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身如火在燒,胸口一呼一窒,一吸一疼,渾渾噩噩,不知天地方圓。
程息踩着石板路,看見父親林奕坐於堂上背對着她。
程息想喊,喉間卻是乾澀,怎麼也發不出聲音。
爹!爹!
程息無聲地喊着,林奕就是背對着她。
她一步一步地走過去,伸手就要觸摸,卻聽背後傳來聲嘶力竭地吶喊:“程——息——”
她回頭,看見幾個朦朦朧朧的影子站在屋外,外頭白光耀眼。
“姑娘……”
是誰?誰的聲音?
“程娘子!”
這個男聲又是誰?
她回望着,那幾人影影綽綽,過了良久,聽見一聲極輕微的“林兮霏”。
程息猛然一震,胸口鑽心的疼,想要叫喊出聲,什麼東西就在喉間呼之欲出,她大口大口地呼吸,又聽屋外的人喊道:“林兮霏,林兮霏,姑娘……你別丟下……”
別丟下誰?
誰?
“公子……月氏等你,夫人……慕芙,我……”
程息走出屋子,突然墜入深淵。
黑暗,灼燒,是無名無形的火。
“寧王與夏思成將至保戶,待二人過烏西峽谷,埋伏夾擊。”
“程息,姜國要強大,每個人,不僅是男人,女人也可成爲其中流砥柱。我希望你能成爲。”
“顛覆不了你們,就殺了你們。”
“你就是心虛,你就是沒種!雜碎!”
一幕幕重演,她攥起拳頭,手間不知爲何多了一把劍,是母親的長月琉璃劍。
她高舉三尺青峰,直指面前的張霽,忍着身體劇痛,終於破空大喊:“叛徒!拿命來——”
眼前頓時明亮,天光乍現,新鮮的空氣涌入肺腑,疼痛與清明並存,剎那間所有的感觸都變得鮮明。
“姑娘!姑娘!”儲露跪在一旁,泣不成聲,語不成句。
“醒了?真的醒了?這……”幾位太醫站在榻側連忙湊了上來,“阿楚姑娘真是神了啊……這都能救回來?”
錢太醫也是驚訝卻不說,立馬上前爲程息看診,探查一番,長吁一口氣,對儲露道:“阿楚姑娘,真是劍走偏鋒啊。”
儲露抹乾淨眼淚,問道:“錢太醫,我們姑娘無礙了吧?”
錢太醫笑笑:“阿楚姑娘應該比我更清楚纔是。確實無礙了。”
程息發不出聲音,每一處牽動都是疼,她張了張嘴,儲露忙湊上去:“姑娘想說什麼?”
水。
微弱的氣息。
“水?”儲露忙倒了誰來,拿着乾淨的紗布沾了些潤程息的脣。
錢太醫:“程娘子既醒了,那我等就進宮稟明聖上,不打擾程娘子養傷了。告辭。”
太醫們走了,留下好些藥材。
程息艱難地拉了拉儲露的衣袖,無聲地張嘴:寧王,張霽。
儲露剛擦乾的眼淚又掉了下來:“姑娘我求你別問了,別問了……我求你……”
程息昏迷了五天五夜,好幾次險些踏進鬼門關,她不眠不休守在身邊,每一次都拼命地死拽着程息不放手,置之死地而後生,太醫們都害怕的法子,她賭上身家性命堅持要試,提心吊膽胡思亂想,程息若晚一刻醒來,她怕是會悔恨至死,吞藥就死在程息榻前謝罪。
儲露望着程息:“姑娘,好好養傷吧……你若沒了,我該如何向林將軍和夫人交待?如何向公子交待?如何向師父師孃交待?你沒了,我便沒了至交,沒了姐姐啊……姑娘,你疼惜疼惜自己吧!”
程息實在是被儲露這個樣子嚇怕了,寧王與張霽之事,如今定已成了定局,晚些知曉早些知曉,應當也沒什麼差別了。
等等!
