣什麼事都不管,該多好?”
弧令圈緊了她:“會有的,等邊疆安定,你一定要記得來尋我。或者你給我捎信,我來接你。以後想去哪兒,想過什麼樣的日子,我們都可以。”
二人終於閒晃到伊青帳前,一些在河邊槳衣的婦人看見外來人,連忙撂下手中的衣服,跑到帳子裡叫自家男人。
伊青聞聲趕來,看見弧令與程息攜手而來,心裡有些疑惑,卻也不聲張,連忙相迎行禮:“左大將,程大人。”
“伊青前輩。”程息道了聲萬福。
?
伊青有些奇怪,雖說程息是個姑娘,但是她南征北伐、雷厲風行的事情他沒少聽說。今兒個這副小女子的模樣,倒教他有些難爲。
她與弧令的事情,自己稍許知道些,但也本以爲是弧令接近姜國朝廷的捷徑,可如今看來,並非如此。
伊青:“額爲今日前來,所爲何事啊?”
弧令拱手:“今日前來,不是以月氏左大將和姜國豐城太守的身份,而是……晚輩蘭須弧令和程息的身份。”
達娜也從帳子裡鑽了出來,看見弧令程息一眼便認了出來,開心地跑了過來,拉着二人的手說個不停。
程息聽不懂,看向弧令。
弧令聽着達娜說的話,笑得愈發開心,嘴角都要咧到耳根子了。
“她說什麼呀!”程息急了。
弧令笑着回道:“她問我們這麼長時間去了哪裡,有沒有被你父母追上抓回去,生活的開不開心,有沒有……有沒有生個大胖小子。”
這話若是私底下說,程息絕對不會臉紅,還會調侃弧令一番,可如今當這這麼多人的面,她實在是編排不出什麼話來,只能任由臉上飛霞。
弧令用月氏話回了她,達娜聽了,眼裡忽然放光,開心地拉着程息往帳子裡走。
“你和她說了什麼啊?”
弧令只是笑笑,也沒回答,看着她被拉進帳子。
“你決定了?”伊青問道。
弧令:“嗯。還請前輩做個見證。”
伊青笑:“恐怕沒那麼簡單吧?”
弧令:“我們二人相逢不容易,我既給了她許諾,便不能食言。等我們回了月氏,若單于還提起桑雅公主之事,還請前輩替我說幾句話。”
伊青無奈搖頭笑笑:“機關算盡啊……桑雅看中了你,也不知是福是禍。”
弧令想起那日羅支看桑雅的眼神,也笑道:“不,她或許……已經遇見更好的了。”
伊青將這話反覆咀嚼,而後問道:“你方纔說,我們一起回月氏?”
弧令看向伊青,鄭重道:“對,單于說的,要我接您,回家。”
相比上次的倉促,這次的裝扮更爲精細華美,雖比不得安歌出嫁時的隆重,卻也看出用心。
月氏服飾寬大,色彩鮮豔,頭上的飾物雖不比姜國雕鏤細緻,卻也是綴滿了松石珠寶,面上不是漢人慣用的胭脂,而是用彩石研磨而成的粉,在臉上畫了圖騰,野性又張揚。
在她至今二十年的歲月當中,只見送人出嫁,卻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能夠穿上嫁衣,將手交到那個自己信任的手中。
傍晚時分,暮色四合,程息被衆人簇擁着進了主帳,弧令已在帳中等她。
他笑着向她伸出手,滿眼柔情。
程息心中神色涌動,眼淚險些要出來,又怕丟人,急急掩下眸子。
她將手輕輕地放於弧令掌心。
溫暖而安心。
司禮官唱着程息不懂的詞,她卻將所有禮節銘記於心了。
一敬天白謝神靈。
二敬尊長遂我意。
三飲烈酒憶迴路。
四獻匕首明忠心。
程息如今才真正明白,那烈酒從額頭點至嘴脣的含義——每一對有情人結合,都是跨越重重艱難險阻,纔到達彼此的心口的。
弧令拿出那把匕首,單膝跪下,獻於程息面前。
是那把陪伴她從豐城輾轉到雲都,又顛沛沙場的匕首。
——所以他是什麼時候怎麼拿回去的?送出去的東西哪裡還有拿回去的道理啊?他是不是沒錢再打另外一把了?算了,裝裝樣子演一下吧。
程息拿出了她十分的演技,配合地感動了一下。
禮成。
二人回禮賓客,賓客拉上他們一同喝酒。
這酒與儲露婚宴上的大相徑庭,是真的烈,喝一口都知道那酒滾到了哪裡。
程息被灌了不少,整個人暈乎乎的,她懶懶地靠在弧令身上,糯糯問道:“我問你!你……你什麼時候把……把匕首拿走的?”
