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息沒有直接回軍營, 一是不好意思,二是自己穿得這樣花枝招展回去鐵定被蘇頤城一頓臭罵。
不,不是臭罵, 以蘇頤城的修養根本不會罵她, 頂多冷冷地盯着她, 再給她佈置更多的功課。
不行不行, 不能回去, 蘇頤城太可怕了。
弧令想將她送回房裡,程息不好意思,也怕被人瞧見, 推開他自己走。
黑夜沉沉,雪也停了, 程息躡手躡腳地走回自己房間, 半路看見一個黑影攔在身前, 她一個激靈,下意識地後退防備。
撞入一個寬廣的胸膛。
她回頭:“哥……弧令?你怎麼……”
弧令將她拉到身後, 沉着臉說道:“你有事?”
蘇頤城從暗處走來,神色淡漠:“主將不在軍營,遍尋不至,便來此處找人。”
弧令:“何事?”
蘇頤城將一張紙條抖開,陰冷月色下的字跡更顯斑駁, 是程息看不懂的月氏文。
“您該回去了。”蘇頤城收起紙條, 還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程息拉了拉弧令的臂膀:“你要回去了?出什麼事了?”
弧令安撫地拍了拍程息的手, 回頭對蘇頤城道:“有勞軍師。”聲音不僅僅是恭敬, 竟然多了幾分冷漠和敵意。
程息聽了出來, 心中微驚,有一瞬以爲弧令猜到了蘇頤城的身世, 可又覺得自己日常所爲沒有一絲一毫地偏差,二人想來也不會平白無故地就把彼此往白安和林忽兩個身份上套。
這就更讓程息奇怪了,素來無過節,甚至是面也沒見過幾次,怎麼就針鋒相對的?
弧令攬過程息,瞥了眼蘇頤城,側身要把程息送進屋,卻聽蘇頤城淡然自若地說道:“二位情濃在下諒解,但眼下局勢,還望二位把持有度。”語氣無甚情感,卻讓程息聽得頭皮發麻。
弧令頭也沒回:“費心。”
房門合上,程息纔敢大喘氣,就算是兵臨城下她也沒有如方纔那般緊張過。
“你們兩個有過節?”程息問出口。
弧令掌燈,端着燭臺放到榻邊几案上。
微弱的燭火映着二人的臉,幽幽茫茫。
“那張紙條上寫着什麼?你要去哪裡?什麼時候回來?”
弧令失聲一笑,擡手撫上程息的臉。
程息生氣,一下子拍開:“你快說!別賣關子!你不說我也可以去問蘇頤城,總歸是會知道的。”
弧令聽見那個名字,皺了皺眉頭。
程息看見了,這個神情她很熟悉,只是想不起在哪裡見過,只覺是很久很久以前。
“你別去找他。”弧令開口,“除了公事,別找他。”
程息奇怪:“我找他也只有公事啊。”
“他給我的感覺很不舒服。”
他站在黑暗中,甚至與黑暗融爲一體,看他們的神情,就像漸漸靠近的黑夜要將他們吞噬。
程息嘆氣:“我最初見到他也不待見他,憑着一張嘴皮子翻雲覆雨的傢伙。可如今他既在這軍營裡,只要做的事於姜國有利,我就尚且能容忍他。”
誰讓對面有個王泱呢?
必要的時候還是需要以毒攻毒。
說不準蘇頤城是一劑猛藥呢?
弧令不願再給程息添煩心事,他掀開被子拍了拍,哄道:“睡吧。”
程息想起方纔的事,臉一紅,有些忸怩。
弧令笑着捏了捏她的臉,湊在她耳邊低聲道:“你放心,不會在這兒……”
程息擡手要打他,被弧令一把揪住,塞進了被窩裡。
他將程息仔仔細細地裹好,自己脫了鞋子睡在外側,二人同枕一個枕頭,氣息相聞。
程息覺得莫名的安心,她有些困,糯糯道:“你到底要去哪兒啊?”
弧令取了她一撮長髮在指尖揉搓,輕輕道:“回月氏。”
程息的睡意一下子就沒了,整個人要從被窩裡鑽出來,被弧令按得死死的。
“你回月氏做什麼?單于要撤兵,還是……還是要你去娶……”
弧令摟着她拍着背,聲音低沉:“你別慌,是計策之一,只是出了些偏差。”
“什麼?”程息緊張。
“我與……蘇頤城商議,除夕夜來豐城尋你,一則誘襄軍輕敵,二則……讓翁須彌露出破綻。”
“翁須彌又怎麼了?”