程息忽然想到一人,她連忙攥住要起身離開的儲露的衣袖。
“怎麼了姑娘?”
張霖。
儲露一愣,不說話。
張霖怎麼樣了?
儲露還是不說話。
張家怎麼樣了!
程息發不出聲,神色慌張着急。
儲露:“姑娘,你別問了。”
程息不讓她走:張霖呢?
儲露咬脣,拉過衣袖走出屋外。她也不管身後的程息,只要知道她現在絲毫動彈不了不會亂跑就可以了。
關上門,儲露看了眼守在屋外的吳恩:“多謝,吳小將軍。”
吳恩抱拳回禮,擡眼看見儲露的淚痕,低下頭。
儲露心中難受,只覺得自己哭得不像樣子,失禮了,她福了福身:“這幾日多謝將軍在這裡守着,纔沒有節外生枝,如今姑娘也醒了,若將軍有旁的事……”眼前突然遞上來一方手帕。
儲露愕然擡頭,吳恩看向另一邊,有些不自在:“別哭了。”
“將軍這……”
“乾淨的。我看你這幾日忙裡忙外,特意帶在身邊,想着你什麼時候需要就給你。”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是嫌棄不乾淨。
“好了,我軍中還有事,先告辭了,你若有什麼麻煩,喏,這個給你,來東郊大營找我。”吳恩將自己的腰牌和手帕一同塞進儲露手裡,也不等她回話,徑自走了。
留下一臉茫然的儲露。
“你把腰牌給我了你怎麼辦啊?”儲露喊道。
吳恩聽見了,但是沒回話,心裡嘀咕:沒了就沒了,再做不就行了。
*
程息這回是真的傷得厲害,躺在榻上直到第三日才能發聲,還是嘶啞無比,燒也一直未退,迷迷糊糊地睡過一日又一日。
儲露給她送藥換藥,卻隻字不提她是如何回來的,寧王如何了,張家又如何了,當今京中局勢如何。不管程息如何詢問如何生氣,一個字都不說。
又過了幾日,程息聽見牆外士兵整齊的腳步聲經過,向東走去。
東?
張府便是在他們東側。
“儲露。”程息竭力用自己最大的聲音喊道,“儲露!”
儲露急匆匆推門而入:“姑娘怎麼了?哪裡疼?”
程息神色凝重:“我聽見外頭的聲音了。”
儲露啞然。
“你別瞞我了。告訴我吧。張家是被抄了嗎?”
儲露沉默良久,久到程息以爲她不會再講。
“被抄了。”
程息心口一疼:“皇上什麼時候下的旨?”
“是淮王下的命令。”
“誰?”程息以爲自己沒聽清。
“是淮王!”儲露喊出聲,“張家的女婿,當今聖上第三子,尹繹川。”
程息腦內突然炸響,懵了:“淮王殿下?”
“寧王殿下死了,一箭穿心,張霽被襄國的人救走了,淮王得知此事下旨查抄了張家,要將張家所有人下獄。張由拼死不從,被祁連之斬殺馬下,側室祁驍自刎而死,張三公子張霖被捉入獄,淮王妃張韻驚嚇早產,軟禁淮王府,至今沒有消息。淮王殿下將張家事情辦妥後,攜祁連之進了宮,向皇上請罪,痛斥自己識人不清,偏聽偏私,字字血淚,句句悔恨,逼得皇上退無可退進無可進,吐血昏厥,連同皇后娘娘也一病不起。就連四皇子也……死在了掖庭。”
這一樁樁一件件,聽得程息心頭髮顫,難以置信。
環環相扣,一條條人命堆疊起來,搭成雲梯將淮王直接送上九五之位。
程息已經不明白誰是其中的得益者,誰是其中的操縱者,誰又是棋子,誰又是無辜。
不對。
她忽然想起那日在林中聽見襄國士兵的對話——
“將軍,我們還要在此地呆多久?夏思成和寧王都要出保戶了,我們不動手?”
