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 程息還記得去年今日,與儲露二人獨自守在程宅,吃着遠在千里之外的家鄉菜餚。
而今遠處西北, 別說大黃魚了, 鹹菜和筍都沒有, 更別提酒釀小圓子。
但是弧令就是給程息帶來了一小壇酒釀。
她一早操練完士兵, 便在太守府等着。卓三娘看見她遙遙張望的模樣, 笑道:“不知道的還以爲你在等情郎呢。”
程息羞赧地低下頭,沒有接話。
弧令和普珠風塵僕僕地趕到太守府,程息聽見府門外的馬蹄聲, 興奮地小跑出去,倚在門口看着弧令把繮繩交給小黃門。
不知是不是被涼州風沙歷練的緣故, 他的身上多帶了幾分戰場的肅殺的冷峻, 整個人不苟言笑。
程息覺得有些奇怪。
弧令望了她一眼, 沒說話,也不管卓三娘和普珠在旁邊看着, 一把抓過她的手腕往府裡拖,帶了些怒氣。
程息怕被卓三娘看出異樣,想拍開他的手,卻被弧令往身側一帶,就差摟着腰了。
“你做什麼!”程息低喝。
弧令停下腳步, 鬆開手腕, 握了握她的手掌, 沉聲道:“怎麼那麼冷?不好好穿衣服?”
程息抽開手, 推了他一把:“你先去見過太守。”
弧令鬆開手, 望着程息,沉默了半晌:“你去房裡等我。”
自從程息到了豐城, 太守府裡一直有她的客房,是卓三娘安排的,怕她一個姑娘家,在軍營裡待着不方便。若住到太守府來,也好有她的照應。
瞿太守夫婦二人只有一子,舉孝廉做官去了別處,是以從很久之前開始便只有他們兩人獨居,加之卓三娘偏愛女兒,更是喜歡程息,對她一直很好,甚至有些視若己出。
程息轉角要去自己房裡,被卓三娘攔了下來:“我看老爺在前廳與弧令將軍議事,娘子不去?”
程息反應迅速:“弧令將軍同太守講的,與要同我講的不一樣,沒必要去聽。”
話音方落,才覺得這話實在曖昧奇怪,她想辯解:“我我,我的意思是……”
“三姨明白,弧令將軍同你講的是打仗的事,和老爺講的是其他。對是不對?”
程息心中大喘氣:“對對對。”
卓三娘笑着摸了摸她的腦袋:“那你便去屋裡候着,過些時候三姨給你們去送茶點。”
程息想要推辭,卓三娘沒給她機會,轉身就走沒影了。
程息如今也是不知道她到底看沒看出來。
弧令談事時間不長,程息沒等一會兒他就來了。
帶了一小壇東西擱在几案上,隔着塞子都能聞見酒香。
程息欣喜地打開,飽滿潔白的米粒中凹下去一個窩窩,空氣中是甜甜的酒味。
“哥哥你怎麼知道我想吃酒釀小圓子了!”
弧令沒回話,就定定地看着她,好似在等她自己認錯。
程息不傻,一開始或許有些愣神,但想了那麼長時間,總歸是明白了。
她蹭到弧令身側,臉上難得地帶着討好的笑意:“你彆氣了。我那都是逼不得已。”
“我如今不是好好地站在你面前嗎?沒事了。”
“我發誓,我以後一定一定,多爲自己考慮考慮。嗯?”
弧令瞥了她一眼,想說什麼教訓教訓她,但是看見她那雙狡黠的眼睛時,又忍不住想笑。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我錯了。”程息繼續發起進攻,“我真的錯了!”
弧令實在拗不過她,拉着她的手嘆氣,定定地望着她的臉:“瘦了。”
程息挽住弧令的胳膊,腦袋埋在他的胸前,過了很久,才說話,聲音悶悶的:“哥哥,我們去看看三叔吧。”
夏思成的靈柩安放在靈堂,二人三拜上香,立在靈前久久不走。
程息:“因先前事多情急,沒能夠派人送回雲都,如今歇下來,想初七過後送三叔離開。”
弧令的下巴墊在程息的頭上,將她整個人摟在懷裡。
不知是不是豐城氣候的緣故,她的身體比在雲都時更冷。弧令拉過自己的披風將程息半個裹住,以自己的溫度暖着她。
“那時是不是很難受?”
程息:“若是以前,我估計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弧令:“活着才難,有本事就好好活着。”
程息被他帶着些威脅的話語逗得苦澀一笑:“當然要活着,還得還債呢。”
“消息傳到雲都了嗎?”
“快了吧……你說,我以後若還要回雲都,該怎麼面對懷琳?我該怎麼面對她……”
弧令嘆氣:“你有你的無奈,她有她的無奈。不論日後如何,一定要記得……多想想自己。”
程息看向弧令,聲音低沉:“張霽猜出了我的身世,三叔也知道了。他說……他要還爹當初的命,然後救了我。你說……會是什麼事?”
弧令正色:“你說雲都的事情都過去了,那到底發生了什麼,爲什麼不願和我講?”