弧令一邊攬着她,一邊應酬:“我每天和你待在一起,拿個匕首有什麼難的?”
“那……那你怎麼知道它在哪裡?”
弧令附耳:“你府裡有什麼東西是我不知道的?”
程息腦子一片混沌,嘟嘟囔囔着點頭:“好像……確實沒有。你是不是早就有打算了?”
弧令輕笑:“是啊,早就想娶你了。”
程息癡癡地笑了笑。
弧令看她實在醉得不輕,推了衆人的酒杯,將她抱回帳子,還順手拿了幾個無花果,叮囑了幾句。
這叮囑還挺有效的,沒人跟上來。
程息窩在弧令的臂彎裡,呼吸淺淺。
弧令將她抱至榻上,扶着她倚在自己肩上,將無花果遞上,問道:“吃嗎?”
程息微微睜眼,拿過無花果一口半個:“嗯?還挺甜。”
她遞過半個給弧令,卻見弧令定定地瞧着她,夜裡的眼睛,像狼一般。
程息望着他,將無花果丟儘自己嘴裡,一把摟住弧令的脖子,吻了上去。
氣息糾纏,夾雜着果香,外面的喧囂與他們無關,他們有的,只是彼此,只是彼此構建起來的一個狹小的卻又能夠無盡蔓延的天地。
這不是二人第一次索取對方,可所有感官卻比以往的任何一次更加鮮明。
程息縮在弧令圈給她的空間裡潮漲潮落,所有的嗚咽被他吞進肚子裡,那狠勁,似要將她整個人吃拆入腹。
黑暗中,弧令摸索到她身上斑駁的傷痕,粗糲的手指摩挲其上,帶起一身疙瘩。
弧令感受到她體內的變化,長長舒了一口氣,吻上她肩頭的疤痕,用舌頭細細捻磨。
“還疼嗎?”
程息沒法說話,只能搖頭。
她懷抱着弧令寬廣的背,摸上他因爲情潮激盪而節節分明的脊骨,摸到了他身上和自己一樣的傷痕。
他們都是遍體鱗傷的猛獸,在無人看見的地方,互相舔舐着彼此的傷口。
程息邊想着邊身體力行,刺激得弧令咬緊了牙關。
“你做什麼?”他喘息着問。
“舔傷口呢。”她誠實回答。
弧令將程息放倒,面對着她,濃烈地看着她的眼睛,喉間喑啞:“真乖。”
漫長的黑夜,他們無數遍尋找着對方的極致,直到汗流盡,力脫節。
弧令倒在程息身上,濃重地喘氣。
程息摟着他,努力地找回自己的神思。
她的聲音軟糯得自己都有些難以置信:“你說還需要幾年?”
弧令伏在她身上,沒答話。
“五年夠不夠?還是需要十年?”程息望着帳頂,眼淚不自主地嚥了咽口水滑,順着弧令的面頰,滴落到枕上。
“你能不能答應我多來看看我?不能一月一次,一季一次也行,一年一次也行……你不可以不來看我……”她帶了些哭腔,“我真的真的好想跟你走啊……我真的……”
弧令摟緊了她,任她在自己懷裡哭泣。
“可我答應過懷琳,我得幫她……夏將軍死了,因爲我死的……還有瞿前輩,還有寧王,還有華陽哥哥……他們都死了,都死了……他們爲了這個國家殫精竭慮,一個個死在我面前,我怎麼能走……我怎麼能走啊……哥哥——我好難受啊——我好難受啊——”
眼淚一旦是由回憶開的鎖,要止住就難了。
程息縮在弧令懷裡,哭了一遍又一遍。
在人前,她是叱吒風雲的長纓女將,可他們都忘了,她也是個有血有肉的人,會脆弱會傷心,會想要趴在心愛的人肩頭痛哭一場。
她哭了很久很久,久到脫力睡着。
弧令鬆開她,讓她在自己的懷裡睡得更舒服。
他望着小姑娘淚痕斑駁的臉,在她額上烙下輕輕一吻。
“我會來看你,也會等着你。不管是一月一季還是一年,五年,十年。我這輩子,只能是你,也只會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