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會飛雪嗎?
在戲文裡會, 主人翁受了天大的冤屈,天降橫禍,讓世人都知道她是無辜的。
可爲何我眼前也飄着雪呢?
我爲何能看見雪呢?
“那時榆錢樹。”有人講話。
誰?誰在講話?
那人慢慢走進, 舒了一口氣:“你可算是醒了。”
程息微微側了側頭, 目光還未能看清, 眼前一片混沌, 她發不了聲, 只有嘴脣能夠囁嚅。
“好好休息吧。”那人將窗戶幫她關上,轉身出了房門。
程息睡得昏昏沉沉,好一會兒纔想過來自己到底是是死是活, 想着想着又睡過去。
渾渾噩噩,不知天日。
她是被餓醒的。
意識清明的那天, 她睜開雙眼, 看見的是真切的帳頂和半開的窗戶。
屋外的榆錢樹仍在飄落, 紛紛揚揚,真如同雪花一般。
那人又走了進來, 端着清粥。
程息轉頭看她,那人與她俱是一驚。
“你這回清醒了嗎?你可認得我?”
程息眨了眨眼,用微弱地氣息說道:“菁菁……”
任菁菁的眼淚奪眶而出:“太好了,太好了。程姐姐你終於醒了,你終於醒了。”
“我, 在, 哪裡?”
“我家啊, 應該說……我和三哥哥的家。”
程息蹙了蹙眉。
“三哥哥在屍體上做了手腳, 把你掉包出來的。那一刀沒刺中要害, 但你也流了很多血,錢太醫費了老半天勁才撈回你這條命的。”
程息笑了, 笑着笑着眼淚流了下來:“多謝。”
任菁菁抹了把眼淚:“程姐姐,我們之間那些事情可不是三言兩語能夠說清的。若沒有你,我和三哥哥也不會有今日。要說到底是誰救了你,還是你自己救了你自己呢!”
程息想起那些事,心中哀慟,眼淚又簌簌落下。
任菁菁連連擺手:“我不說了我不說了,都怪我。”
程息搖了搖頭,忽然想什麼,臉色一變,忙拉過任菁菁的手:“蘇頤城呢?”
“誰?”任菁菁一臉茫然。 ✿тt kǎn✿c○
程息連忙低下頭。
“程姐姐你先好好養病,這些粥快些喝了,我去給你煎藥。”
程息睡了整整半月,京城天翻地覆,太后下了懿旨,鎮國公程息勾結祁連之、蘇頤城謀反,已被射殺於永延殿。鎮國公府被抄了,豐城送來消息,說蘇頤城早於一月前失蹤,不知下落。小皇帝未等太后下旨,便指了一個新的監御史去往豐城替他的位子。太后再問,小皇帝只說豐城邊疆重地不可重罰,太后無法,只好不了了之。
程息終於能下地了,她披了件外裳走出屋子,屋外榆錢一地,還有微風送來的陣陣清香。
院門被推開,常黎站在那頭,程息站在這頭。
二人相顧無言。
“醒了便好。”
程息掩眸,點點頭:“你在朝中,應當無事吧?”
常黎笑笑:“放心,我能夠處理好。”
“你又何苦回來呢?”
“那你又何苦呢?”
程息擡眸:“你知道了?”
“嗯,我們張家確實欠你,林兮霏,我們確實欠你。”
“都過去了……過去了……”
二人沉默一陣,常黎又開口,有些支吾:“那個……”
“蘇頤城呢?”
常黎靜默,別過頭去不說話。
“我問你蘇頤城呢?”程息看着天,聲音有些哽咽。
“死了。”
“屍首在哪兒?”
“亂葬崗。”
“亂葬崗?”難以置信的哭腔。
“你覺得違抗軍令的禁衛軍還會埋在哪裡?”
程息捂着心口,大口喘着氣,眼裡蓄滿了眼淚,她抖着雙脣,一遍遍重複着:“亂葬崗?亂葬崗?”
