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甲山老頭
楊鋒從門外向裡觀察了一番。只見那鐵門裡頭,還有一個不小的院子,院子有一張小石桌,桌邊放着四張小石凳。一棵又大又粗又高又壯的紅棗樹,上面結滿了青綠色的雞蛋大小的大青棗。靠着牆邊,還有一口極具年代感的老井,井四周的堆砌的石頭上長滿了綠色的青苔。幾把鋤頭、一把犁頭,豎在老井的不遠處。兩間小房間,其中一間用布簾攔着,看樣子是廚房,另一間的房門虛掩着,微微開了一條縫。
這房子應該有人住着。他心裡思忖着,想着要不要喊一聲,打一聲招呼,然後光明正大地走進去,或者是悄悄地溜進去,偷偷找點東西,然後神不知鬼不覺地逃走。
他略微思考了一下,最後還是決定採用後一種方式進門。
他輕輕地推開鐵門。儘管小心加謹慎,但鐵門的門軸由於年久失修,鏽蝕不堪,還是不可避免地發出一連串的“吱吱”的聲音。他停住腳步,緊張地舉起了手中軍工鏟,豎起了耳朵,警惕地觀察着四周的情況。
四周寂靜,靜得只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和心跳聲,甚至能聽到蚊子蒼蠅“嗡嗡”的翅膀振動空氣的聲音。
過了一會兒,他感覺屋裡沒人,便躡手躡腳地走到那個裝有布簾的廚房邊上。他背靠牆角,一手拿着軍工鏟,一手掀起簾子,朝裡頭小心地張望了一番。
他猜得沒錯,這間就是廚房。廚房裡沒開燈,光線不好,有些昏暗。他眯着眼睛,好不容易纔看清了裡面的東西。一座用黃色土磚壘着的低矮的土竈頭,斜斜地連接着一根粗大的用鐵皮包裹着煙囪,通向土牆外面,竈頭的土鍋邊上,還張貼着一張農村家家戶戶都有的“竈王爺”。緊挨着土竈頭的,是一口大水缸。靠着水缸另一邊的牆角,一張八張餐桌,上面蓋着一隻藍色的防蠅罩,裡面似乎還有一些飯菜。餐桌邊上,是一隻被煙火已薰得發黃發黑的農村常見的立式櫥櫃。
廚房裡面沒人。
他矮着身子,剛想轉了個身,準備往旁邊的房門摸去。
腦後突覺一陣涼風襲來,他心下暗叫不好,身子旋即下蹲,試圖躲過腦後那塊硬硬邦邦的東西。
“不許動,一動開槍打死你。”身後冷峻無情的聲音,如同一盆冰冷的涼水,澆得楊鋒透心涼。“把手上的那把鏟子扔到一邊。”
形勢不明,楊鋒無奈地將軍工鏟扔到牆角邊。
“你是誰,從哪來?溜到我家裡來幹嗎?”身後那人厲聲問道,他手腕上用了一點力,用硬邦邦的東西,戳了戳楊鋒的頭。
顯然不是兇殘的狼人。楊鋒鬆了一口氣。
“我從上海來,準備到哈爾濱去。”楊鋒說道。
“到哈爾濱?到這裡來幹嗎?”身後那人顯然不相信楊鋒的話。按正常的情況,再怎麼繞,也不會繞到這條偏僻的小山路,更不可能到這偏僻的小山村。
“上海發生災變,城裡到處都是恐怖吃人的狼人。高速路上全是車子,都是死人,火車站、機場早已關閉,整座城市都被狼人所佔領了。”楊鋒向那人解釋着。
“你逗我玩呢。”身後那人極爲不屑地說道。
“你不信嗎?”楊鋒急道,“你家電視機有嗎?”
“你瞧這裡像是有電視的地方嗎?”
“收音機也行。調到FM96,現在還在播放着消息。”
“你忽悠我,是吧。”
“我忽悠你幹嗎,真的,現在外面天翻地覆,上海城裡的人們幾乎被狼人吃光了。”楊鋒急道。
“我不信。”
“你要我怎麼說纔信?”
“你是什麼人?”
“我本來就是普普通通的上班一族,可是現在城裡鬧狼人,沒地呆了。我老婆在哈爾濱,我要去找她。”
“這條並不是通往哈爾濱的路。”
“我知道。可是,我好不容易從城裡逃出來,哪裡知道這是哪?”
“那你進我家幹嗎?”