程息眼裡隱隱有淚。
弧令捧過她的臉,與自己直視:“告訴我。”
眼淚從眼角滑落,她的神色裡是少有的哀慼,程息嘆氣:“父親……曾經救過白家。林家與白家有舊。那道聖旨說父親私通前朝舊臣,不算假話……不是假話……”
“你如何得知?”
“你可還記得當初我們豐城重逢,我師父身邊的那個女子?她是白榮。”
程息隱去了蘇頤城的身世,她害怕。
她害怕哥哥如果知道了前因後果,會忍不了蘇頤城。一旦表露,若蘇頤城知道了哥哥的身份怎麼辦?他會怎麼做?到時候,她又該怎麼做?
弧令只聽程息短短几語,明白了大概,又問:“那她爲何一早不告訴你?”
“白前輩自己也不清楚,她只是給了我白玉簪子,讓我自己去雲都找白家人。”
“找到了?”
“嗯,然已泯然衆人矣。”
弧令嘆氣:“白家盛極百年,一朝傾頹,隱於人間或許是最好的辦法。”
程息拉着弧令往外走,地上積着厚厚的雪。
位於江南的虞城,鮮有如此盛況,會下雪,那也是夾雜着雨的,更別提積雪能夠沒過小腿了。
“霏兒。”弧令拉着她走在雪裡,“你的身體如何了?”
明知故問。程息心裡嘀咕。
她捏了捏弧令溫暖的大手,輕鬆笑道:“你儲露在,別擔心。”
弧令停下腳步,看着她。面上是似雪一樣的白,秋水剪瞳映着紛紛揚揚,看得他心頭一軟。
“我要不直接把你娶了吧?”弧令突然說道,“我去找尹繹川求親。”
程息就沒見過那麼幼稚的哥哥,她擡手點了點弧令的鼻子:“別傻了。如今怎麼可能?”
“我想過千百種我們的以後……我怕……”
我怕你做了尹繹川的妃子,怕你被隨便指給哪個朝中大臣,怕你被和親給了翁須彌,而我只能如現在一般,遠遠地看着你。
程息四下望了望,見沒人便張開雙臂環抱住他的腰,言語嬌軟溫和:“我也怕,怕你一不小心就娶了桑雅,一不小心就一輩子待在了月氏。”
“哥哥,有人和我說,你成爲什麼樣的人,很多時候不是自己決定的。我們此生想只爲自己而活,怕是沒什麼可能了。但只要我們心裡還有對方的位子,無論什麼時候,都不算晚,都不算錯過。”
弧令看着程息眼裡的繾綣柔情,心中感慨萬千,這是隻屬於他的小姑娘,只屬於他的,只有他才能夠看見的柔情和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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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中做了餃子與湯圓,伙伕正一個一個營帳地分着。
儲露盛了四碗拿到了主帳中,她擱下碗盞,朝另外三個正在議事的人喊道:“吃湯圓啦。”
程息擡頭,笑對弧令:“我們去吃吧,是豬油芝麻餡的。”
弧令笑走過去:“我倒沒嘗過。”
蘇頤城只是淡淡一瞥,側身走過。
每碗五個湯圓,程息吃到第三個時,就有些撐不住了,望了望弧令,弧令見她這樣,將自己的碗移到她面前。
程息笑着將多出的兩個湯圓挪給他,將剩下的湯水喝完。
蘇頤城沒發出一點聲響,靜悄悄地將湯圓吃完,收拾好放回食盒裡,他拭了拭嘴角,悠悠然起身離開。
程息見他掀簾離開,舒了口大氣:“總算走了。”
弧令:“怎麼了?”
儲露笑道:“要說我們姑娘怕誰,這軍中恐怕就只有蘇公子一人了。”
弧令挑眉:“那麼怕他?”
程息訕訕:“不是怕,就是……需要仰仗他。不得不承認,他實在是比我聰明太多了。在他面前耍心機,日後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弧令失笑,摸了摸她的頭。
儲露笑得諱莫如深,拿起食盒起身離開:“那儲露就先走了。”
程息聽她語氣有戲謔之意,有心捉弄她,便隨口道:“吳將軍來信了嗎?”
儲露腳下險些一絆:“姑娘!”
程息樂不可支:“你如今十八,也該合計着嫁人了。”
儲露不接話,頭也不回地走出帳子。
“又有什麼我不知道的事?”
“就是那個吳恩,吳將軍,屬意儲露很久了。自他被派去朔方,二人信件來往頻繁。我看見儲露的盒子裡,那麼厚厚一沓呢。”
弧令笑:“怪我給你寫信寫少了?”
程息推他:“你寫多了我還沒時間看呢。”
弧令端詳着她一身戎裝,忽然道:“想不想去豐城街上看看?自來了這兒,你是不是都沒空上街?”
程息這才反應過來好像是這麼一回事兒,她抓起弧令的手:“走吧,左右現在得空。”
弧令上下打量她一番,搖搖頭:“不能這樣上街,你且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