“程息,蘇頤城是罪有應得,但好歹他在死前良心發現救了你。”
程息倚靠着柱子,渾身無力:“是啊,我本就是要他死的。我本就是要他死的……可他爲什麼就死在亂葬崗呢?他應該……他應該……”程息說不出話來。她不能說蘇頤城應當是塊潔白無瑕的美玉,不能說他的文采詩篇應當萬世傳頌接受世代敬仰,更不能說,他曾爲了他的家國爲了他的家族揹負了血海深仇、臥薪嚐膽、步步爲營,在地獄裡苟延殘喘、摸爬滾打。
她什麼都不能說,如今的她甚至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恨,還是憐憫、愧疚、忌憚、欣賞、敬仰,還是……思念。
只有眼淚纔是答案。
自己曾說他救不了任何人,可他卻……救了自己。
彷彿有一把把刀紮在心口,程息猛烈咳嗽,生生嘔出一口血來。
任菁菁恰巧走進院子,看見這一幕,連忙跑過來扶住程息,怨道:“三哥哥你做什麼氣她!”
常黎:“我……”
任菁菁:“好了你出去。”
常黎:“……”
任菁菁:“程姐姐你沒事吧?”她替她輕輕地擦拭着嘴角的血漬,心疼道,“我回頭幫你好好罵罵他,明知道你身體不好還來氣你!”
程息搖頭:“與他無關。是我自己……是我自己……”
“程姐姐,我們進屋吧?”
“我想在外面待會兒。”程息虛弱回道。
“那你坐,你坐。”
任菁菁扶着她坐在臺階上,程息拉住任菁菁的手,輕聲勸道:“你也別一直管我了,肚子裡的孩子也要好好顧着啊。”
任菁菁一瞬間臉紅,支吾道:“程姐姐你怎麼知道的?”
程息勾了勾嘴角:“我雖沒生過,但也見過。”
任菁菁低眉嬌笑,還是如從前一般可愛。
“你們把我藏在這裡,不會被人知曉嗎?”
“程姐姐別怕,別說外面的人了,就算是府裡的人都不知道呢。他們只當我是有身子了,三哥哥另外開了個院子讓我養胎,也不敢有人來煩我。”
程息拉過她的手,笑道:“你們倆好好過,花開堪折直須折。明白嗎?”
任菁菁正想答話,院子那頭又鑽進來一個小腦袋,奶聲奶氣地喊道:“孃親……”
“月牙兒,你怎麼過來了?”任菁菁向她招手。
小姑娘乖巧地關好門,一下子撲進自己孃親的懷裡撒嬌:“孃親,月牙兒想吃榆錢飯。”
“好,小祖宗,阿孃給你做。”
“嘻嘻嘻,阿孃最好了!”小姑娘在任菁菁懷裡拱來拱去,諂顏笑道,“那阿孃還生爹爹的氣嗎?不生了吧?那阿孃也做給爹爹吃好不好?”
任菁菁被氣笑:“敢情你是來做你爹的說客的!”
“好不好嘛,好不好嘛,阿孃……”
“好啦,阿孃不生氣啦,小妮子別拱來拱去,等會兒把你弟弟妹妹拱到了。”
小姑娘一下子跳開,摸了摸任菁菁的肚子,認認真真地叮囑:“弟弟妹妹要像月牙兒一樣乖啊,要好好地待在阿孃肚子裡,不要吵架,也不要打架!”
程息被小姑娘逗笑,任菁菁拍了拍她的屁股,說道:“快,叫姑姑。”
“姑姑!”小姑娘的聲音脆生生的,聽得程息甜到心頭。
“你叫什麼名字呀?”
“月牙兒。”
“姑姑問得是大名。”
“常皓!皓月的皓!”
“那你想給弟弟妹妹們起什麼名字呀?”
“妹妹就叫常皎,弟弟就叫常魄!”
程息颳了刮她的鼻子:“都是好名字。”
常皓滾在程息的懷裡,把任菁菁嚇得一把拉住她:“小妮子你幹什麼!你姑姑身體不好!”
“姑姑身體不好,看見月牙兒是不是就好了?是不是是不是?”
程息笑得肚子疼,不住點頭:“是是是!”
