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寧元年六月十五, 帝長姊,永嘉大長公主,淑順賢德, 清閒貞靜, 賜封號和西, 遠嫁月氏, 願得兩國久長安穩, 世爲懿戚。
舊程放將軍之女,莊南縣主程息,素謙恭有禮, 勇武可佳,念其以往功績, 晉封南平郡主, 特命其偕同和西永嘉大長公主遠赴月氏。
程息今日換了一身金貴無比的行頭, 還是宮裡的司衣局專門從她宅子裡量了尺寸回去做的。平金刺繡,迴環曲折, 在嫣紅的衣裳上綻開一簇簇繁花。
她還是頭一次穿這麼豔麗的衣服,有些……彆扭,跟在尹安歌身邊起立叩拜,真怕自己把裙子給踩了。
所幸是堅持到了最後。
宦官將聖旨遞與尹安歌,恭敬道:“長公主可以起程了。”
尹安歌握着聖旨, 微微屈膝, 她起身看向皇帝, 展顏一笑, 眼角的胭脂勾出好看的弧度:“繹川, 姐姐走了。”
皇帝比尹安歌高出半個頭,他掩着眸, 看不清情緒,只聽他道:“月氏苦寒之地,山高水長,秋冬兩季常遷徙顛沛,族人多食肉吃酒,着獸皮裘衣,甚至還有……兄死弟娶嫂,父死子烝母。”
尹安歌無言,垂目屏息以聽。
“此去路遠,長姐……務必保重自己。”
尹安歌擡頭,笑道:“阿姐明白的,明白的。”
她轉過身,頭上的鳳冠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阿姐。”尹繹川在後低聲道,“古有解憂功成身退,重回長安,阿姐若願意,亦可如此。只要大姜在一日,便有一日姐姐的家。”
紅妝十里,旌旗飄搖,盛大的儀仗隊緩緩駛出宮門,尹安歌掀起簾子,那個自己十餘年沒有離開過的宮城,在慢慢變小變遠,她眼裡積蓄的淚剎那崩潰——
再見,雲都。
程息遞上手帕:“公主。”
尹安歌接過帕子擦了擦眼淚,嘆氣道:“在宮裡生活了十餘年,本是厭煩了的,如今真要走,卻捨不得了。”
“女子出嫁,不捨孃家本就是人之常情,公主不必怨自己。”
尹安歌收了淚,稍稍緩了緩,問道:“阿楚姑娘呢?不是說和你一道跟來了?”
“是,作軍醫了,不過如今是公主您的貼身醫女,在後頭的馬車裡呢。”
尹安歌點點頭:“那就好。”
程息想起方纔殿上的事情,問道:“太后娘娘……沒來?”
尹安歌:“我在永壽殿已經辭過阿孃了,阿孃不想再難過,所以沒來。”
程息嘆氣:“公主,不是臣女僭越,要說天下皇家父母子女,還真是鮮有公主家這樣,像尋常人家似的感情和稱呼。”
尹安歌笑着解釋:“大哥,我還有繹川出生時,還在打仗呢,又沒當什麼帝王將相,就這麼叫着,以後也就懶得改了。”
程息點頭:“原是如此。對了,不知公主,可知道要和親的是月氏哪位皇子?”
尹安歌正在摘頭上的鳳冠,程息見了連忙幫忙。
她吃力地摘下那些重四五斤的金銀珠寶,擱在一邊,這才鬆了口氣,答道:“這纔是爲什麼繹川不想讓我去和親的緣由。”
程息猜到什麼:“難道單于沒有在和親書裡提及此事?”
“沒有,顯然是已有選定太子,出於權衡,不願聲張,便等我過去了,再下命令。”
“那……那公主你該如何自處?”
尹安歌寬慰地拍了拍她的手:“你別急,我知道你替我不平,明明是他們來求親的,我卻成了他們的賭注。但是……我來之前就已經想清楚了,我選擇的,我必要遭受,我也甘願承受,不必替我擔憂。”
*
求親成功的書信早比使臣的腳步快上幾倍到達了月氏單于的帳中,屆時弧令正在一旁同單于商量今年行商的路線。
一人走進帳中,是單于的心腹薩吉,他半跪雙手奉上,單于見信筒雕刻奇異,知是何事,瞥了眼弧令,道:“弧令啊,這事我們先商量到這兒,你先下去吧。”
弧令瞧了眼薩吉,心知肚明,行了禮便要退出,卻聽單于在後頭喊道:“聽說桑雅最近去找你,你閉門不見?”