“我餓了,想找點吃的。”楊鋒坦然說道。
“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真的。”
身後那人見楊鋒說得那麼肯定,似乎有些動搖,“你慢慢地轉過身來。記住別給耍什麼花招,不然我這杆獵槍可不是吃素的。”
楊鋒依言,慢慢地轉過身來。他看到一個滿頭銀髮、精神矍鑠的年約古稀的老頭,正拿着一把長長的****,黑洞洞的槍口頂住他的額頭。老頭炯炯有神的眼神,像一把鋒利的尖刀,刺透了他的心臟,讓他覺得不寒而慄。
“走,進房。”老頭退後一步,把房門讓了出來。他退步的動作敏捷迅速,據槍的姿勢穩如泰山,面對危機時的沉着冷靜,讓摸過槍桿子的楊鋒一眼就覺得,他也是一個曾經服過役,在戰場上殺過敵的戰士。
楊鋒不敢造次,慢慢地打開房門,走了進去。
“收音機,在那桌子上,打開。”
楊鋒一眼瞥見那臺放在一張寫字桌上的老得掉牙的收音機,上面居然還有一段紅色的標語,寫着“大海航行靠舵手,中國革命靠毛**思想”幾個紅字。楊鋒認得,這是七八十年代生產的上海牌收音機。他在參軍之前,在大學裡讀的是電子工程專業,對這種收音機的歷史也有些瞭解。在當時,這種收音機相當流行,直到七十年代未時,還必須得憑票才能購買得到。“三轉一響”幾乎是那個年代人們所擁有最高財富的代表,也是女性擇偶的重要標準。而這一響,指的就是收音機。
楊鋒回過頭,指了指桌子上的那臺收音機,見那老頭點了點頭,他走到寫字桌前,熟練地打開了收音機,調了頻道。
電臺裡沙沙的電流聲音,在房間裡相當刺耳。他手心裡不由得捏了一把汗。這該死的電臺,偏偏在這個關鍵的時刻,沒了聲音。萬一,那老頭不信自己的話, 在這荒郊野嶺、杳無人煙的地方,一槍把自己崩了怎麼辦?他額頭上漸漸地冒出密密的細汗。
等了一會兒,電臺還是隻有沙沙的聲音。
他漸漸有些心煩氣躁起來,用手背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
“把那根天線豎起來。”老頭提醒楊鋒道。他把槍口始終對準楊鋒腦袋。
楊鋒又上前一步,照着老頭所說,找到那根有些生鏽的天線,拉了出來,慢慢地轉動着,尋找收音最佳的位置。同時,他的眼睛不斷地觀察着房間內的情況,他要做一個最壞的打算。萬一,電臺不出聲,老頭不相信他的話,爲了贏得一線生機,他只得放手一搏,拼死也得逃出去。
房間裡,設備相當簡陋。四周如廚房一般,因爲窗戶對着外面土牆的緣故,外頭的太陽光線照不進來,顯得昏昏暗暗。四周的牆壁全都用棄舊的報紙糊着,房間正中間垂着一盞老式的白色節能燈泡。整個房間,一張疊有方方正正被子的牀,一張擺着收音機的寫字桌和凳子,一隻大衣櫃,別無他物。東西雖少,但擺放得整齊有序。
他仔細估摸着,如果老頭開槍,哪些障礙物可以幫着自己躲着子彈?衣櫃?寫字桌?還是那張牀?