或許和夏日白雪最相稱的,就是孩子的歡聲和笑顏吧。
京城的風起涌雲已是常態,剛站上雲巔之人,明日便被拉下馬都是常有的事,程息這樣的早就已經很好了。只是大家都在惋惜,那麼好的一個姑娘,那麼好的一個將軍,怎麼就鬼迷心竅了?難道,難道真的是因爲那琢玉公子太過美貌了?不出幾日,京城便開始流傳起關於祁蘇程三人的話本子,第一部叫《雲都舊夢》,第二部叫《一息芳華》,還有第三部第四部,名字取得那叫一個纏綿悱惻,故事寫得那叫一個驚心動魄。夏懷琳樂得百姓將這個當笑話,也就不會有太多人去追究,索性不管。這些書上市沒幾日便銷售一空。
幸虧這些書的主人公沒有一個知道的,其中兩個是沒辦法知道,程息則是身體不好,全然出不了院子門。
這些書要是讓程息知曉了,即使她現在無慾無求手無縛雞之力,她還是會掀翻整個雲都城把寫書的人找出來扒光了扔到街上去巡遊。
這三人本是不管誰撿到誰都恨得牙癢癢的,在書裡卻成了你愛我不得,我愛你你不知的三角戀。
唉,奇妙奇妙真是奇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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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息在常府將養了月餘,擇了日子離開。
任菁菁和常黎將她送到角門,有些難捨難分。
任菁菁紅着眼眶,拉着程息的手:“程姐姐你一定要多保重啊!你要照顧好自己啊!”
“我會的,你放心。”
常黎:“我派人去查了月氏的消息,有說蘭須弧令和陸才知沒死,可我也不敢在你病重告訴你,怕你一聽見就不管不顧地跑去月氏。”
程息心下觸動:“多謝。”
“還有這個。”常黎遞上一個錦盒,“你自己看看吧。”
常皓:“姑姑再見。”
程息摸了摸常皓的頭,抱拳道:“諸位珍重,江湖不見。”
“只望故人安好,不見勝相見。”
“告辭。”
“保重。”
程息帶上幕籬,揣好錦盒,騎上馬想說什麼,又不知能在說什麼,輕輕嘆了一口氣,馬鞭一揮,一騎絕塵。
再見了,雲都。
再見了,程息。
蘇頤城曾說,從孤山山頂望下去,可以看見整座雲都城,能夠看見他心裡的廣淑。
程息一步步登上孤山之巔,頂着狂烈山風,看見了完整的雲都。
她能夠指出哪裡是驛站,哪裡是品芳齋、常府、夏府、程宅、玄玉閣,還有皇宮裡的永延殿,宣政殿。那九龍塔依然矗立,塔上風鈴遙遙,可程息彷彿還是能夠聽見那清脆的聲音。
她打開錦盒,裡面是染血的玉髮簪和雋着“蘇”字的玉佩。
“我給你立個衣冠冢無字碑吧。你不是想一直看着廣淑嗎?”程息拿出那塊玉佩定定地瞧了良久將它收進了衣袖。
她蓋上錦盒,將髮簪連同盒子一道藏進了土裡,立了塊木板。
程息一笑,站在墓邊:“風景確實不錯。這麼多年……多謝你了,白安。”
她跋山涉水,一個人越過崇山峻嶺。
程息不敢往月氏走,她怕聽見自己不想聽見的消息,她本是聰明剔透的那個,在這個時候,就是願意裝傻。
她先回了虞城,十多年沒來的地方,她有些生疏地摸到水雲閣,敲了敲前堂的門。
裡頭有個半大的小姑娘跑了出來,看見一個帶着幕籬的女子立在面前,有禮地笑問道:“姑娘看病?”
程息一時沒反應過來,點點頭:“嗯。”
小姑娘將程息請到憑几上,替她倒了杯茶,上下打量一番,問道:“姐姐可是行走江湖之人?”
程息環顧四周,堂裡的一切都沒有變化,她看了看眼前的女孩道:“劉蒹?”
劉蒹一愣:“您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程息笑笑:“我還知道你有一個弟弟叫劉畔,妹妹叫劉葭。”
“您……”劉蒹一時說不出話來,她不曾記得家中來過這號人物啊,什麼時候自家的底細都被摸清楚了?等等,難道此人是爹孃的仇人?上來尋仇了?可是江湖有規矩不傻醫者啊!怎麼辦怎麼辦?弟弟妹妹都還在後院,自己得想辦法拖住她!
劉蒹正想開口,卻聽門外傳來爹孃的聲音:“蒹蒹,我們回來啦。”
劉蒹心中大叫不好,一個箭步衝到門外以自己幼小的身軀擋住瞭如琢如秀:“爹!娘!你們快走!”
