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露與吳恩的婚期定在七月初五, 程息從沒操辦過婚禮,是以事事都問府裡的老媽子們,還將慶兒馥兒叫了來一起幫忙。
齊顧從雍樂趕來, 帶來了滿箱的賀禮, 程息也不推辭, 盡數收下。
弧令看她忙前忙後, 心中欣喜卻也怕她身體吃不消。
程息趴在几案前撥着算盤, 想看看自己的俸祿和積蓄能夠成器多大的排面,一張銀票便拍在了自己的面前——三百兩。
“這麼多?份子錢?”程息驚訝。
弧令笑着掐了掐她的臉:“你替她忙前忙後,我這個做姑爺的不該表示表示?”
程息聽見這個詞, 臉微微一紅,嘀咕道:“什麼姑爺, 瞎說八道。”
弧令攬過她, 笑得暢快:“也是啊, 我們倆從小就是一家,這該怎麼叫呢?”
程息拿肩膀頂了他一下, 嗔道:“你走開。”
弧令將頭埋在她的頸間,輕輕的呼吸。
程息挪了挪,笑道:“癢,你起來。”
弧令環住她的腰,在頸窩裡嘆了口氣:“我最近是真的難捱。”
程息心裡一驚, 連忙轉身問道;“你擔心月氏的事嗎?要不……要不你早些回去?等月氏的事情辦妥了, 你想什麼時候來都成。”
弧令擡頭, 二人氣息相聞:“你趕我走?”
程息無奈道:“怎麼是趕, 是緩兵之計。”
弧令如未聞, 湊近她,低低道:“那你知道我爲何難捱嗎?”
“不是因爲月氏之事?”
這廂弧令明裡暗裡說着私事, 那廂程息好說歹說都是公事。
弧令有些無奈。
“你真當這些日子我們倆同牀共枕一點事兒都沒有?”聲音自後背傳來,悶悶的,弧令說話的熱氣噴在背上,激得程息起了一層的雞皮疙瘩。
她好像有那麼一點點懂了。
在豐城待了許久,每天也是宿在太守府,在外人面前,他們倆是公事公辦,一個主臥,一個客房,有禮得很。可一到了深夜,一個開窗,一個翻牆,也是默契的很。二人皆是行伍之人,素來不拘泥禮節,何況又情深至此,也不覺得這有什麼,是以這些時日,二人每日同榻同衾,相擁而眠,只是再沒行那事。
自那時過去,已有月餘,期間戰事紛亂,枕戈待旦,腦子全部分給怎麼保命了。如今看來,弧令大將軍,是飽暖思淫/欲了啊。
程息雖做過大夫,可畢竟是初經男女之事,還有許多知識是“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的。
她又問:“你……你……”問了一半,又問不出口了,僵在那邊,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
弧令看她爲難的樣子,覺得甚是可愛,捧着臉,鄭重道:“霏兒,我也是男人。”
我也是男人……
是男人……
男人……
人……
程息頓悟,將臉埋進弧令的懷裡,輕聲道:“你……不早說?”
弧令攬着她:“我們兩個這算私定終身,何況還有了夫妻之實,若我……我怕……”
這兩個人說話都愛說一半,旁人聽不大懂,可他們卻能瞬間意會。
程息明白了他的意思,淡淡一笑,從他的懷裡起來,眼裡是繾綣的柔情:“哥哥,我得告訴你一件事。”
“你說,我聽。”
“我……不能再有孩子了。”
弧令先是一愣,漸漸反應過來,只剩心疼,他將程息裹進懷裡,撫背安慰:“沒事,沒事了……你受苦了。”
程息搖搖頭:“儲露告訴我時,我其實……並不傷心。”她望着窗外的天,“我此生殺伐太重,不做我的孩子,挺好的。”
弧令又緊了緊自己的懷抱:“你是爲國爲民,說什麼傻話。我不在乎孩子,有你,便是圓滿了,我還求什麼別的。”
程息低低一笑,兩人鼻息相聞,她在弧令脣上落下一個輕巧的吻。
弧令一怔,看了她半晌,出聲:“你這個樣子,我便當你允了。”
程息不說話,就靠在他懷裡。
弧令吻了吻她的發心,將她打橫抱起,走向裡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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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五,太守府張燈結綵,喜氣洋洋,闔府上下穿紅戴綠,各個喜笑顏開。
程息給府中每個人包了大紅包,大家磕頭拜謝,幹活又有力氣又有勁兒。
慶兒馥兒正在閨房替儲露梳妝,金冠流蘇,明月耳璫,鵝黃雪柳,紅衣霞帔,十八歲的儲露褪去素衣,紅妝掩映已是出落得亭亭玉立,婀娜嬌俏。
程息倚在門口看她,打心底的開心。
她見了太多的苦命鴛鴦,如今能有一對神仙眷侶,是真的好。
慶兒馥兒看見程息來了,連忙見禮:“程大人。”
程息虛虛擡手:“差不多了?”