弧令心裡“咯噔”一下,回頭笑道:“並非有意閉門,只是先前幾日義父命我整理往年賬冊,帳中實在雜亂,因此謝了所有的客。”
單于看着他,有些試探:“不是刻意閉門便好,桑雅是我最心愛的女兒,又一心向你,草原上有多少勇士想要求娶她,她都不要。你若要在草原上立足,繼承你義父的家業,我們桑雅是最好的選擇。”
弧令恭順行禮:“是,弧令明白。”
他甫一出帳子,普珠就迎了上來,急匆匆道:“少主,姜國那邊同意和親了。”
“送來了清河長公主?”
“不是,是永嘉大長公主。”
弧令一愣,唯恐自己聽錯:“你說誰?”
“永嘉大長公主,名諱……就不知道了,是姜太后生的,也是姜皇帝的胞姐。”
他們竟送來了尹安歌?弧令難以置信。
二人邊說邊趕回自己的帳子,普珠原先跑的實在急,說話上氣不接下氣:“少主,這還不是最重要……那個……那個……”
弧令不耐煩,塞了一壺水到他懷裡:“喝完再說。”
普珠噸噸噸地還真的喝完了一壺,他深吸一口氣,終於說出了最重要的一句話:“那個程息也來了。”
弧令本想着邊聽邊收拾賬冊,卻在聽見那個名字時停了下來,心中除了驚愕,更多的是驚喜,轉而又惶恐起來:“她來幹什麼?”
“不知道啊!和親隊伍名單裡有她。我和阿莫耶識得漢字也不多,就看見什麼……陪嫁隨親的字眼……”
弧令慌了:“她是陪嫁媵妾?”
普珠細細思索一番,也不確定是不是真的有這麼幾個字,就點點頭:“想來是的,名字就跟在公主後面,好像還晉封了郡主。”
“公主與郡主,倒是把她們倆變成了姐妹。媵妾婚嫁,卻也有妹從姊嫁的習俗……”弧令手中的紙被攥成了一團,又忽然意識到什麼,問道,“等等,大長公主?淮王尹繹川繼位?”
“是的,一同傳來的消息,說是求親前的幾月,原先那個接見我們的皇帝崩了,大皇子寧王也沒了,說是張家乾的,淮王把張家抄了。”
弧令沉吟,手負在後,哂笑:“倒是狠絕。也是,能把胞姐送來此地的人,能不狠嗎?”
普珠沒管姜國皇宮內的紛爭,只擔心一件事情:“少主,屬下……僭越,知您對程姑娘的心思,但您雖是姜國人,那也是曾經的事了。若您如今還是姜人,那普珠管不着您,可您如今是月氏的左骨都侯,蘭須氏的少主,將來要迎娶全草原最美麗的桑雅公主。男人是可以多娶,但就問這兩個女人哪個願意做小的?就算是平妻,您這帳中也不可能有一天安生日子。”
弧令沒答話。
普珠有點急:“少主?”
弧令忽然一笑:“剛剛在想法子。”
“什麼法子?讓這兩個女人安生的法子?”
“不,求娶程息的法子。”
“少主你……”
“等她們見到單于,我就求親,若單于同意便好,若不同意……”
普珠憋了口氣:“私奔?”
弧令斜眼瞧他,笑了:“好主意。”
*
車馬行至豐城,程息打了個噴嚏。
尹安歌從屋中出來,剛好瞧見,忙問道:“傷風了?”
程息吸了吸鼻子:“不會,身體一向很好。”
儲露從側屋出來,拆臺:“好個鬼。”
這種粗鄙之語久別重逢,尹安歌只覺頗爲好笑。
程息有些羞赧,無奈道:“公主見笑,我們鄉下野地呆慣了,這種粗話也就不稀奇了。”
“小時候也不是沒聽人說過,覺得親切罷了。”
儲露見尹安歌絲毫不介意,不由地與她多親近,把安歌拉在臺階上坐下,笑道:“公主我教你呀。”
程息震驚:“儲……阿楚你做什麼!”
儲露一歪頭:“也是,這事還是姑娘來教比較合適。”
“我……”
“公主您是不知道,姑娘去琢玉公子那兒上學的第一天,就把人家蘇公子氣得扭頭就走。”
“這是爲何?”
儲露未講就先笑了起來:“因爲姑娘說,說蘇公子是癩□□。”
尹安歌驚訝至極,蘇頤城此人她曾有幸見過一面,深覺驚爲天人,怎麼就做了癩□□?
“因爲蘇公子給姑娘佈置了功課,說將《詩三百》裡的《新臺》、《牆有茨》、《蝃蝀》三篇讀熟背熟,牢記做人不要像春秋時期的衛宣公一樣,罔顧道德禮法,只顧一己私慾,也要知道,任性妄爲,高傲自大,是要被全天下的人寫詩嘲笑諷刺的。”
“第二天,蘇公子就問課,姑娘說三首詩中,唯有《新臺》瞭解的最透徹,衛宣公爲子伋娶妻築新臺,卻見莊姜美貌,就在新臺扒了灰。此等表裡不一,居心叵測之人,比作蘧篨(癩□□)實在是妙極了!”