“單于要開始爲大王子鋪路了。我若沉迷女色,不顧國政,於翁須彌大有裨益,如復一日,年復一年,不怕他不露出馬腳。”
程息聽罷,心知肚明,卻有意逗他,背過身去,佯作生氣:“原來你不是專程來看我的,只是拿我當靶子使。”
弧令說着話本就怕程息誤會,卻也不相瞞她,是以一直小心翼翼地觀察她的神色,如今程息二話不說就轉身不理人,當真把他嚇到了。
弧令急忙解釋:“我……我私心是想來看你的,我是以公謀私!”
這個“以公謀私”讓程息沒忍住,又想起蘇頤城編排他們兩個的話,轉回去,額頭抵着額頭,柔聲道:“我們兩個是不是以公謀私得理直氣壯?”
弧令看她並沒有真的生氣,長舒一口氣,將她摟得更緊:“是是是,你說是什麼就是什麼。”
程息在他懷裡舒心隨意地耍賴:“那翁須彌露出馬腳了嗎?你說出了偏差,難道他沒露出馬腳?”
“王泱的定力我是猜到了,但是不是翁須彌犯錯事,是昆河王。”
“昆河王?!”程息怎麼也想不到那個大腹便便的逍遙王爺會反。
“對,單于也沒有料到。除了昆河王,還有他所在部落的周邊小部落也跟他一同反了。”
程息緘默,冷不丁道:“圍魏救趙。”
“你是說這是王泱挑唆?”
“不然最得益的還有誰?”
弧令沉默很久,盯着黑暗中程息的眼睛,在她額上印上一吻:“霏兒,我不得不走……”
“我明白,我都明白。”
若沒有單于與蘭須槲葉,她如今見不見得到林忽還未可知,又怎麼會怪罪他呢?
程息把臉埋在弧令的頸間:“你若是知恩不報,那纔不是我的哥哥。我一點兒也不怪你。”
屋外北風呼號,屋內未生炭火卻一點兒也不冷。
還有什麼比戀人的懷抱更溫暖的呢?
程息早晨醒來時,身邊已沒有弧令的蹤跡,只餘榻上餘溫。
她起身呆呆坐了半晌,望着窗外日光白茫,翻身下牀。
褪下紅妝,重肅戎衣,她仍舊是那個叱吒風雲的女將。
“蘭須將軍黎明時分就已經離開了。”蘇頤城聽見程息走進帳子,頭也沒擡。
程息喝了碗水,理了理腦中思緒,開口要問,卻被蘇頤城的回答堵了回去。
“朔方的軍隊遭水淹,雍樂遭黑水攻擊,月氏昆河王連同襄國謀反。”
程息不是沒想過王泱的反擊,只是這樣的連環計,緊密相扣,實在是讓人歎爲觀止。
她心裡有些慼慼然。
“不需要自責,我們本就晚了一步。”蘇頤城收起公文,“抓到的那個細作說的話還記得嗎?”
——你們已經晚了。
對,他說你們已經晚了。
“王泱深謀遠慮,做一件事情會有什麼後果他算計得一清二楚。”
“他非得把天下攪和的一團亂才甘心!”
蘇頤城收拾好軍報,聽見程息這話,突然一笑,眼中是暢然。
“你笑什麼?”
“我慶幸自己還能活下來,有生之年,還能夠與王家之人較量一回,幸甚至哉,此生不悔。”
若是以前,聽見這話,程息定會與蘇頤城爭執一番,可如今她知道了,蘇頤城就是個瘋子,遇上另一個瘋子,棋逢對手。
“雍樂和朔方如今怎麼樣了?”
“朔方損失慘重,雍樂尚且能支撐。”
程息沉默半晌,道:“我們不能坐以待斃了。”
蘇頤城點點頭,看着几案上的地圖:“是時候了反擊了。”
“你有辦法?”
蘇頤城一愣,旋即一笑,搖搖頭:“程息,你太依賴我了。”
這下換程息愣神了。
“遇事你總期盼我想出辦法來,可你卻不聽我的。”
程息想說我什麼時候不聽你的了,可話到嘴邊,怎麼也說不出口,只覺怪異繚繞心頭,怎麼也散不去——她只覺從昨晚開始蘇頤城就變得不同了。
“我要去朔方。”
“去朔方?”