馥兒:“已經好了,就差蓋上紅蓋頭,等新郎倌兒來接了。”
程息上下打量,笑道:“還真是便宜吳恩那小子了。”
儲露低頭淺笑,萬般言語皆化作眉目間的柔情。
慶兒馥兒離開,屋中只留程息儲露姐妹二人。
程息走過去坐在她身側,輕輕嘆氣:“真沒想到,你竟也出嫁了。”
儲露拉過程息的手:“姑娘,我本還說等你嫁了我再嫁的……”
程息一拍她的腦袋:“你就當我已經嫁了吧。”
“也是,你和公子還分什麼彼此嘛,嘿嘿。”
程息看着她,喜上眉梢,從袖中拿出一個錦盒遞給她:“我和哥哥一齊給你準備的嫁妝。”
“什麼啊?”儲露接過打開,見裡面是五張地契,三張豐城的,兩張雲都的,還有一千兩的銀票和一個翠玉鐲子。
“姑娘……這……”
“別推辭。是我和哥哥的一點心意。”
“都有地契了,這銀票……”
程息又推回去:“你就拿着!蘭須弧令就是個奸商,有的是錢!我做縣主時,皇上也賞了好多呢,那些田地我也不會打理,交給你總比閒在我手裡好。那兩塊豐城的地,我和哥哥幫你去看過了,風水地段極佳,以後不管是你自己要開藥鋪還是租賃給別人,都好。賺錢!”
儲露要哭,被程息嚇了回去:“不許哭,還沒到哭轎的時候呢,妝都要花了。”
外面的鞭炮鑼鼓齊鳴,接親的隊伍已到了府外,程息囑咐道:“在這裡呆着,不許出來。”
各地接親的習俗不同,但程息與儲露在虞城待了許久,便沿用了虞城的習慣。一羣人堵在府門,用一根長條木棍攔住接親的人,不給紅包便不讓進。
陸才知嘶聲大喊,頗有戰場上殊死搏鬥的氣勢:“兄弟們,衝啊——”
身後的將士們一呼而上,險些將人羣撞到。
“陸才知!你今兒個要是敢撞進來,我讓你站着來,躺着走!”程息手上拿了根木勺,氣勢洶洶地從後屋趕到前門,站出了“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
弧令笑站在程息身後,只要沒人撞到她,他就不上前,讓她玩個盡興。
陸才知一看程息來了,忍不住後退幾步嚥了咽口水,不敢說話。
齊顧看他慫了,立馬上前大喊:“今日沒有官階高低之分,只有新娘的長姐和新郎倌兒的兄弟,我們想怎麼進都成!”
程息擠到了最前面,佔着臺階優勢,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們,笑道:“好啊,你說我是的我是新娘子的長姐,那長姐如母,你們豈不是要聽我的話?”
齊顧被噎,半晌沒說出話來。
攔轎門的人大聲叫好,吳恩走到面前,裝模作樣恭敬拱手道:“長姐。”
程息沒忍住笑了出來,從善如流:“欸,小姑爺。”
陸才知瞅準時機,一邊喊着“都認小姑爺了快讓我們進去”一邊往裡衝,被弧令一把揪住轉了個圈又丟到了外面。
“我倒要看看,有我們兩個在,你們誰能見縫插針?”弧令負手而立,與程息相視一笑。
吳恩笑道:“那大姑爺和長姐有何指教呢?”
弧令被一聲大姑爺哄得開心,程息卻不着他的道:“我們儲露要嫁的人必須才德齊備,你若回答對了我的問題,我便準你發紅包,進去迎接你的美嬌娘。”
陸才知:“這發紅包還要允許啊?”
程息一記眼刀,陸才知噤聲。
“還元明目湯的藥房何如?”
陸才知:“行伍之人,我們如何懂得醫術啊?”
吳恩攔下他,笑笑:“大熟地八錢,生地、萸肉、遠志、棗仁、蔓荊子、蒺藜、知母各三錢,黃芪五錢,菟絲子四錢,川芎、生磁石各二錢,甘草一錢①。”
陸才知:“你還真知道?”
吳恩:“阿楚有眼疾,我自是知曉。”
程息心中吃驚,面上卻是鎮定。
她點點頭:“那下一題,你可知酒釀圓子的食譜?”
齊顧:“君子遠庖廚,大丈夫哪還管竈房的事情?”
