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龍,你小子,這幾年跑哪去了?”大舅喝了一口酒,拍了一下我肩膀。
“大舅,你還在克拉斯木門廠嗎?”我看着大舅,總感覺大舅有很多心事,對於這幾年的事情我也只是簡略的跟家人提過。
“唉,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大舅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轉頭看着外面的白色世界。
大舅以前是何等的榮耀,何等的輝煌,可謂是嚐盡了世間的滄桑,人間的淚暖,現在的這份豁達,以我目前的經歷和心境還不能企及,只能望之興嘆,或許大舅身上那股滿腹經綸散發出來的氣質,是我渴望的,也是我追求的,或許我身上現在只有武而缺少大舅身上的文墨。
外面的世界大雪紛飛,呼嘯的寒風使得雪片脫離了原來的軌跡,一片擊打一片,像是打鬧,又像是侵佔,更像是隨心所欲,落到地上之後,有些平靜的躺在白色地毯,有些又隨着西北風繼續一段旅程,地很白,白的有點刺眼,白的讓人感到安心,或許只有在冬天纔會讓人感到純潔,萬物復甦的春天、百物爭鳴的夏天都不會有這種感覺,或許是單調,或許是寂靜。
“大龍,年後你有什麼打算啊?”許久之後,大舅又恢復了狀態,轉身回到了原來的位置。
“還沒計劃呢,等春種之後再說吧!”其實我現在心裡依然想出去,可是家裡的情況卻依舊窮困,原本想去改善家裡環境,可事與願違,浪費了時間,沒有賺取到金錢,雖然我自己知道自己得到了什麼,可是無法證明自己的價值,或許世人眼裡的價值只有金錢和地位,我不能老是待在農村,圍着一畝三分地,好男兒志在四方,去外面機遇多,學廚師,做生意都會有可能。
“那你來哈爾濱吧,畢竟以前生活過一段時間,也比較熟悉,如果再換一個城市,從熟悉到融入或許會花費很長時間,哈爾濱可以減少時間成本。”
“那行,到時候我去找你。”
二十三,祭竈官;二十四,除塵日;二十五,凍豆腐;二十六,買年肉;二十七,宰公雞;二十八,面來發;二十九,蒸饅頭;年三十兒,捏造鼻兒(餃子),除夕夜裡熬一宿;初一、初二滿街走。
金猴鬧春,迎接猴年,今年是離家之後第一次在家裡過春節,感受春節的氣氛,春節的晚上,怎麼能少了春晚呢?對我們東北人來說,春晚怎麼能少了趙本山老師呢?
今年我們家不但人齊了,而且還多了一位—大舅,大家在除夕的晚上終於享受了一下天倫之樂。
秧歌隊依舊活躍在小山村,好久沒體驗家鄉的春節了,看着一隊隊秧歌隊,依舊扭着,浪着,躥着,現在看到這些,心裡沒有了芥蒂,覺得就是有人樂在其中,享受着秧歌的樂趣,或許在別人看來是不正經,但在他們眼裡是一門藝術。
隨着秧歌隊的迎來送往,又到了春種的時間,牛車,馬車依然穿梭於村中和田間,其中也夾雜了一些車子,用小三輪來拉水,拉肥料,原來自己走的這幾年,一切都在變化,或許以後牛馬車將會被取代,可是它們卻始終會縈繞在父母那輩人的心間,因爲習慣,因爲情感,因爲代表着自己的過去。
跟父母商量之後,再一次啓程哈爾濱。
早上坐上了大巴,外面依舊灰濛濛的,以前總是覺得坐上這輛大巴就是遠方,現在只是一個轉折,路面還是崎嶇不平,顛簸的車子向着肇東而去。
又到了肇東,好像昨天才回來,今天卻又要出發,現在的肇東就是我的起點,只有在這裡,我才能真正踏上遠征的旅途。
買了票,登上去哈爾濱的列車,列車再一次出發,眼睛看着窗外,心裡卻一直有心思,這次出去又會發生什麼?會像前幾次一樣,鎩羽而歸嗎?已經飄了很久了,可是一直沒有尋到那個讓心真正認可放鬆的地方,我始終是過客嗎?
