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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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守死了,死在自己的臥房裡,臨死還緊緊抱着一盒子的黃金。不知是誰殺的他,身上什麼傷口都有,大的或小的,致命的或泄憤的,總之死的十分沒有人樣。

衛尉張由府上的三公子張霖找來了朝廷的人解決此事,也最是妥當不過,加之月氏商隊亦要進京,一面帶人回京稟明案件詳情,一面護送月氏皇商入雲都,兩全其美。

但是程息說什麼都不肯出門。

她已經在房裡呆了整整一晚上,如秀今早敲了許久的門也不見得她應聲,心中擔心也不便闖進去,只得叫門:“息兒!你快出來呀,你……你餓不餓呀?”如秀擔心她的身體,昨日受了那麼多的迷煙,又打鬥許久,加之先前舊傷,唯恐身子又出什麼岔子。

“阿秀。”白榮突然出現,站在如秀身後輕輕一喊,“師孃進去瞧瞧,把飯菜給我吧。”

如秀委屈地癟了癟嘴:“息兒爲什麼不出來呀……”

白榮笑道:“許是昨兒太累了,你別急,師孃去勸勸她。”說罷,端起飯菜推門而入。

程息沒將門鑰鎖上,白榮一推門便看見她一個人縮在榻上,雙臂抱膝,將臉埋在胳膊裡,看不見面容。

白榮將門鎖好,飯菜放於一邊,悄悄地走過坐在榻旁,看了她一會,忽然伸手一下一下地去拍她背,又輕輕唱道:“月兒高,星沉宵,風兒莫要鬧;囡囡屋中睏覺,阿孃歌兒唱……”

這首童謠,從昭傳至姜,程息小時候便是伴着母親的歌聲入睡的,如今又一聽得,思及母親與自己的身世,不禁百感交集,鼻頭一酸,險些落下淚來。

她從雙臂中擡起頭來,沒來由地說了句:“我已經很久沒見過我娘了。”

“多久?”

“八年有餘。”

林奕身死,慕芙就如和他一起丟了三魂七魄一樣,整個人渾渾噩噩,近些年纔好轉過來。那時的程息也只是個十歲的孩子,母親難熬,她亦沒有好到哪兒去,只覺父親亡故,母親又不要她了,天大地大,徒有自己孑孑一人。

白榮順了順她鬢邊的碎髮,問道:“想她嗎?”

“八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他們,想爹孃,想兄長,想我們曾經在雲都的日子……真不知這八年是夢,還是那十年是夢。”

“那你還想回去嗎?”

“回哪裡去?”程息的神思早已被昨晚的“張”字給弄迷糊了,整整一夜,滿腦子都是八年前那個逃亡的夜晚,冰天雪地,火光沖天,屍橫遍野。

白榮見她如此,實在不忍心將她往火坑裡推。白榮身出名門,自幼聰慧,看人極準,她與程息這十數日相處下來,早已摸透了她的心性和爲人。

這孩子面冷心熱,若有人對她一份好,她便十份地還,聰明亦是無需多言,可就是思慮過多,人又偏執,認定的事即使是錯也會做到底,做到底若是不好的結果,也無悔接受。

她若進京,必得找張由報仇,查明自己父親枉死真相,可如今生死共患難的朋友變爲殺父仇人之子,她心中矛盾更甚仇恨,如此一來,依照她的個性,必得爲難自己而非他人。

白榮實在不忍心看她如此。

“要不咱們回虞城吧?”她直截了當地問道,因她知道,若程息決議不去,自會答應她跟她回去;若她早已下定決心,如何勸都是無用的。

程息攥着衣袖,呆愣了半瞬,不知想了什麼,忽然答道:“不回去。”

“嗯?”

“不回虞城。不回水雲閣。我要去雲都。”

白榮知阻攔不得,輕輕嘆了口氣,從袖中取出一根白玉簪,上頭雕花鏤字,刻了個篆書的“榮”。

她將玉簪塞到程息手裡:“我與你爹孃雖有恩怨,但你卻討人喜歡。這根簪子給你,這是我們白家的信物。我在白家罹難之前被爺爺送出,亦不知如今白家是何種局面,但我可以肯定的是,白家的人絕沒有死絕。你拿着這個,若有可能,或許能幫到你什麼。”

程息雙手接過,重重叩拜:“多謝前輩。”

“世上多的是想做翻雲覆雨手的人,而我,只想隨你師父,懸壺濟世,暢遊天下。我不算幫了你什麼,你之前細心照料我,算是扯平了。只是,我有一件事要提醒你,你如今進京仗的是你師父的名號,如何保全水雲閣,又如何留下來,那得看你自己的本事。”

白榮本也是傲氣的世家小姐,這根植於骨血的特質在程息面前顯露無疑。

程息知其說得句句在理,言辭雖冷峻,但都是敲打她的苦口良言。

她再拜,三拜,心中感激不言而喻。

張霖在屋外等候良久,他只道程息因爲自己隱瞞身世而生氣,可又覺得她不是那麼小氣之人,他爲何隱瞞不說她亦是能夠猜透的。可她爲何還生氣呢?