“襄允兩國遠沒有我們同月氏那樣牢固,一擊必破。王泱能夠說動昆河王,我又怎能說不動允國皇帝?”
“先破再攻?”
蘇頤城施施然起身,瞥向程息:“由你決定。”
即使是新年第一天,軍營之中,全然沒有過年的氣氛。
程息替蘇頤城備了馬車和一隊護送他的人,半夜出發,沒有絲毫聲張。
卓三娘替他準備了乾糧和加厚的衣物,千叮嚀萬囑咐。
可也只有程息知道,這對蘇頤城半點用處沒有。
該做什麼,該怎麼做,做了以後會有什麼樣的結果,他一清二楚。
只是在卓三孃的眼裡,他僅僅是個與自己兒子年紀相仿的孩子。
瞿義揚拱手:“一路小心。”
蘇頤城回禮,鑽進了馬車,連最後一眼都沒有給程息。
卓三娘嘆氣:“朔方比豐城更冷,蘇公子切記照顧好自己啊。”
程息:“三姨,阿楚給他備了藥丸,不會出事的。”
卓三娘:“你們啊,別仗着自己年輕就不聽話,吃藥也不好,記得好好照顧自己。”
蘇頤城撩起簾子,朝着三人點點頭:“多謝。”
“早去早回啊。”太守夫婦二人做最後的道別。
蘇頤城的眼神晃到了程息身上,也沒等她出聲,就放下簾子,吩咐道:“走吧。”
馬車緩緩駛動,兩邊的士兵也扮作家丁跟隨。
卓三娘遙望着馬車,搖頭嘆氣:“我怎麼老覺得這孩子有心事呢?”
程息還是頭一次聽見別人用“這孩子”去形容蘇頤城,有些驚訝地看向卓三娘。
卓三娘歪頭看向程息:“你也這麼覺得?”
程息一句話噎在喉間,支吾道:“蘇……蘇軍師才略過人,他的所思所想我也猜不透。”
卓三娘失笑:“你算是我見過的姑娘當中最聰明的了,連你也看不透啊……”
送完蘇頤城,程息要回軍營,卻被卓三娘拉住,程息以爲她有什麼要事要將,便一臉鄭重地聽着。
卓三娘看她這樣,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就是……想問問你,你覺得蘇公子如何?”
“啊?”這是哪兒跟哪兒啊?
程息有些摸不着頭腦。
卓三娘笑:“這時候和你講這話時候不對,我也清楚,但是你一會兒就會軍營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再來,我索性就現在同你講了。”
程息無奈笑:“三姨,您問這是何意?”
卓三娘看已經說出口,不如一下子說開:“你這個姑娘啊,我是當真喜歡。看你吃苦受累,我實在是不忍心,有時候就想,你身邊若有個知冷熱的人關心你,那就好了。我怕你啊……見多了血,就……就……”
程息知她心意,甚至在此之前,她早已明白
——見慣了鮮血之人,難免心硬。
那時她拿起烙鐵,心中是死一樣的平靜,沒有任何憐憫,就覺得那樣烙下去,得到的是情報,而非是一個人的死亡。
只是她很幸運,已經有一人,保存了她內心深處最最柔情的那部分。
程息安撫卓三娘:“三姨您別擔心,我都明白。只是蘇頤城……我們倆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其他事我不知道,但是你受傷的時候,他可比誰都跑得勤,多次來問有沒有更好的藥材。而且啊……”卓三娘臉上掛着姨母笑,“他不是還給你送過暖手爐?”
說起這事,程息心中只是無奈好笑,也不覺羞赧:“那是因爲我不能死,死了誰帶兵打仗?”
“我倒覺得他關心你。先前你肚子疼,他來拿藥材,我看他坦蕩蕩的,還以爲你們倆自己已經……”
程息笑着搖頭:“三姨,他不管是對人對事都這樣運籌帷幄,您可見過他着急?”
卓三娘細細思忖:“還真沒有。”
程息笑:“那不就是了?蘇公子是個奇人,我高攀不起。”
卓三娘本以爲自己能夠湊成一對有情人,卻不想是亂點鴛鴦譜,看程息面上無事,也就隨行感嘆:“看來是三姨我多事了。也是,你這麼聰明的姑娘,有自己的主見。不比操心。”
程息行禮告辭,走出府門時,不由自護地往城門方向看。
卻只有幽幢幢的夜色和西北呼嘯的寒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