到了一個站點,望着高樓,想到自家的房子,村裡好多房子已經更新換代了,一家比一家漂亮,一家比一家敞亮,即使自己認爲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可父母卻不會這麼認爲,村裡人也不會這麼認爲,現在就先努力,改善父母的居住環境。
到了哈爾濱,大街上的人好像比之前多了很多,由於寒冷的空氣,大家都捂得嚴嚴實實的,就像一個個移動的衣服,根據大舅給的地址,開始前往。
到了大舅這裡,因爲提前給他打過電話,大舅留了鑰匙,打開門進去,裡面掛了一些字幅,“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道可道,非常道”,“無,爲天地之母”,這些字蒼遒有力,入木三分。
回想起以前在工廠的時候,大舅用手在打磨案子上揮灑,行雲流水,一氣呵成:不知常,妄作!幾個大字躍然彰顯在案子上白色粉末中,我知道大舅能屈能伸,或許他心中沒有屈和伸的概念。
晚上,大舅帶了一些菜回來了,我趕緊接過來,做了一頓晚飯。
“你來了,大舅也有人對飲了。”大舅從櫃子中拿出一瓶二鍋頭。
“大舅,工廠現在咋樣啊。”我接過杯子。
“欲爲大樹,莫與草爭。”大舅夾了一口菜,“好小子,廚藝見長啊。”
原來雖然克拉斯古典公司的董事長對大舅青睞有加,但底下的人對這位空降的人充滿敵意,總是唱反調,不配合工作,大舅卻毫不在意,因爲自己的很多想法不被接受,或是被人執行的有所誤解,於是毅然辭職。
辭職之前在油漆車間的公告黑板上寫下了一首詩:“潔白的雪花飛滿天,白雪覆蓋着我的車間,站在掙錢的操作檯,心中的語言一片片,有的詩、有的篇,不知這謾罵的語言何時能消散?”
( “雪花”是指車間裡漫天飛舞的油漆乾燥後打磨出的乾燥漆,容易爆炸。)最後在機緣巧合之下被華聯木廠的董事長看中,聘請爲車間主任,負責家居。
“大舅,那你現在在哪上班呢?”
“也在一家工廠,不提了,都是生活瑣事,你呢,有什麼打算。”
“我還是去站大崗,畢竟有經驗,自由一點。”
“好,自己有自己的選擇,道路,大舅支持你。”
第二天,我又開始了站大崗的生活。
刷乳膠漆,刮大白,抹水泥,有時候會想,誰能想到,一個刮大白的,衣服上的斑斑點點,像有人用手撒的一樣,曾經是一名僱傭兵,見證過生死,沐浴過戰火,拼接過殘軀,埋葬過同胞,如果說以前的站大崗是爲了生活,是一種選擇,而現在是一種享受,是一種生活的體驗,享受平凡,感悟生活。
看着刷好的大白,想到了自己第一次刷大白的情景,那時候自己雖然跟過師傅,但是第一次自己上手的時候,也是問題連連,先用滾筒一下一下,一道一道,一滾壓着一滾,第一次用的是粗一點的滾筒,第二次用的是細一點的滾筒,第一次刷完之後,牆面已經泛白,照耀的整個房間都開始發亮,好像看的久了,就好像會患上雪盲症一樣,完了等牆面幹了之後,繼續刷第二遍。
突然想到第一次自己乾的時候碰到的窘境,那時候刷完,感覺牆面已經幹了,也是有點急功近利,就接着刷第二遍,刷完之後,就開始休息,等我醒來之後,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牆面竟然像可以呼吸一樣,吐泡泡,而這些泡泡,夾在兩層之間,就像人的皮膚一樣,起了疙瘩,有些地方甚至兩層皮都掉了漏出底層的“膚色”,就像潔白的皮膚有一道疤一樣,真是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什麼事情就是看起來很簡單,但真正做起來的時候才知道盤根錯節。
偶爾累的時候,站在窗子旁邊,看着外面川流不息的車輛,黃色的,紅色的,白色的,黑色的,灰色的,一輛接一輛,駛向前方,駛向未來,駛向夢想。
大舅在工廠,而我站大崗位,過了一段時間。
一天,我中午沒接到活,就提前回家了,回去之後,發現門有一絲縫隙,我小心翼翼的悄步向門口移動,透過縫隙才發現是大舅,在專心致志的拿着毛筆寫字。
我推開門大步走了進去,“大舅,今天咋回來這麼早?”