“夏思成和寧王都要出保戶了,我們不動手?”
原本他們要在保戶動手的,可爲何密函裡提到的卻是他們到烏西峽谷再動手?
若要烏西峽谷與軍隊正面較量,那需要的也是旗鼓相當的兵力,又怎會只派那些人手呢?
程息捂着腦袋細細思忖。
那些是襄國人不假,是王泱派來的不假,所以……只有那封密函是假的了。
那封密函,偏巧是她出門那日去送的,偏巧又讓她碰見,偏巧她每個人都熟識,每個人都擔心,一切都那麼合乎情理順理成章。
那封密函不是寫給張霽的,原是寫給她的。
是寫給她的。
張霽勾結襄國不假,老宦官勾結張霽不假,那老宦官便一定是襄國人了?
老宦官死的那日是菁菁的及笄禮,張霽送了菁菁月氏的珠串,月氏,月氏……
靈光乍現,程息將一切一切都梳理透了。
“儲露,”程息低着頭,看不清神色,“我們玄玉閣。”
儲露本不想讓程息去,可如今她已經能挪動幾分,便是儲露不肯,她拖着大半截身子爬也能爬過去。
程息坐在輪椅上,素面朝天,臉色蒼白的可怕,玄玉閣的人看見她嚇了一跳,戰戰兢兢地把她搬上了頂樓。
“儲露,你去任府。若我半個時辰後沒有從玄玉閣出來,將我給你的東西交給任蘅,他與張霖情深,會幫忙。”
儲露實在放心不下,但她也知道程息的脾性,什麼也沒說,將她留在門外一人離去。
程息在門外想了半晌,用腳尖移開徹月的房門。
蘇頤城正坐在裡面,優哉遊哉地喝茶,似是知道她會來,眼皮子都沒有擡一下。
程息轉着輪椅進屋,徹月見蘇頤城沒有出聲,恭順地去把門關好。
對,恭順,他們兩個並不是外界傳得什麼眷侶,而是主僕。
程息雙手交疊在一起,手肘支着輪椅把手,定定地看着蘇頤城。
蘇頤城氣定神閒,反倒是徹月有些慌亂。
“蘇公子,不,或許……白公子。”
徹月目色一凜,悄悄地握起几案下的匕首。
“徹月,放下。”蘇頤城擱下茶盞,“她程息即使傷成這樣,對付你也綽綽有餘。”
“公子……”
“出去。”
徹月不甘,看了一眼程息,不安地出去。
“那個阿楚,應該已經到任府門口了吧?說吧,你都想到了什麼,讓你來了我這裡。”
“徹月姑娘做這裡的頭牌已有三年,從不出閣演奏,除了去年的賽詩會。”
蘇頤城倒是驚訝她會選擇從這裡開始說:“那又如何?”
程息:“你知那日我們回京,任蘅必定相迎,以他的性子必定帶我們去品芳齋的賽詩會。你在那時讓任蘅注意徹月,爲的是日後能夠讓徹月接近任家,接近張家,或者可以說是……淮王。但是宮裡突然出事了。”
程息話鋒突轉:“張霽那時,並不是沒有給老宦官帶藥,而是那藥,半路被你給截了——是徹月截的。淮王妃自有身孕來,定期回孃家小住,這全京城的人都知道,那日我在玄玉閣外遇見張霖任蘅徹月三人,徹月姑娘說要借王妃的琴是藉口,目的是要從張府裡將那些藥拿走,而那些藥是和菁菁的生辰賀禮一同送進張府的。”
“老宦官若是襄國細作,知道張霽沒有藥,不替張霽想也會替襄國想,定不會留下任何蛛絲馬跡,更別提能讓我們牽出那麼長的一條像,所以,那老宦官是你的人。”
“那老宦官在宮裡數十年,我在雲都才三年,怎麼會是我的人?”
