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望了她半晌,稍稍沉下了心,而後一字一定的冷冷開口:“我爲你解脫。死在西陵龍炎殿之王的手上,大概……是你的榮耀吧。”靖似是強調着”西陵“二字,而後緩緩閉上了眼,淡淡的,道出了七個字,“都結束了,慕雲若。”
言罷,他便提起劍,終是狠狠向着雲若心口刺下。
而就在這一時,卻突然出現了另一股極大的力道,瞬間將靖的長劍擋開。
霎時間的攻勢襲來,靖即刻向後反過半身,收劍擡頭看去,而當那將雲若緊緊護在懷中之人映入他漆黑的眸中的一刻,靖的雙瞳霎時一動,多了一絲沉默。
眼前,一抹穿着尊貴雪色的身影擋在了雲若身前,那雙透着金色光暈的雙眸正撩動着一股隨時可能爆發的怒意。冰冷的雨水滴滴落在他的鬢髮上,將其染在了他冰冷的臉龐,亦將那此時的仿若寒冰的氣息,凸顯的淋漓盡致。
“夏侯……伊。”靖喃喃而語,腦中晃過了夏侯靖與他之間的記憶,而後收了步子站穩,似並沒準備繼續,“西陵與南雪,並不是敵。”靖說到此,腕子一轉,將長劍收回鞘中,雙眸也漸漸歸爲了冷漠。
一甩手上雪劍上染着的雨滴,收回,夏侯伊終於將視線轉回,凝視靖少頃,而後將視線劃到了雲若的身上稔。
“雲若。”夏侯伊看向她,欲伸出手將她扶起,然雲若卻沒有接應他,獨自起了身,顫抖的撿起地上只剩了一般的劍,面前的放入鞘中,然後沉默着,安靜着轉身,一言不發的向着來時之處走去,身子有些搖晃,許是因爲風寒未愈,亦可能是因爲身上的傷攙和了雨水。
便是在剛剛走到院門口的一霎,雲若突然腿上一滯,緩緩向着水中跌去。
那一瞬,靖下意識挪了步子想要上前,可在腳尖才挪出半分之際,夏侯伊卻先一步趕到了雲的身邊,將她的身子攬在懷裡,她似乎已經失去了意識。
夏侯伊用指尖輕貼了雲若的額,發現額上很燙,方知風寒已經如此嚴重。
他心下一凜,冷冷看向了站在原處的靖,金眸中劃過了慍怒,但他卻什麼也沒說,將她橫抱起身便離開了此地,那一身的雪白將雲若完全護住,彷彿是徹底的將她保護起來,免她再被雨淋。
待那兩抹身影漸漸消失之後,靖亦漸漸的沉下眼眸,不知在想些什麼,仍然是一動不動的站在原處。
門內一直聽着的琦陽終於鬆口氣,舉傘出門,想恭喜下終於與東衛劃清界限的靖,然而當她來到靖的跟前時,卻被此時靖的眼神徹底驚住。
空洞……空洞到幾乎什麼都沒有,連痛也沒有。
脣角,卻又不經意揚着一抹淡淡的笑。
“靖,靖……我——!”琦陽想上前安撫,然她的聲音卻將靖從此時的失神中拉出。
靖看了她一眼,沒等她將話說完,像對孩子一樣擡起手輕輕拍了下她的頭,然後漠然的徑自向着房間走去。
琦陽獨自望着靖的背影,仍是沒有從那眼神中離開,她聽人講過這個男人的事,知道他曾被趙將軍下過毒,只是不同的是……
那時候,他可以受傷,心卻不痛,還有衆人可替他分擔這份苦楚。
而現在的他,也許不會受傷,但是心卻很痛,也只有他一人可以承擔。
琦陽邁了步子上前,想要敲門進去,卻聽裡面傳來了很淡的聲音:“陽,你回房吧。我,有些累了。”
琦陽沉默半晌,終於忍不住大喊:“靖,我也可以取代慕雲若的!我——”
燭火熄滅,無言的宣告了那不允別人接近的心。
琦陽愣在門口許久,終於垂下了頭,回身撿起劍離開了這裡。
夜,更深了。
房中的靖,靠着門站了許久許久,感到一絲絲的涼意,遂用手背觸過鼻下,當看到那腥紅的時候,靖雙眉蹙動。腦中有着無比的凌亂,漆黑俊眸中繾綣的幽藍時隱時現,幾乎與那黑濁融爲一體,許是又在不知不覺中與夏侯靖的意識相融了一步。可是靖卻好像並沒在意,反而會在腦海中浮現出方纔夏侯伊將雲若帶走的畫面,俊眸中還是會閃過一縷涼意,隻手解開已經溼透的衣袍,突然一個用力將那衣襟的圓扣扯碎。
有些,焦躁。
靖闔上雙眸,安靜了許久,可是卻仍舊平息不了這種心情。忽而一怔,隨後垂眸淡淡動了下脣。
原來,情愛這種東西,會讓心情變得如此焦慮。
只是……
“剛剛那種心痛,究竟是屬於,哪一個靖,是他,還是他……”
不經意沉了眸看向窗外漸漸停下的雨,盟約已經定好,他也要回西陵了吧。
再見許是三年之後,她……
會來送他嗎?
