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也巧, 這一次經筵要講的內容, 正是《史記》中的《孝武本紀》這一章。
史載司馬遷著書完成之後, 呈之武帝,武帝不悅, 遂將此一章削去。後人抄錄《封禪書》部分, 在前面加上武帝生平, 補成此章。所以這一章的內容,實際講的是漢武帝爲政五十年多年間崇敬鬼神, 封禪各地的故事。
這一章不能不講,但也不可能就講這些。自然要從文本發散開去,講述漢武帝這位一代雄主在位期間種種爲政舉措,以及其對後世的影響。當然,這個過程中, 免不了會對他的種種行爲有所褒貶。
這就是主講官員和侍讀侍講們可以發揮的地方。
要講的內容, 不單是邱庭波知道,每個人事先都能夠得到消息, 做好準備。
而要說的又正好是武帝。
如果仔細比較的話, 雖然漢武帝的諡號與本朝武皇帝相同,但事實上, 真正跟他處境相似的,反而是當今皇帝虞景。
一樣是在立國幾十年之後繼位, 天下逐漸太平,百姓們也從戰亂中緩過來,恢復了元氣, 無論政治經濟還是文學等都完全復甦,處在高速蓬勃的發展之中。一樣是少年登基,雄心勃勃,不滿足於只做個守成之君。甚至就連皇叔在側虎視眈眈,都微妙的相似。
而當時漢武帝頭上還壓着個太皇太后,現在虞景也被倚老賣老的朝臣壓制着,不能盡展所長。
相似的處境,自然也就帶來了比較甚至學習的餘地。所以在座這些人,誰不想抓住這個機會,來一把借古諷今,通過對漢武時期政事的諷詠來向皇帝表明自己的政治理念和抱負,從而取得他的欣賞和信任,從此踏上青雲坦途?
邱庭波站在人羣之中,一邊聽着同僚們的種種高見,一邊不着痕跡的觀察皇帝的臉色,再與自己之前所思考的東西進行印證,只覺得許多東西,似乎都在這個過程中越發清晰起來。
他雖然也跟其他人是一樣的想法,但也許是因爲比旁人都更有底,所以現在並不着急出頭,而是希望等大家都發表過意見之後,深思熟慮,總結了得失,再來開口。
當然,排在後面也有排在後面的壞處,畢竟理論就那麼幾個,大家說完了,若是不能有新的見解,就不免會表現得像是拾人牙慧。所以但凡心裡有些想法的,都想爭個第一。這讓邱庭波在這些人之中,顯得與衆不同。
期間方老大人朝他看了幾眼,忍不住微微搖頭。他並不知道邱庭波胸有成竹,只以爲他已經放棄了,所以纔不去跟人爭一時長短,心裡自然是有些可惜的。
邱庭波沒有注意到他的視線,就算注意到了,估計也不會放在心上。反正他這一路走過來,這樣看他的人不是一個兩個,早就習慣了。
現在正站在前面說話的,是翰林院今年剛來的新人,名叫吳嘉。
在這裡所有人當中,他的身份最爲特殊,因爲他是皇帝登基之後,第一科取中的金殿狀元。
方今天下,將每一科考中的進士,稱作天子門生。如果按照這樣來劃分,那麼這裡所有人,只有吳嘉一個人是今上虞景的學生,其他人都是先帝的。這個特殊的身份,自然而然能讓皇帝對他更加親近,畢竟是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人,更值得信任。
這也是吳嘉能夠以修撰的身份,進入這個侍讀團之中的根本原因。
尤其是他本人同樣才華橫溢。
在他之前,其他人都已經各抒己見,評價了武帝時期的各種爲政方略,所以到吳嘉這裡,可以選擇的角度也就不多了。但他還是抓住了一個較爲新穎的點——擢拔人才的渠道。
武帝一朝有過許多效果顯著的政治措施,但這當然不是武帝一個人想出來的,跟他擢拔了許多人才也有關係。當時還沒有科舉制度,人才選拔靠的是世代相傳,或者由有地位的人開口舉薦。但武帝不拘一格,不但開創了察舉制度,而且只要自己能夠碰到的人才,他都會任用。哪怕是衛青這種家奴出身的人,也能在他的手下煥發出將星的光芒。
而這一點,又能夠暗暗與皇帝將吳嘉本人點爲狀元這件事相合,由此可見這位新科狀元的巧思。
所以在他說完之後,虞景也滿意的點頭。
然後他才視線一掃,落在了邱庭波身上,“這位便是邱太傅家的孫子?朕瞧着你怡然自得,似乎胸有成竹,想來自有見解,何不說出來,讓衆人點評一番?”