吳恩:“以滾水將糯米圓子煮熟,加入酒釀、糖,繼以芡水勾兌便可。若得桂花,亦可灑上少許點綴。”
齊顧:“你怎麼知道的?”
吳恩:“阿楚愛吃。”
陸才知:“……”
齊顧:“……”
程息心裡默默,怎麼一個都難不倒他?
吳恩已答出兩題,在場之人竟慢慢地偏向起他來,慶兒與馥兒都忍不住鼓掌。
不行,不能那麼容易就讓他把儲露娶走。
程息清了清嗓子,拿出自己和他們最最不擅長的東西來:“上聯,綵鳳飛翼靈犀通。”
吳恩、弧令、齊顧:“?”
陸才知:“程大人,你自己都不擅長的東西就別拿出來顯擺了。”
程息勾嘴笑道:“無礙啊,你們對不出,新娘子就別想娶走。”
“對!別想娶走!”慶兒馥兒又倒戈了。
那廂三個人正抓耳撓腮,程息正得意着,卻聽一個聲音響起:“三春暖酒蠟燈紅。”
衆人循聲望去,蘇頤城換了青色長袍,如同青煙翠瓷一般。慶兒馥兒一早聽聞蘇頤城的大名,今日得見真人,若不是自家父親也在,她們早叫喊出聲了。
程息一看見他,便覺得自己沒有勝算了,大喊:“你一個司禮官不再新郎府邸待着,來這兒湊什麼熱鬧?”
蘇頤城微微一笑:“我怕程太守,‘官大一級壓死人’。”
程息:“……”
弧令望了一眼蘇頤城,沒說話。
陸才知見救星來了,立馬大嚷:“三題已過,程大人可不能不守信諾。”
“我何時說過只說三題?”
陸才知:“我不管!兄弟們上啊!”
他們這下當真是不管不顧了,一擁而上,程息還沒做好準備,被弧令一把攬到邊上護着。
人羣一鬨而散,紅包漫天。
“他們這羣人真是反了!”
弧令笑:“程大人就別在此時耍官威了?”
程息越過他的肩頭,看見吳恩都衝進儲露的閨房了,急得又要去攔。慶兒馥兒哪是那些大男人的對手,剛攔在閨房前,就被陸才知齊顧一人一個給搬開。
吳恩衝進房間,還沒有將方纔的生死逃亡的勁兒回過來,看見房中一個大美人,差點一口氣沒上來。
儲露聽見外頭動靜大,卻也不能出去,只能在屋裡等,不承想吳恩一下子衝進來,把她嚇得不輕。
金簾掩面,還未蓋上紅頭蓋,儲露急忙要拿,卻被吳恩一把捉住了手拖進自己懷裡,撩起金簾狠狠地親了一口。
“終於讓我娶到了。”
儲露羞赧地說不出話來,只聽見屋外起鬨聲震天。吳恩將她打橫抱起,大踏步走出閨房,全然沒有往日的正經嚴肅,大喊:“我成親啦!”
人羣跟隨其後,歡聲笑語。
陸才知望着吳恩的背影,對齊顧嘆道:“唉,自家兄弟都二婚了,我還一個沒娶……同人不同命啊。”
齊顧拍了拍他的肩,笑道:“陸將軍凱旋而歸,成爲京中新貴,雲都多少好姑娘青睞,咱們不急於這一時。不急,不急啊。”
程息遠遠看着吳恩將儲露抱出去,笑着挽起弧令的手:“我們也該過去了吧。”
弧令無奈笑道:“試問有哪家結親,孃家的人送完親還趕到婆家接親的?”
程息嘆氣:“唉,沒辦法啊,誰叫這兩個孩子沒爹沒孃的,只有我疼呢?”
程息弧令做完送嫁的“爹孃”,又去做迎嫁的“公婆”。蘇頤城立在邊上,廳堂滿客,喜笑顏開。
“一拜敬天地。”
“二拜敬尊長。”
“三拜恩愛久。”
“四請入洞房。”
人羣鬨笑,簇擁着他們離開正堂,卻見儲露停了腳步,轉頭看向吳恩:“我不要去洞房。”
?
連程息都不知道她爲何這樣。
儲露掀起紅蓋頭,將金簾別到耳朵兩邊:“千年來,成親那日女子皆是等候在房,不得見賓客,我卻不要。我要與你們同飲,共賀喜事。”
吳恩看着她燦若照相的臉,牽起她的手,應道:“好。”
即使在很多很多年後,程息已然過了知天命的年紀,但她仍記得那日,吳恩儲露看對方的神情。
年老的她看着吳家滿院子的小孩,深切地覺得,那是她此生最正確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