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上的雪化了,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天越發的冷,梅花倒是開得鮮豔。
程息從品芳齋買了梅花酥,同儲露一道坐在廊上喝茶吃點心。
程息:“出年了,夏伯父和寧王,也該準備動身走了吧。張霽和豐城之事,就這樣了結,可真不甘心。”
儲露:“夏娘子同姑娘你說的話,姑娘考慮的如何了?”
程息喝了口茶,嚼了半晌:“不急……得等一個契機。”
儲露嘆氣,望着滿園景色:“從前張三公子還會帶東西來拜訪,如今連個人影也見不着了。”
程息一笑:“何止是他,先前大家聚在一起鬧,明明只是幾個月前的事,卻如同過了好幾年了。”她起身撣撣衣服,“走,我們去街上看看。聽說常樂坊那邊又有了新的話本子。”
年過了,街上的鋪子又相繼開張,地上還留着昨日元宵的花紙,街邊的花燈亦是沒來得及收拾,還掛在邊上,上頭的美人圖被雪水渾得看不清。
二人買了新的話本子,只聽旁邊的茶館正在說書,說書人眉飛色舞,有聲有色:“三百年前的襄國,那可是瑾瑜太后執掌天下,輔佐幼帝,垂簾聽政。爲後時,便助襄宣帝平五王之亂,是襄國中興的中流砥柱啊。”
“這我們都知道啊。講講我們不知道的。”底下有人起鬨。
程息儲露挑了個位子,也細細聽着。
說書人笑道:“相傳,瑾瑜太后長白家小郎君幾歲,這個白朮五歲時就寄養在竇家,與太后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那時的白家還不是你們知道的四國名門之首,而王家卻已是小有名氣。這竇家的人啊起初也沒想着讓這個竇瑾瑜進宮,只想着門當戶對,配個王家就好。奈何竇瑾瑜早已心許白朮,二人在一月黑風高的晚上——私奔了!”
“私奔?!”
“那時的竇瑾瑜十七歲,白朮小郎君也就十五歲,在竇家和王家商議好婚事那晚,二人私奔了!”
“天爺啊……”
程息是知道瑾瑜太后的厲害,可也沒想到從小就這麼厲害。
“襄國……這襄國,如今屢犯我國,也不知安的什麼心!”座下有人憤憤不平。
“我覺得吧,他們還在記恨我們當年奪了他們的鳳城,把守住了兩國的通關之城,如今想着挑事開戰奪回來呢!”
“我聽說啊,王家如今管家的叫王泱,厲害得不得了。”
“喲,這可當真?說書先生,你同我們講講,是或不是?”
底下的人鬧起來,程息隔壁桌的人卻安靜,那桌其中一人用手肘頂了頂旁邊的人:“欸,你怎麼不說話?我記得你二嬸子弟弟的兒媳婦的哥哥是在宮裡當差的。”
“有什麼好說的?”那人顯然不耐煩。
“這有什麼不好說的,你同我說說,我不張揚出去。”
那人端着酒碗,沉默半晌,低聲道:“你可知侯爺殉國的消息傳到雲都時,宮裡發生了什麼嗎?皇上,”他看看四周,又放低了聲音,“皇上砍了四皇子。”
“砍,砍了?”
“被縣主程娘子擋下了,沒事兒,後來啊,他還不嫌事兒大,語不驚人死不休。”
“怎麼了?”
“說宮裡的蠱蟲之事,還有豐城的事情都與張霽有關。”
“張霽?張家大公子!”
“你小點兒聲!除了他還能有誰?”
“照你這話說,若真是張霽,那……那張家,你淮王?”
“你敢說淮王?你腦袋還要不要了?皇上如今年邁,經常罷朝修養,儲君未立,大禍患啊!”
“那你覺得,這儲君之位……”
那人沒說話,指了指東邊方向,是寧王府的位子。
“哦!”旁人會意,笑得諱莫如深。
“你也不瞧瞧,皇上什麼好事兒都讓這寧王……”
什麼狗屁!
程息在心裡咒罵一句。
“那張霽這個事兒……有多少人知道?”
“雲都城知道的人多了去了,也就是你消息不靈通。那張霽,在朝中都告假好幾日了。”
告假?程息喝着茶,張霽這種人,事出無常必有妖,必定又是在盤算什麼事情。
程宅,是京城貴眷們的外圍,不適宜監視,她每日去張府對面的茶樓二樓點一壺茶,坐着佯裝看書。看了幾日,只見張霖任蘅進進出出,張由上朝,別無他事。
正常得讓程息覺得有些害怕可疑。
她回了宅子,卻見張霖站在門口,出聲喊道:“張霖。”
他回頭,有些欣喜:“還想着要不要敲門,沒想到在這兒遇見你了。就是來給你一點東西,馬上就走。”
他往程息手裡一塞,拱手離開。程息轉身:“張霖。”
他回身,笑問:“怎麼了?”