邱庭波精神一震,是生是死,就看這一遭了。
他站出來,對皇帝拱手行禮,然後纔開口道,“諡法曰:克定禍亂曰武。縱觀武帝一生,功勳卓著:在內設置中朝和十三州部刺史,頒行推恩令,將許多權力收歸中央,從而大大加強朝廷對地方的統治;在外則東並朝鮮,南吞百越,西征大宛,北逐匈奴,終漢一朝,疆域幾乎便是以此而定。此外還有許多創舉,影響深遠,不能盡數。”
“然而即便英明神武如孝武皇帝,晚年時亦有‘所爲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之語。其崇信鬼神,求仙問道,以致窮兵黷武,又有巫蠱之禍,卒爲後人所棄。此是何故?”
“高祖皇帝曾言:開疆易而守成難。因此需得一地便治一地,穩紮穩打,逐步推進。使疆域之內,百姓安居而樂業,四方聞之,亦蜂擁而至。如此,何愁國之不治?何愁疆土不廣?何愁基業不穩?”
在高祖皇帝一生中,最值得稱道的,就是征戰過程中“打下一地治理一地”的這種理論。他要的並不是大片的江山土地,光是有土地,上面沒有百姓,那就跟沒有沒什麼分別。
而也正是因爲這種舉措,到後來大魏軍隊已經成了民心所向,所到之處勢如破竹,有百姓夜間偷偷出來爲他們打開城門,有當地官府直接出城投降,也有士紳富族領頭與他們談判歸附……高祖皇帝曾經一日之間連下十二城,若不是中途趕路用的時間多了些,望風而降的城池只會更多!
這是史書上從未有過的偉大事蹟,也是大魏百姓津津樂道,奉爲圭臬的傳奇故事。
最後,邱庭波總結道,“因此臣以爲,漢武之失,在於急切。欲立不世之功,自當忍人所不能。古人有言:‘求木之長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遠者,必浚其泉源。’天下之事善始而鮮終,不過是因爲沒有耐心。方今天下太平,而少戰事,陛下只要用心治國,穩紮穩打,逐步開拓,開疆拓土便是必然之理。這個過程雖慢,卻能爲後人打下結實的基礎。使我大魏千秋萬代,傳之不迭,一統天下將有日焉!”
“好、好、好!”虞景聽到這裡,連說了三個好字,“不愧是‘邱家麒麟兒’!”
這是當年那先帝稱讚邱庭波的話,這會兒虞景說出來,該懂的人自然都懂了。這是先帝給新皇留下的人才!但說完這句話之後,虞景又主動站起來,走到邱庭波身邊,拉着他的手道,“朕失子房久矣!”
只這一句話,便讓周圍的人盡皆變色。
子房是誰?漢代張良,是漢高祖劉邦的謀臣,也是歷史上謀臣之中,少有能得善終者。甚至因爲智謀出衆,而被後世尊稱爲“謀聖”《史記》特爲其作《留侯世家》。
曹操曾稱荀彧爲“吾之子房”,此後這句話就成了人主對自己的謀臣最大的稱賞之語。
皇帝將邱庭波比之張良,自然是認爲他是個難得的人才。如果說之前的“邱家麒麟兒”只是說明邱庭波已經入了皇帝的眼,那麼現在這句話,就代表着皇帝要用他了。
這樣的一個人,從今往後,誰還能夠阻擋他的前路?就連邱庭波自己也沒有想到,皇帝對自己的評價會那麼高。畢竟他也很清楚,自己說得雖然多,但實際上,都是虛的。還什麼實事都沒有做過呢。
饒是事先已經有所準備,這驚喜還是有些超出預料!
好在邱庭波在翰林院磨礪十數年,爲的就是這一日。這會兒非但沒有心中惴惴不安,反而從心底升起了一股豪氣與野心。機會,他等到了,也抓住了。往後,自然就是盡情施展自己的抱負,行一切可行之事!
大丈夫生於世,本當如此快意縱橫!