今日過後,大概已對他恨之入骨,當是不會了吧。
靖褪了衣衫,輕輕躺在了榻上,側身望着那毫無渴盼的黑夜,此時卻又月光悄然順着縫隙流入,將房間稍稍照亮。
靖閉上了雙眸,又因身體發寒縮了縮身子。許是想起慕雲若方纔予他的輕撫,還有那疼惜的擁抱,脣角不經意動了動。
如果,慕雲若心中想的是他該有多好。
這個女人,很溫暖,很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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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雲若,你果然和東衛的那些螻蟻一樣,不配成爲我的對手……’
‘慕雲若,你記住,強大不是嘴上說說便可,而是要真的下決心,斬斷自己的情,嘴上和別人說說,紋個刺青,就是強大了嗎。每日每日想着,還要將夏侯靖帶回這種事,只會讓你變得和過去一樣,一切不過就是重蹈覆轍,你也決然不可能做到與夏侯靖的承諾。……如今的你,實在是弱小到,不堪入目……’
‘都結束了,慕雲若……’
“不能死……我還不能死!!”一聲驚呼下,雲若猛的睜開眼睛,她喘息着坐在榻上,身上的衣衫已然被汗水浸溼,雙瞳依舊有些渙散,如同仍沉浸在方纔那膽戰心驚的一幕,字字錐心的話語,哪怕在夢中依舊縈繞心間,一遍一遍的割碎着她的心。
過了許久,雲若才恍回神,雙手撫着額,沉痛的回憶着剛纔的一切。
是夢嗎,似乎不是,身上被劍所劃開的皮肉還在隱隱作痛。
雲若閉上眼,不甘的咬住了下脣。而這絲不甘,便是那被一語道中的軟弱。
當真是……一敗塗地。
就在這時,房間的門稍稍有了響動,雲若略微側了眸,看到了嵐正拿着藥進來,看到雲若已經醒了,而後便道:“身上的傷已經包好了,但是也不能亂動,否則會再度裂開。”
雲若雙瞳一縮,似是覺得這樣的畫面似曾相識。
是啊,那日從京城離開時,不也是這般狼狽。
“重蹈覆轍……”雲若回過身,自嘲的笑了,而後索性躺在了牀榻上,空洞的看着上空。
“先把藥喝了吧,風寒剛剛壓下,再反熱起來不好。”耳畔傳來嵐的關切。
雲若啓脣欲嚮往日一樣,說些令他安心的話,可是話到嘴邊,卻又悄然的消失,竟是腦中一片空白,什麼也說不出來,最終,只道了一句:“還是晚些再喝吧。”
可話剛剛說完,便有一股冷香卷在了她的身邊,當雲若回神的時候,已經被一股力道強行的府坐起來。
雲若心上一緊,轉頭看向了不知何時進了門,已經自嵐手上拿了藥,一言不發的凝視着她的夏侯伊,而那滑動在金眸中的慍怒,“如若不喝,本王便親口喂下去。”
夏侯伊冷聲說道,卻當真不是在玩笑,更不是過去時候偶爾出言的逗弄。
雲若聽的出,王爺是真的生氣了。
她沉下眸,單手接過碗,一口便將藥汁喝下,乾脆利索,而後用手背輕撫着發燙的脣,將碗放在了一旁,而她也自然而然的看向一邊。許久後,淡聲說道:“那個人,是靖,是宏嘉。”
夏侯伊正向爲雲若拿過外袍的手驀然一頓,鬆開指尖想要如無事那般繼續剛纔的事,可是最終,還是收回了手,一個人闔上雙眸靜靜坐在了原處,“可以……確定嗎?”
雲若漸漸攥緊了放在被上的手,深吸一口氣,輕聲而道:“我與靖最後的約定,只有我和靖兩人知曉。而剛剛那個人,卻那般自然的道出……而且……”
而且,還有許許多多的事,足以證明了一切。
閉眸間,又是一陣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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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裡陷入了一陣沉默之中,彷彿這一次,連夏侯伊也不知要說些什麼才能安撫這個女人,然而又或許,是連他自己都已經陷入了一種無聲的悲傷中。因爲那個人,縱是與自己千萬冤仇,卻始終是那個,與自己一起長大的,曾經手足情深的……弟弟。
“雲,恨他嗎?”此時夏侯伊忽而開口,冰冷的金眸中,悄然流過一縷淡淡的哀痛,“恨他,想殺了你嗎?”