儲露一口氣講下來,聽得尹安歌心情此起彼伏,嘆道:“想不到息兒和蘇公子還有這麼一出?”她笑看向程息,“蘇公子到底是哪裡惹了你了?讓你這麼不待見他?”
程息哼了一聲,努努鼻子:“讓我不待見的人可多。”
尹安歌笑得開懷:“息兒當真是個直爽的人。唉,我在深居宮中,確也是失了不少樂趣。”
程息問道:“公主難道不打馬球?我聽聞如今的懷昭儀娘娘還在閨中之時,與公主可是賽過好幾場的。”
話音方落,尹安歌斂起了笑容,嘴角的笑帶着淒涼意:“是啊……是啊……”
程息儲露不敢多問。
在豐城休息了五日,拜別豐城三官和駐守的夏將軍,一行人又要往更西北的地方進發。
聽聞那裡沒有江南的煙柳,只有寸生的草原;沒有云都的宮闕,只有隨時遷徙的帳篷。
尹安歌立在城牆上,眺望遠處雪山蒼茫,黃沙漫漫,天地幽愴。
她轉身看去,腳下是百里人家,遠處是羣山重疊,更遠處,是雲都皇城宮殿,是她的家。
出了玉門關,就是月氏了。
她會在那裡有自己的丈夫,自己的骨血,新的稱呼,不再是公主,而會是王妃。
“公主,我們該啓程了。”程息在後喊她。
出了雲都後,尹安歌卸了所有裝束,如今要入月氏,她一早穿戴齊整,鳳冠霞帔,燦若朝雲,是一國公主該有的樣子——大方沉靜,端莊淑儀。
尹安歌回到馬車裡,程息跟進去坐在一旁,見她面色不霽,也沒說什麼。
夏思成交代完吳恩幾句話,吳恩行禮騎上馬,高舉長劍:“拔營起程!”
軒車華貴,甚至簾子都是絲綢,車身上部鏤花,晴時可見陽光,雨時又有琉璃阻隔,還可見雨打窗花的景緻。
尹安歌斜倚在一旁,雙目出神地望着窗外。
“出關了?”
“嗯,出玉門關了。”
尹安歌攥着手中之物,別過頭去。
程息奇怪,輕輕拍了拍她的肩:“公主,公主,你……”
尹安歌哭了,比離開雲都時哭得還要兇,她雙手遮着面,卻擋不住喉間的哭腔。
程息見她不對勁,忙拉過她:“公主你怎麼了?”
尹安歌放下雙手,淚橫滿面,她悽楚一笑,將手裡的東西遞給了程息:“你拿着吧。”
“這是……”程息攤開手,驚得說不出話來。
那是她八歲時,編給林忽的絡子,讓他系在馬球棍上,他卻丟了。
“這是馬球棍的絡子,是……是……”
“是公主心上人的?”程息已在心裡篤定了答案,卻還是問了出來。
尹安歌閉眼,點了點頭:“是的……當年他落在了馬球場,我看見了,特意丟下侍女去撿來的。”
程息繼續問道:“那他現在呢?在哪裡?”
尹安歌哽咽:“我不知道……他,他應該……”她說不下去了,只剩嗚咽。
程息陡然明白,那日她去見張霖,告訴永嘉即將成親之事,他如此的開心,還說,永嘉終於放下了那事。
原來那事,就是林家蒙難,林忽身死。
也對,林忽死的那年,永嘉公主尹安歌十五歲,方纔及笄。
女子及笄,可說親也。
一個絡子,她藏了十一年,這份心事,她藏了十一年。
尹安歌獨自喃喃:“那年我及笄,整個雲都城,就屬他與我最相配,我等着,等着阿爹賜婚那日,我就把這個絡子還他,告訴她,我等了多久……可我終究是……等不到了,等不到了……”
“你肯定奇怪,一國公主,二十三歲未嫁,從未有之,可我……可我放不下啊……我本以爲,我本以爲我們會是一對恩愛白首的夫妻。”
可她後來沒有等來皇帝父親的賜婚,而是她那個心心念唸的兒郎被活活燒死的消息。
沒了,她的少女懷春終成了黃粱一夢。
程息不敢接話,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但是有一點肯定,關於弧令的一切,她什麼都不能說,什麼都不能。
私心也好,大局也罷,不能說!
“這個東西,與日後的我而言,已是無用,你收着吧。”
程息心驚,她實在不知尹安歌是否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只聽她言:“人走茶涼,物是人非,我又有什麼理由不變呢?”
尹安歌擦乾淨淚痕,正襟危坐,一襲嫁衣鮮豔如火:“從今後,不是尹安歌,不是永嘉,是月氏的妻族,爲姜國而生,爲姜國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