在這個時候,邱庭波沒有被皇帝的“知遇之恩”所激動,反而想起了清薇。
越是接觸,越是發現這個女人的不簡單之處,邱庭波對她也就越是佩服。她的眼光見識能力,何止是不輸男兒,甚至遠勝天下絕大多數男子。畢竟皇帝身邊伺候的人那麼多,也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將他看清看透,甚至剖析出來的。
人說伴君如伴虎,便是因爲聖意難測,一旦猜錯了,頃刻之間便是禍患降臨。
邱庭波有點不明白清薇爲什麼要出宮。在他看來,清薇即便在宮裡也可以過得相當好,哪怕出身低微,也總有一日能成爲人上之人。邱庭波畢竟是個聰明人,之前清薇行事無跡可尋,他要推測自然會有些困難。但到了現在,等於是圖窮匕見,他便是猜不到十分,也能看清八分。
陛下對清薇恐怕有些不同的心思,想來此前就一直在關注她。所以知道她與自己“過從甚密”,甚至邱家已經有議婚的意思,這纔會見自己。當然,他作爲一國之君,該有的氣量自然也有,見了面之後,發現邱庭波是個人才,自然就生出了愛才之心。
不過今日這一番讚賞,其實也是個最大的陷阱。
畢竟表面上看,皇帝對邱庭波稱讚不已,但實際上也只是口頭說了兩句話,連具體的官職都沒有授予。這種“恩寵”太浮,如果之後邱庭波果然上位也就罷了,如果皇帝只是隨口一言就把他丟在一邊,等待他的會是什麼,可想而知。
皇帝這是將他架在火上烤。而這件事是否能安穩的過去,還得看邱庭波自己識不識趣。
識趣的話,自然會立刻定下別的親事,老老實實站在皇帝這一邊。若不識趣,今日的恩寵,轉瞬就會變成致命的毒/藥,甚至能讓邱庭波無法在官場立足,再無前程可言。
其中危險自不必說,但邱庭波想明白了,也沒有怪清薇的意思。畢竟富貴從來險中求,好處不會從天上掉下來,本來就要去拼去搶。而清薇給他的,正是他遍尋不得的機會。雖說事先未曾通過氣,但又在關鍵時刻給予了最重要的提示。
那“順懿太子”四個字,當真重逾千鈞。
邱庭波本人的思想跳脫,不與凡俗同,也並不會認爲自己承惠於一個女子就會丟臉。他甚至忍不住想,以清薇的能力和她對皇帝的影響力,若清薇有意留在後宮,兩人一裡一外聯手,未嘗不能幹一番大事!
不過這種事總歸是人各有志,他很快將這個念頭從腦海中摒除,開始應付起眼前的局面。
……
在邱庭波御前奏對的時候,清薇的攤子上,也來了一位客人。
來人穿着一身淺綠色的衣裙,頭髮簡單的挽起,圓臉蛋,大眼睛,一笑起來,雙眼彎彎如月牙一般,十分討喜。她一看到清薇,便撲過來抓住了她的手,“清薇姐姐,我好想你。”
“碧月。”清薇見了她,臉上露出一抹笑,也握着她的手問,“你怎麼出來了?”
碧月就將自己的小包裹給她看,“我打今兒起也出宮了。”
清薇看了一眼她手裡的包裹,問道,“可有落腳的地方了?若沒有,先到我那裡去住一陣子,往後的事,還需細細打算。”
“我也是這樣想的,所以纔來尋姐姐。”碧月道,“如此就勞煩清薇姐姐了。”
清薇交代了小六子和壯兒幾句,便領着她回到了自己的住處。進屋關上了門,碧月將包裹放下,兩人拉着手相對看了一會兒,才同時笑起來,重新廝見過。
“姐姐這裡過的好悠閒的日子!”碧月轉頭觀察了一下屋子,笑着說,“你不在宮中,大家都不習慣。莫說我們姐妹,就是太后娘娘也不習慣,這陣子做錯事被處罰的宮人都多了許多。”
“辛苦你們了。”清薇道,“不過在宮中伺候,本就該小心謹慎,既做錯了事,被罰也是理所當然的。”
就是清薇自己,在宮裡的日子看似風光,也不是沒有跌落塵埃過。被處罰甚至被踐踏,她也都是經歷過的。非如此,怎麼可能鍛出一顆玲瓏七竅的心?
碧月便不說話了,又看了清薇一會兒,才道,“姐姐如今同從前大不同了,我瞧着竟是陌生得很。”
“等你出來的日子久了,也會與在宮中不同。”清薇慢慢斂了笑,進入正題,“說吧,這前後不着的時候,你卻又怎麼出了宮?既來尋我,便是與我有關了?”
“姐姐所料不差。”碧月嘆氣,“什麼都瞞不過你。”
在宮中時,碧月和清薇的關係就最好。雖然現今太后身邊的幾個人,都是清薇帶出來的,但碧月性情嬌憨,天真純稚,卻是清薇最喜歡的一個。當然,跟她待的時間久了,那天真純稚還能剩下幾分,就難說了。
當日清薇出宮時,宮中前前後後上上下下,許多人都在其中出了力,碧月暗地裡也幫了不少忙。若非如此,她哪能如此順利?