程息反問:“對啊,怎麼會是你的人呢?怎麼會是蘇家人呢,應當是白家人吧?”
蘇頤城摩挲着杯沿,嘴角噙笑。
程息見他不慍不怒,忍着怒意繼續道:“你知道是我偷了香囊,一早將我算進這局裡。讓老宦官死,就是爲了讓張霽狗急跳牆,你本就知他勾結襄國,又算定我肯定會將此事管到底,所以這所有的事,是你假借我之手,殺人。”
蘇頤城笑:“聰明是聰明,不過只猜對了一半。”
一半?這只是一半?
“可不只是你。整個雲都城的人,管他是平民百姓還是王侯將相,都是我手中的棋子——而你,是最意外,卻又是最好用的一顆罷了。”
程息隱忍着,指甲早已嵌入皮肉。
“姜國建國之初,襄國派來奸細潛入姜國朝廷,白老發現,殺了其中一人,自己替了他的身,還將那人的毒過到了自己身上,只爲殺瞭如今那狗皇帝。三年後,我在赫烜侯府遇見他,我告訴他不要輕舉妄動。”
“爲什麼?”
蘇頤城眯眼:“因爲殺一個人,太容易了。”
程息整個人如墜冰窖,傷口隱隱作痛:“你要的是……禍及子孫。”
“張霽與襄國的來往,我全部都知道。我就是在等,等一個,能將這雲都城攪得天翻地覆的機會。程息,你來的,可真是時候。”
程息,你來的,可真是時候。
這是她這輩子聽過最荒唐的笑話。
原來是她害了成華陽和懷琳,是她害了寧王,是她害了所有人。
“蘇!頤!城!”程息突然從輪椅上躍起,一把掐住蘇頤城的脖子,狠狠地攥着,額上青筋暴起,目眥盡裂。
碗盞盡碎,一地狼藉。
徹月聞聲敢來,看見程息瘋魔了一般,連忙拔下頭上金簪一下刺進她的左肩。
程息左肩傷痕累累,她尖聲痛呼,手上的力道鬆了幾分,空出一掌朝徹月胸口猛然一拍,徹月飛出幾尺撞在屏風上,滿口鮮血。
蘇頤城喘着粗氣,艱難道:“殺了我……你、你以爲你能改變什麼嗎?林兮霏。”
程息一怔。
“你當我如何敢將這些說與你聽……你都知道了我的身份,我又怎會不知你的?”
程息恢復神智,鬆了手上勁道,卻仍舊鉗制着他。
“咳咳……你的玉簪……是我姑母的。”
“你姑母?”
蘇頤城劫後重生,喘着氣,喘着喘着又笑了出來,越笑越猖狂:“你以爲我爲何以‘蘇’爲姓?因爲那是我父親的名。白蒙,白蘇,白榮。”
是了,白家滅門時,最後一代便是他們三兄妹,卻怎麼也沒聽說白蘇還有個孩子。
蘇頤城。
頤城。
前朝遺臣。
“我姑母與劉楚有舊,我自是知道。劉楚與程家有舊?沒有,劉楚從前只與慕芙林奕走得近。何況,我都能活下來,那你又爲何不可呢?——再者,你進京,若真只是爲了蠱蟲之事,我姑母爲何留玉簪給你?你若不想捲入朝廷紛爭,以你見識,早和劉楚走了,又怎會留下?所以,蠱蟲之事只是你進京的契機,而你,另有圖謀。”
蘇頤城笑看着程息:“你想查清當年舊案,想知道你父親林奕究竟是不是真的背叛了皇帝,對不對?”
程息氣得發抖,全然顧不得背後的血流滿地。
“那我告訴你,別查了,你爹,就是叛將。”
“你胡說!”
“爲何會胡說?我看得真真切切。”
“你看見什麼了!”
蘇頤城見程息倔強神情,覺得好笑,只想挫敗她:“因爲我,就是被你爹救出來的白家餘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