“你這小姑娘說什麼渾話呢?有病人來嗎?”如秀拂開劉蒹的手,一下子便看見了站在堂中的程息。
她還未來得及脫履便要衝過去,腳下一絆摔倒在地上。
“阿孃!你——快——走——”劉蒹要去扶如秀,被如琢一下子拎起來。
“小孩子瞎喊什麼?這是你師姑。”
“師姑?”劉蒹訝異。
程息將如秀扶起來,如秀一把撩開她的幕籬,眼淚落得又多又急:“你、你、你……你是沒死還是活了?”
程息:“沒死。”
如秀看着她的臉色,怨道:“這麼多年你到底經歷了什麼啊,瘦了那麼多,臉色還差成這樣!”
如琢將劉蒹遣去了後院曬藥,三人在屋裡坐着一直從白天聊到了夜晚。
“也就是說,你先救了常黎,然後常黎又救了你?”
“算是吧。”
如琢:“還真是因果輪迴啊。”
如秀:“唉,當年在豐城的時候,我一直覺得她對你有意,想着你隨他入了京,沒準能過的更好。誰能想到後來發安生了那麼多事。還有你,竟然做了太尉,還被封了鎮國公!”
程息自嘲笑笑:“只不過屁股還沒坐熱,就被人拉了下來罷了。”
如秀豪氣地拍了拍程息的肩膀:“那又怎麼了?雲都繁華,可比不上我們這裡逍遙自在。”
程息點點頭:“確實。”
在豐城也是,即使風沙遍地,卻還是比在雲都開心。
如秀:“這麼些年,你就一直一個人?我知道啊,女人做到你這個樣子,鮮有男人敢娶你的。可是……就沒有……心悅的?贅婿也是好的呀!”
程息聽見這個,眼神黯了黯,難爲地扯了扯嘴角:“有,但是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有多遠?”
“月氏。”
“等等!你……你莫不是……”如秀與如琢皆是震驚,果然夫妻做久了有夫妻相啊,“你指的是……蘭須弧令?”
程息點點頭。
如秀一拍大腿:“我說你當初怎麼不回京就甘心情願待在豐城那個鳥不生蛋的地方,是不是爲的他?”
程息:“不僅僅。”
如琢笑道:“息兒出走一圈,如今的心境怕是我們無論如何都揣測不到的了。”
如秀笑:“那又怎麼了?我就不相信息兒出去走了一圈,還不愛吃我做的菜了!”
程息笑得開心:“那自然還是愛吃的。”
“讓大師姐不來找我!我們自己吃!”
劉楚與白榮帶了寶兒雲遊四海,此時也不知在什麼地方。程息不曾告訴他們蘇頤城的事,見他們如今過得如此好,那就讓這件事就此塵封,成爲過眼雲煙吧。
程息本想走,如秀好說歹說又留了幾個月,劉家三姐弟看見這個便宜師姑頗爲新奇,但又礙着她身上那股“生人勿進”的氣質,遲遲不敢同她說話。好在幾月相處下來,知道師姑是個面冷心熱的人,便一個個黏在她身邊不走,尤其是在自家孃親追着打自己的時候,躲到師姑後面保命,百試百靈。
我們師姑真是溫柔啊,劉蒹不由得感嘆,不僅溫柔,人長得高挑又漂亮,似乎還會功夫,就是身子太差了些。除去這一條,劉蒹實在是太想程息當她娘了。可是這心思被如秀知道後,又被打了一頓。
如秀邊打邊罵:“你個小妮子還敢說你師姑身體不好?你還敢不敢了?有你爹孃在,什麼病治不好?什麼病治不好!”
遭那一次毒打,劉家三姐弟都知道了,他們師姑身體不好,是不能提的,絕對不能提!人問就是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
快要入冬,程息堅決要走,如秀急了:“你說你天熱時往西北趕也就算了,這都要入冬了,虞城都冷得慌,豐城指不定都下大雪了,你這身子怎麼受得了!”
“不行我得回去,每年入冬,邊疆三城就是一場大劫難,今年我和……監御史都不在,我怕吳恩他們應付不過來。”
“他們也不能一輩子指望着你過呀!你要顧及你自己的身子啊!”