程息看了看手中的藥膏:“多……多謝。”
張霖看着程息對他笑,低頭有些像自言自語:“我們本就是朋友,你受傷了我沒能來看你就是我的不是,如今也只能帶這些……我……”他有些說不下去,“我……從不後悔在豐城遇見了你們,真的。”
程息心中感觸,只覺張霖心中赤誠,實在不想傷害他:“張霖,雖說雲都城回春,但是總是會有倒春寒的,你自己……小心,在家中,也不要忘記添衣。”
張霖聽這話奇怪:“家中燒炭呢,不冷。可是你家中沒有炭火了?這不可能啊?要不……”
“張霖!”程息看着他,與他相隔一尺,“我會顧好自己,你也……保重。”
*
新年伊始,懷琳叫了程息去城外的靈清觀上香,一來一回,到雲都時已是晚上,因不順路,程息自己在街邊跳下走回去。
巷子深深,她一人獨行。
忽然停住,聽風中有飛檐踩瓦之聲,循聲望去,一個黑影迅速飛入一家宅邸。
程息幾步跟上,隱在牆根探看,方纔那屋宅顯然不是黑影的目的地,他又飛上另一戶人家的屋頂,在黑夜裡跑着。
程息緊緊跟隨,不讓他發現,腳下功夫也不減。
前方的路越來越熟悉。
嗯?等等?張府?
那人飛下牆頭,貼在牆邊躲過巡夜的侍衛正要翻牆進府,程息不知何時已到他身後,一把勒住他的脖子往後拖,那人拔出匕首向後刺,被程息擰下奪過匕首扎進肩膀。
那人吃痛方要叫喊,程息一掌拍在他的後頸,將他打暈。
拖入小巷,程息從他身上摸出一封密函。
“寧王與夏思成將至保戶,待二人過烏西峽谷,埋伏夾擊。寧王夏思成身死,四皇子幽禁,以淮王之軀飼養蠱蟲,控制其聽命於你,挾天子令天下。望張霽公子守信,連朔方、雍樂二城一同,歸還我國鳳城。”
果然,張霽有野心,極大的野心。
程息心中篤定成華陽之死亦與他有關,她拉開地上的人的衣服,脖頸處紋了一條蛇。
次日一早,雲都城裡的百姓在京兆尹府衙外看見了一個五花大綁的男子,右手臂上還插了把匕首,血流早已凝固。
程息帶着密函,連夜奔馳,出了雲都,一路向西,是上谷,車河,天水,纔到保戶。
他們定要在保戶歇腳一陣,儲備完善才能啓程去烏西峽谷,加之此次行軍是威懾,定走直道,過城郭,自己單刀輕騎抄小路,風餐露宿應當十日能到保戶,可就是不知……能否趕上。
程息走得匆忙,什麼都沒帶,招呼也沒打,身上就幾兩銀子,沿路還要轉換馬匹,她當了身上的斗篷和簪子換銀兩,買了傍身的劍繼續趕路。
山上的雪水化了,河流漲水湍急,程息駕馬過不了,只能循着上游去找淺灘。
已經是第九日了,臨近保戶,沿途的小路都是問得鄉民,只是在這兒遇不見任何人,她有些急,只能騎馬蹚過淺灘向西入了樹林。
林子裡有男人的聲音,應該是在圍火做飯,程息跳下馬,隱在草叢間。因相隔甚遠,他們並未注意到這裡還有一個姑娘。
程息留馬在原地,獨自一人上前,數了數共有十二人,各個帶着兵器,五大三粗。
她環視一週,要繞過他們也不是不可。只是……她看他們不像流寇山匪,兵器有槍有劍,神色氣韻也沒有匪氣流氣,倒更像是便裝的軍人。
夏家軍的?還是寧王帶的兵?
若是寧王的兵,斷不會讓他們留在此處,夏家的?
“將軍,我們還要在此地呆多久?夏思成和寧王都要出保戶了,我們不動手?”
“不急,國師說了,我們……要借刀殺人。”
“嘶,什麼借刀殺人?我咋聽不懂啊?”
那叫將軍的人也不遠和他細說:“國師是王家嫡子,他的言語,又豈能是我等能夠揣摩的?”
問的人自言自語嘀嘀咕咕,也就不說話了。
程息躺在草坡下,大氣不敢喘。
襄國的人,竟然還有襄國的將軍,這幾人訓練有素,都是練家子,不能硬碰。當務之急,是要找到去保戶的路,告訴他們不能再往。
程息悄悄退下草坡,往樹林外跑去,忽然旋身一轉,一支箭擦身而過,釘入一旁的樹幹。
她回頭看去,其中一人拉滿弓,對準她的箭矢,正閃着寒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