上一回皇帝故意折騰清薇,太后那邊會說服皇帝放棄,也未嘗沒有幾個宮女在旁邊進言的緣故。不過做得不明顯,所以很少有人會想到這一點罷了。但是清薇自己雖然出來了,藉着張芳總管這條線,跟宮裡還有些聯繫,要知道消息並不算難。
所以這一回碧月出宮的目的,本也沒想過要瞞着她。
“姐姐在宮外的事,就是我們姐妹在宮裡,也時常能聽說。近來爲着姐姐與邱家往來密切之事,陛下和太后娘娘都有些擔憂。我這一趟來,就是要問清薇姐姐一句話,你難不成當真看上了那位邱侍讀,想要嫁他爲妻?”碧月道。
這話自然不是碧月自己要問,而是皇帝和太后所擔心的問題。
皇帝登基之後,目前最大的問題就是對朝堂的掌控力度不足,而這些他掌控不到的地方,就把持在朝臣手中。而這些朝臣們,背後站着的則是各個世家。這些世家傳承久遠,別說剛剛立國五十多年的大魏,就是前朝歷經二百餘年,也不及這些世家傳承的時間久。他們歷經多朝,看慣了皇權更迭,自然有一套自己的處世之道。
首先,他們並不畏懼皇權,也不似普通民衆那麼好忽悠。畢竟他們可是有膽子從皇帝手裡搶食的。其次,他們看重家族勝於朝廷,所以在面對某些政策的時候,自然而然就會有所偏向,不會真心爲朝廷考慮,反而要先爲自己的家族打算。
這些都不是皇帝能夠容忍的。文帝性情弱,縱容得這些世家勢大,但畢竟他登基多年,也還能壓得住這些人。但虞景就不同了。所以當前,他最大的矛盾,其實反倒是同這些世家之間的矛盾。
要怎麼解決這個問題,虞景心裡也有些底。一是提拔寒門士子,與世家分庭抗禮。那位金科狀元吳嘉,皇帝肯那麼花功夫替他做臉,爲的就是千金買骨,示之以誠。二就是從世家內部進行分化,拉攏一部分,打壓一部分。不過具體如何操作,還需斟酌。
這些策略,是當初清薇還在宮裡的時候曾經跟虞景商量過的。那時候她要出宮的事情還沒有鬧出來,主僕之間的關係還算和睦,這種軍國重事,虞景也沒有想過隱瞞。結果還未等開始實施,清薇就發現了出宮名單上沒有自己,鬧將起來。
有句俗話說女生外嚮。發現清薇和邱庭波走得近,虞景心中自然不免生出擔憂。
這不但是因爲他的面子問題,也是因爲清薇一旦成婚,立場就會變得與之前截然不同。
她如果嫁給邱庭波,那麼就是世家兒媳婦,天然就站在了世家那一面。她從前能替虞景出主意坑這些世家,如今未必就不能反過來把虞景也賣了。而她實在是知道得太多,要是都說出去,虞景即便是帝王之尊,也會相當被動。
當然清薇也未必會說,但是虞景不會去賭這種可能。
所以他不會允許這門婚事作成。
他採取的方式是從邱庭波那邊下手,讓邱庭波主動放棄清薇。至於碧月,應該是周太后派來的。
這一對天底下最有權勢的母子,大概因爲性別和性情不同,行事也截然不同。虞景對清薇始終帶着幾分忌憚,相較之下,周太后就沒有那麼多疑,更願意相信清薇的忠心。
因此聽到碧月的問題,清薇只淡淡一笑,“若只爲了問這個,就請妹妹回報太后娘娘和陛下,趙清薇絕非忘恩負義之人,僥倖讀了幾本書,忠君愛國的道理還是明白的。請陛下和太后放心,不得他們的允許,清薇永不成婚。如違此誓,天打雷劈!”
“姐姐這又是何苦?”碧月嚇得要過來捂她的嘴,“你一貫說話算話,又何必賭咒發誓?聽着就怪嚇人的。”
清薇聞言失笑,“既能說到做到,又何必害怕賭咒發誓?”
碧月微微一愣,“姐姐如此說,倒也是這個道理。只是賭咒發誓的話聽起來總不那麼吉利,叫人心慌。”
清薇聞言,不由看了碧月一眼,脣邊的笑微微一斂,“不做虧心事,爲何心慌?妹妹你說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