雲若許久沒有答話,而是雙手緊緊抱住雙膝,任那長髮遮住了淡漠的眼眸,這份沉默又持續了許久,她終於若有似無的開口:“怎麼會呢……雲,怎麼會恨呢。”
她的回答,讓夏侯伊有些意外。
他轉過頭,卻看到那雙淡漠的眸中,亦漸漸流出了一縷強忍的溼潤。
雲若再一次的緊咬住顫抖的脣,轉頭看向夏侯伊,“王爺看不出嗎?這個人,並非是要殺了雲,而是在……一心求死。”
這樣的話,讓夏侯伊有些震撼,偏過金眸,又多了些沉痛。
是啊,剛剛他與他交鋒,霎時便知此人若是想殺了此時的慕雲若,簡直是輕而易舉,而此人舉止穩重,說話間也並非拓跋澤那樣殘虐之人,絕不會是想折磨慕雲若,那或許,但縱是不殺她,卻又用了真實的殺意,唯一的答案,許是讓雲認真起來。
認真地,可以與之對峙。
夏侯伊深吸口氣,緩緩將雲若拉入懷中,揚袍,忽然將雲若的身子遮掩在內,然而以額輕輕貼着她的發。
而這遮住她面龐的細微動作,如是在告訴懷中的她,這一次,允她哭泣。
然這一次,雲若卻並未放出聲音,而是無聲的任由那淚水,不由自主的落下,染溼了他的衣衫。
是她,還不夠強大,而這一點,竟是讓靖不惜“割傷”自己來告訴她的。
何其弱小的慕雲若,何其天真的慕雲若,可……如何才能變得強大,足夠強大。
最後的僥倖,消亡殆盡。或許這一次,真得要認真起來。
而這,興許是靖,真正所盼的。
雲若用力的咬住牙,緊攥指尖,指甲劃破了掌心,終將雪白染上了一曾紅。
而在同一時,在門口本欲來探望雲若的百里邵河,不知已經保持着欲輕喚而入的動作多久,終於長長地嘆口氣,收了步子。
看來,他也要去寫點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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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後,天便在這陰霾不止的氣氛中,漸漸亮了起來。
白銀色劃破了夜的薄紗,強行染上了它的色澤。
當雲若沉沉睡醒之後,夏侯伊已經不知走了多久,她眼睛有些微腫,可也冷靜的不少。
這時外面傳來了嵐的聲音,他沒進來,只是說王爺特意讓他來知會一聲,西陵的人已經在辰時將盟約簽訂,正欲返回西陵。
雲若聽聞,即刻掀開被子下牀,踏着有些蹣跚的步子,即刻套上衣衫推門便出,竟是看到嵐已經牽着烈風在外等候。
“王爺……謝謝。”雲若心中五味俱全,咬咬牙,而後接過了繮繩,即刻翻身上馬,片刻不停的向着外面趕去。
嵐望着,長吁一口氣,指尖上轉了轉新修好的笛,淡淡一笑。
慕雲若眼神再一次的變了。
最開始,她欲遠離是非,眼神是淡漠的。
離京城,她雖已蛻變,願意扛起一切,眼底卻仍藏着一縷害怕,害怕與靖直面。
而現在,她的心結好像已經解開了,再也沒有半點猶豫。
如今,氣勢,決心,可以準備軍需三年的時間,都有了。
只差最後一樣了。
想來,也是時候了。
嵐吹着笛子,悠閒的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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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間,西陵大軍已經卸下駐軍所需,整裝準備返回西陵。
跨上馬,西陵軍已經開始浩浩蕩蕩的向着界外而行,不知爲甚,今日的行軍是有些緩慢了,許是莫名還在留戀着在越合時,那最後和平的時光。
三年時間,三年後西陵與東衛的征戰將會重新打響,若是加上越合以及南雪,或許會是一場無法避免的天下之戰。
誰纔是這天下的主人,或許就會有一個結果。
半闔的雙眸中,漸漸抹過了一縷暗淡,許是心底的那來自夏侯靖的痛苦,依舊在他血液中蔓延。
慕雲若。
忽而想到了這個名字,還有那她離開時痛苦的神情,在即將要離開越合邊界的時候,他又不經意回首看了眼那側旁的矮崖,突然間停住了馬,黑色雙瞳中霎時撩過了一縷幽藍的光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