“我辭職了。”我大舅正在書寫。
“潛龍在淵”四個大字躍然紙上。
“那好好休息一段時間。”我看着這四個大字。
“不用,我想跟你去站大崗,體驗一下以前沒體驗的生活。”大舅將毛筆放到了筆架上。
收拾完之後,第二天就帶着大舅去站大崗。
有時幹活的時候,大舅會用手指在灰塵中寫:“上善若水!”完了之後,左手拿着砂紙,右手端着油漆膩子,全神貫注的看着這幾個字,臉上漏出滿意的笑容,隨口說了一句:“人生啊,就像一本似看未看的書。”
滿屋子的書法,房東家的小孩總是往家裡跑,慢慢的,大舅也開始教他練習書法,手把手的一撇一捺一橫一豎,練字的時候,小孩特別認真,全神貫注的,有時候房東喊他吃飯,他都充耳不聞,幾次之後,小孩的字體有了很多的提升,比之前更加喜歡學習了。
也有幾次,大舅指點了一下他的奧數,房東就聘請大舅爲孩子的輔導,教奧數和書法,慢慢的,孩子班級的孩子也都讓我大舅指導,隨着人數的增加,大舅索性也不去站大崗了,直接辦了一個培訓班。
有時候站大崗回來,看到大舅和孩子們的溫馨畫面,突然就對自己的生活有了一絲不滿,確實現在的我還是具有侷限性,自己的價值還沒有得到實現,像大舅,文可教學,武可從商,知識就是財,是一筆不會破損的財,求知就是求財,財或許會失去,但知識會常伴人左右,並且會隨着時間的發酵而更加誘人,讓人陶醉。
自己現在還是太侷限,那應該去哪呢?對,南下走一走,行萬里路識萬千人,雖沒有什麼特別目標,也算是旅遊了。
“大舅,我想離開哈爾濱,去南下走一走。”我給大舅倒了一杯酒。
“好,去吧,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我倆碰了幾杯,酒過三巡,兩人有點微酣。
大舅隨口吟詩:
“ 利慾驅人萬火牛,江湖浪跡一沙鷗,老書生、自屋中、彈簧芋,道古峰 。門前僕從熊如虎,陌上旌旗去似龍,一朝勢落成春夢 ,倒不如逢街閉巷教幾個小小懵童。”
幾天之後,我就辭別了大舅,告別了哈爾濱。
去車站的時候,排了很久的隊伍,終於到了售票窗口,詢問之後沒有直接去南方的,只能去北京轉車,就踏上了去北京的道路,爲我南下之行找個跳板,坐在車上,突然有感而發:
長途漫漫兮,歸鳥依在,長志蟎空,望嘆天涯歸首,息蒼天老去,足下熠熠生輝。車窗外,玻凌盪漾,躊躇滿志,蒼涼的南下路。論無助,火車助我勇往直前;論蒼茫,夢想在遠方向我揮手;論貧窮,心裡的那份貴,依然存在;論抱怨,熱血報國,在蒼茫大地貢獻自我價值的心智尚存。心所便是歸所,歸所不在是去所,遠方有多遠,交給下一站,交給未來…...
南下之路多坎坷,只願北平達心願。
到北京站之後,想着北京也算是來過幾回了,想着直接離去有點可惜,時隔幾年,再感受一下北京這座城市,然後繼續南下之路。
出了站口,一幅火車站的熱鬧氣氛撲面而來,有叫賣住店的,十元,二十元,單間帶淋浴;有拉黑活的,機場,二環,天安門;有賣特產的,烤鴨,醬肉,茯苓夾餅;
人生鼎沸,摩肩接踵。
擠過人羣,上了天橋,在天橋上看見一位老大爺,在他面前的左邊放着一個小的鐵盆,裡面零零散散的放着一塊,兩塊,最大面值十塊,還有一些硬幣,右邊用粉筆寫着自己的遭遇,字跡蒼勁有力,磅礴大氣,表達的內容卻是聽者傷心,聞者流淚,三十喪妻,四十喪子,繼而家破人亡,流落他鄉,露宿街頭,現在只想討些錢回山東老家。
看着大爺單薄的衣服、瘦弱的身子,想起了自己第一次風餐露宿的時光,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掏出500,便雙手放到了大爺面前,看着大爺一雙閃着淚光的眼睛,我微笑着點了下頭,大步邁出人羣,身後是大爺一顧的感謝和人羣中一些雜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