程息淡然一笑:“如秀,說真的,我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倒下,但是在倒下之前,我想盡可能的去做我自己能做的事情和想做的事情,也算是圓滿了。我這輩子殺伐太重,能贖一點是一點吧。”
如秀還想再說什麼,如琢攔住她,朝程息拱了拱手,指向門外的馬車:“幫你準備了禦寒之物,還有我和如秀配的藥丸,既然想去,就好好照顧自己,平安抵達。想來到了豐城,也不會不好過。”
如秀癟了癟嘴,嘆氣:“大師姐知道你還活着的時候,巴不得自己從豐城千里迢迢過來,八擡大轎把你請回去呢。你現在纔回去,她肯定怨你。”
程息瞥了她一眼:“也不看看是誰的功勞。”
如琢:“早些啓程吧,晚了可趕不到下一個城鎮了。”
程息抱拳:“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
越往北越冷,程息沒有選最方便的路——先向北,再走雲都往西北的大道,而是從巫蜀盤桓而上,繞了許多彎路。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躲什麼,翻山越嶺,終於到了涼州的寧盧,果然是越來越冷,幾件棉衣早已不夠她穿了,現在的她萬分想念鎮國公府上的銀骨炭、狐裘、湯婆子、還有宮裡送來的一碗碗熱湯。
唉,放在現在,要是誰能給她一口熱湯,即使是宮裡送來的下毒的她都願意喝。
這張霖幹什麼吃的!不是他奉旨查抄的鎮國公府嗎?爲什麼不給我捎幾件衣服過來,還有我的長月琉璃劍!那麼好看的一把劍,他難道沒看見?唉,好東西全部被收回去了。還有她做郡主縣主時的那些封地稅收田地租鋪,她一分錢沒私藏。現在好了,全部充公了,爲什麼?既然要拿回去,當初爲什麼要給我?
程息忽然想起自己在雲都時,人人都說她不在乎錢財,自己當時是真的不在乎,可當時怎麼就那麼傻呢?怎麼能不在乎呢?程息你怎麼能夠不在乎呢?但凡當初在乎那麼一點點,現在也不至於那麼狼狽啊!
程息一邊罵着自己沒出息,一邊走進一家客棧,小二見她裹得如同糉子嚇了一跳,不過還是老老實實地給她安排了房間,帶她上樓。
儲露說了,到了涼州地界她便不用動了,吳恩會派人來接她。
程息樂得逍遙,前半身自己把自己折磨得半死不活,如今知道年壽不永,活得卻是更加剔透了。人啊,連自己都捉摸不透,還怎麼看透這人生呢?
樓下有人在講故事,程息正沒事,叫了壇酒來暖身。小二送了些極爲新鮮的瓜果來,程息看見這些東西就知道價格不菲,她現在過得節衣縮食,哪能隨便亂吃這些東西,連忙推走:“不是我的不是我的,你送錯了。”
小二笑笑,指了指後頭一桌:“是那邊的爺送給您的,還說了,今後您在這店裡的吃穿用度,都算到他們頭上。”
程息震驚回頭,見幾個月氏人坐在後頭,肩甲是狼頭的紋樣。
她熟悉的很,是蘭須氏手下的月氏皇商。
心裡咯噔一下,還沒等她反應過來,臺上的好戲就開始了。
“話說那左谷蠡王在北河谷地被困,奈何那谷底水草豐茂,翁須彌的人馬堵了他們半月,愣是沒殺得了一個人。這時,大閼氏娘娘,也就是我們的永嘉大長公主,巾幗不讓鬚眉,急修書信於先帝,先帝派出陸才知陸將軍前去支援。這陸才知將軍是誰啊,那可是跟着長纓將軍南征北戰的人啊,什麼場面沒見過?一聽公主有難,二話不說,領了聖旨,披甲上陣,帶着兵馬浩浩蕩蕩地奔向月氏。之後你們猜怎麼着?諸位是不是都以爲,陸將軍是路癡,在月氏境內迷了路?”
程息眼神微動,想起了蘇頤城和祁連之的那些書信,她心中有些難受,想起身離開。
“當然不是啦!”
她又坐了下來。
“那是障眼法啊!要說這是誰給陸將軍出的主意,那還得是豐城的監御史——蘇、頤、城。蘇頤城何許人也?長纓將軍帳下軍師,此人足智多謀到何種程度呢?坊間流傳着一句話,說他除了生孩子不能,其他什麼都會。”
程息在聽見第一句話的時候就有些坐不住了,她出聲問道:“您又是如何知道是蘇頤城給陸才知出的主意呢?若是障眼法,陸才知爲何到現在都沒有和弧令匯合,而弧令到現在都沒有回到王帳呢?”