房門被打開,二人從屋內出來,程息手裡端着吃盡的飯菜塞回如秀手中,笑道:“這下你不用再嚷了吧?”

“這才乖嘛!怎麼能讓自己餓着呢?”如秀開心地接過托盤,問道:“你怎麼了呀?在屋裡一呆就是一整夜,害我們都擔心你。”

程息環顧四周,衆人都看着她,她佯裝無恙,笑道:“就是昨晚運功太過,又吸了太多的迷煙,有些體乏,睡沉了。”

張霖聽罷,立馬舒了口氣,原是自己想多了,程息只是睡熟罷了。

弧令立在一側,看她神色不霽,待到幾人敘完話,上前道:“我們今日便啓程,你是隨我們進京,還是隨你師孃他們回虞城?”

程息看向弧令,笑了笑:“入雲都。”

從涼州豐城至姜國都城雲都,少說亦有大半個月的路程。程息與劉楚坐在馬車中,望着車外的景色從茫茫大漠變至巍峨城牆,耳邊傳來車水馬龍的喧鬧聲,便知是雲都到了。

來往的人們看着車隊的壯麗,不禁感嘆,一句不落地鑽進程息耳朵裡。

“我聽說,月氏來了商隊,要和我們通互市之好。”

“月氏地處草原大漠,我聽說他們那兒的馬匹極好,若有機會,我定要牽一匹回來!”

“欸,馬車上的是誰?”

“你沒聽說啊,豐城太守死了,死得也蹊蹺,那地方還鬧了瘟疫。不過多虧了揚州虞城的水雲閣,這場瘟疫才被止住啊。”

“所以馬車上的人,是水雲閣的?”

“想來應該是。”

“欸?可我怎麼聽說虞城的水雲閣是個飯館來着?”

“瞎扯什麼淡,真是……”

程息託着腮,從窗簾透光處瞧了出去,城牆上“雲都”二字赫然霸氣,書盡帝都氣韻,城牆上旌旗獵獵,道上車水馬龍熙熙攘攘。

車隊驟停,程息撩起門帳向外看去。城門口站着一小隊人馬,她依稀能照着曾經的記憶辨認出幾位。

爲首的是丞相鄭敏之,年近古稀,鬚髮皆白,寬衣博帶,臉上的皺紋卻顯得他更加慈眉善目。

後頭跟着幾位官員,程息認不得,再看向最後一位時,卻一眼便認了出來——任家大公子,任蘅,吊兒郎當地抱着雙臂,只用一根髮帶挽着長髮並不梳理,手上拿着扇子一下一下地敲着肩。

鄭敏之帶着官員們驅馬上前,行禮道:“左骨都侯駕臨雲都,在下奉皇上之命,特來此等候,迎接左骨都侯。”

弧令回禮:“有勞丞相了。”

任蘅隨意行禮,眼睛卻不住地瞟向張霖,嬉皮笑臉的。

張霖瞪了他一眼,面上卻是開心。

大隊人馬進城,任蘅自做主張地騎在張霖旁邊,調侃道:“喲,我還以爲你忘了我妹妹的生辰了呢。”

張霖不回答他,問道:“你怎麼來了?你無官職,有素來不理朝政,鄭相會讓你過來?”

“我求他老人家的唄!”

“那也不見得會讓你來。”

任蘅肚裡有幾根蟲子張霖都一清二楚,這些小事自然瞞不過他,任蘅笑道:“其實呢,是我妹妹想你了,可她又不好意思過來,就去求了寧王妃姐姐,讓我替她來迎接你。寧王妃姐姐素來疼愛菁菁,就去求了鄭相,鄭相又疼愛女兒,就答應我了。”

張霖被他話裡的彎彎繞繞逗得笑了出來:“你們這又是何苦,我又不是不去看你們。”

“那可說不準。”任蘅笑道,“下月就是菁菁的生辰了,小丫頭及笄了,唉,這小丫頭竟然也到了及笄之年了……”

“你放心,到時候我定備厚禮送你府上。”

“喲,哪還需要您送吶?您不就是活生生的最好的賀禮嗎?”

“你……”

“欸,我說你可別忘了,我們家菁菁當初可是放過話的:我任菁菁,及笄之年,就是我嫁張三公子之時!”任蘅模仿得惟妙惟肖,絲毫不怕丟臉,“你小子還敢去我們府上做客?”

說實話,張霖確實忘了此事,任菁菁說這話時,不過十一歲,他就當玩笑話一般聽過,並未細想,沒想到任蘅如今又提起這茬,倒是讓他頗有些爲難。

“喂!我就說你不敢了吧?”任蘅心災樂禍,“可你是答應我說會來府上的啊,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你別失約啊。”

任蘅生性瀟灑恣意,散漫慣了,最愛在口舌上與人較勁,全然不似武將之子。他如今看摯友張霖敗下陣來,好不快過,大笑出聲,也全然不顧他人側目。

“我去!我去!還不成嗎?”張霖從小就沒在嘴皮子功夫上贏過他,隨即投降。

隊伍駛過永樂街,忽聞樓上有女子驚呼笑語,空氣中亦是傳來陣陣花香。

“張三公子回來啦!姐姐,張三公子回來了!三爺——三爺——”樓上的姑娘齊齊歡呼,對着他們揮着巾帕。

鶯鶯燕燕好不熱鬧。

鄭敏之爲人持重,素來看不慣許多雲都富家公子享樂嬉戲的做派,他本以爲至少張霖與任蘅品行還是端正,爲人亦是穩重,沒想到路過此地,姑娘們盡全認識他們,一時後悔自己將任蘅帶了出來,有些惱,轉頭看向他們倆。

任蘅知自己定會被鄭敏之瞪,連忙打開扇子遮住臉,裝作什麼也沒看見,嘀咕道:“喊的又不是我的名字,瞪我作什麼?”

雲都,確不負帝都名號,姜國建國十八年,就能如此繁華,當真不易。

雕樑畫棟,飛甍角檐;十方煙花,萬里煙波。

程息看在眼裡,一瞬間,又想起豐城的樣貌,心中又難過又不平。

任蘅的聲音又傳進她的耳朵:“今日有品芳齋的賽詩會,一會兒去不去看?”

“不去了,我得先把左骨都侯大人還有劉前輩程姑娘給安頓好了。”

任蘅用扇子半掩着臉,笑道:“唉,我們張三公子真是出息了呀。以後誰還會記得你是那個從馬背上摔下來哭鼻子的張霖呀?”

張霖擡手用劍柄去戳他的腰,任蘅避閃不及,結結實實捱了一下,疼得叫出聲來。

張霖笑道:“可是永遠都會有人記得你是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武將之子。”

任蘅不屑地哼了一聲:“要不是本公子自幼身體弱,功夫早就不知比你們高到哪裡去了。”

“是是是,我們任大公子最有出息了。”

二人嬉笑怒罵,言語間多多少少有些冒犯,卻絲毫不在意,仍是笑語如常。若非自幼相識,深知對方性情,也不能夠有如此情誼。

程息在馬車裡聽他們說話,一言不發。若無當年之事,她或許應該是外面騎在馬上的人,揶揄央求鄭相帶着她去玩兒,或許回家後會遭爹孃的訓斥,可只要她躲到兄長身後,就是沒事兒都沒有了。

“到了,就是此處。”

車隊停下,程息望了一眼劉楚,心中是沒由來的忐忑。

離開時,她是叛將之女;歸來時,她是鋤奸功臣。

“劉前輩,程姑娘。”張霖立在帳外,喊道,“我們到傳舍了。”

劉楚看着程息,朝着車外擡了擡下巴。

程息擡手撩起車簾,入目是張霖欣喜的臉龐,雙眸晶亮,提手要來扶她。程息有些抗拒,卻又不好當衆拂了他的面子,只輕輕搭了搭便收回了手。

她望了眼立在不遠處的弧令,他牽着馬,也看着她。

宮闕巍峨,站在宮城外就能瞧得四分,西北角的九龍塔高聳入雲,相傳那塔有十四層,寓意九五之尊,塔身纏繞着鎏金九龍盤旋而上,匯聚於頂爭奪龍珠。

那是昭哀帝高恆鸞之父——昭成帝高昌賀畢生的心願,他橫徵暴斂,重徭繁賦,最終使昭國走向了滅亡。

而如今,這座塔屹立在雲都宮城之內,彰顯的卻是令一代帝王的功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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