說書先生就喜歡這樣幫他拋磚引玉的人,笑道:“對啊,爲何呢?左谷蠡王是不是真的還沒有回到王帳呢?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故事聽一半,大家意猶未盡,程息恨得牙癢癢,已經想好等說書人走到後院把他挾持讓他講出後續了,身邊突然多了個人:“已經回去了。”
程息驚愕回頭,見是方纔給自己送瓜果的人,想着月氏皇商的人應當比說書人的更加靠譜,她急忙問道:“真的?那翁須彌呢?”
那人見程息此樣,以爲自己勾起了她的興趣,便更加開心地說道:“那傢伙已經被左谷蠡王殺了,你們永嘉公主的大兒子郅於圖安做了單于。”
“那……那陸才知呢?”
“凱旋而歸啊,如今應該已經到了豐城了吧。”
程息腦內混沌一片,支支吾吾問道:“那……那他當真使了障眼法?”
“是你們豐城的監御史,就是那個蘇頤城,說是要陸才知假裝迷路,說什麼翁須彌已經耗盡了耐心,只求速戰速決,若此時讓他知道姜國來的人沒了,必定掉以輕心,等他專心對付左谷蠡王時,再讓陸才知從後包抄,才滅了翁須彌。”
程息彷彿渾身的血被抽乾,她僵愣在一處,什麼話也說不出。
蘇頤城,蘇頤城……沒再想過算計人,他原來早就單方面切斷了他與祁連之的聯盟,他沒想過要繼續傷害自己。
即使是夏懷琳拿箭指着她,她都不曾如此難受,而現在,自己的心卻像是被無數隻手蹂躡,疼得喘不過氣來。
那人見她面色不好,關切地問道:“姑娘你還好吧?”
程息深吸了幾口氣緩緩,她白着臉問道:“你們左谷蠡王現在何處?”
“還在王帳吧,小單于方纔立穩,他得把控朝政。”
“多謝。”程息起身上樓,根本不管身後的人如何喊她。她收拾好行李,也不走正門,直接從窗口躍下去,放了馬車的馬騎上就往玉門關趕。
她甚至來不及招呼儲露一聲,便一路奔出了玉門關,可真到了月氏的邊界,她又猶豫了:她該去找弧令嗎?他真的會跟她走嗎?
程息望着漠漠黃沙。所有人都以爲她死了,所有人,包括他。安歌姐姐需要他,月氏需要他,姜國邊疆安定也需要他。她如今一走了之,亦不會有任何人察覺。這天下還是他們的天下。
程息騎着馬,正立在沙丘上。她該何去何從?她真的還能找得回他嗎?
夕陽如血,卻沒有一點溫度,她冷得發抖。
身後卻傳來駝鈴悠揚,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回頭。
“老大,前面就是玉門關了,我們真的丟下小單于不管了?”
“天底下的事情多了去了,我還樁樁件件都要管了?”
“那你還去姜國做什麼?”
方纔應聲的人沉默一瞬,答道:“我去找我的命。”
蘭須弧令坐在駱駝上,一身漢服,面具蓋在臉上,鬍子拉碴。
“等等,老大!老大!前面有人。”
“有人就有人唄,繞路。”
“是個女人……好像……好像是你的命!”
弧令本是躺着的,聽見這話一下子彈了起來,在他看見程息的那一剎那,眼裡忽然有了整個世界。
一眼萬年。
二人幾乎是同時下馬,穿過萬水千山、權謀詭詐、刀光劍影、生離死別,不顧一切地奔向對方,將彼此緊緊擁在懷中。
“我以爲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二人默契地說出一句話,早已淚流滿面。
程息擡手抹去他的眼淚,看着他滄桑的臉,破涕爲笑:“累累若喪家之犬。”
弧令擁着她,擁着自己的生命:“是,我是。這位姑娘可真好看,不知姓甚名誰,願不願意和我私奔?”
程息在他耳邊輕笑:“我叫……林兮霏。”
弧令身軀一震,心中情緒翻涌,他笑着回道:“真巧,我和姑娘同姓,我叫……林忽。”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