“你別想着從我槍口逃走。”老頭冷笑了一下,似乎把他的心思全都看了個透,“我站的這個角度,你往哪逃,都逃不脫一死。我當過十年特種兵,你還是老老實實的吧。”
楊鋒冷汗一下子冒了出來,心一點點地往下沉。
“薑還是老的辣。不過還是向老班長致敬。”楊鋒由衷地說道,“我也是特種偵察連復員的,叫你一聲老班長,應該不過份吧。”
“你別在我這套近乎。你還是想想怎麼跟我解釋你的謊言吧。”老頭冷冷地說道。
楊鋒轉了一圈天線,毫無結果,他放棄了,將天線放在一邊。
“我說的就是事實,你信罷,不信也罷。”既然逃脫不了死亡,那就讓死亡來得痛快些吧。他想到這裡,倒還坦然了些,拉過旁邊的凳子,坐了下來,雙眼毫不畏懼地盯着老頭。
老頭端着槍口,冷冷地指楊鋒。
兩人相互僵持着,凌厲的眼神在空中碰撞,似乎激盪出四濺的火花。誰也不退讓。
楊鋒死不退讓的樣子,似乎惹惱了老頭,他的手指慢慢地摸向了扳機。
生鏽的天線,慢慢地垂了下來,斜斜着指着上海城的方向。不一會兒,沙沙作響的收音機裡,居然隱隱傳出了女中音。
與剛纔在車上聽到的內容,一模一樣,語氣一樣、節奏一樣,甚至連那個長長的帶着上海口音的語氣助詞都一樣。
老頭疑惑地豎起了耳朵,仔細地聆聽着收音機裡的每一個詞,每一句話。收音機裡的話並不長,意思也並不難理解。老頭手裡握着的黑洞洞的大獵槍,慢慢地放了下來。
他默默地走到牀沿邊,坐了下來。房間裡唯一的凳子,已經被楊鋒所坐。
他有些頹喪,一言不發。他想像不到,在他眼中一個經濟發達、欣欣向榮、充滿朝氣的城市,居然被一羣基因突變的狼人一夜之間佔領。
“我們的軍隊呢?”他問道。
“我不知道,或許他們正在開赴上海的途中吧。”楊鋒實話實說,“但這樣兇殘的狼人,常規武器恐怕對付不了。”
老頭剛剛從眼角溢出那點亮光,又一點點暗了下去。
楊鋒掏出煙,自己點了一支,又抽了一支給老頭。
老頭猶豫了一下,接了過去,放在嘴巴上,讓楊鋒點了火。他抽了一口,嗆得連連作嘔,似乎連眼淚水都嗆了出來。
“三十年沒抽了,不習慣了。”老頭聲音有些沙啞。像他這樣歲數的人,往往對國家抱着很深的感情,現在上海淪落到這種地步,他不禁有些悲憤。
老頭抽了兩口煙,逐漸適應了嗆人的煙味。“你真的要到哈爾濱?”他問楊鋒道。
“是的。”楊鋒斬釘截鐵地說道。
“上海離哈爾濱有一千多公里。這麼遠的距離,你怎麼去?”
“在村外,我有一輛車。”楊鋒見老頭不壞,又知他當過兵,心裡一下起了親近感,如實地向他說了自己的計劃。
老頭低頭不語。
狹小的房間裡,空氣流通不暢,兩支菸一點,煙霧繚繞。
“我汽油沒有了,食物也快沒了。”楊鋒向老頭說出了目前的困境,向他尋求幫助。他看得出來,這個老頭心地善良,極富正義感。
“汽油,我沒有。食物倒有一些,如果不嫌棄,你就拿去。”
楊鋒點了點頭。
老頭把手中的煙最後吸了一口,把菸頭往地上一丟,站起身來,把獵槍支在牀邊,就往門外的廚房走去。楊鋒緊隨其後。
他從廚房裡找到了一些米和麪、地瓜、胡蘿蔔等,分別放在三個塑料袋裡,遞給楊鋒,還拿了一包食鹽和白糖。
楊鋒本來以爲老頭拿出來是一些餅乾之類的零食,沒想到他給他的是這些東西,他愣在原地,並沒有接過老頭的塑料袋。
“別的東西,我這沒有。我把這些全給你。”老頭見楊鋒不領情,一生氣,直接把東西放在地上,冷冷地說道:“你也當過特種兵,這些東西,是野外生存最好的,你想要就拿着,不想要,我立馬就拿回去。”
老頭一句話,勾起了楊鋒塵封多年的軍旅生涯回憶。他想起了在部隊時與戰友們一起野外受訓時,僅僅攜帶半斤的白米,一小包的食鹽,相互扶持、相互依靠,在艱苦惡劣的環境中,就可以生存一週多的時間。
“謝謝你,老班長。”楊鋒眼眶一紅,動容地向老頭感謝道:“你這離上海近,狼人遲早要過來,要不你跟我一起走吧。”
“走?我能走到哪去?”老頭悲愴地看着蔚藍的天空,“我年數已高,這方圓幾公里,就我一個人,前兩年**叫我搬到山外去,我還不樂意。現在我就更不樂意了,活一天賺一天,早死也早投胎。”
“你把糧食都給了我,那你怎麼辦?”
“你看這裡,”老頭啞然一笑,指着棗樹、指着門口的菜園子,又指了指這一片子茂密的樹林,說道:“這麼多食物,餓不死我的。”
他頓了頓,突然想起了什麼,急匆匆地走到房間裡,把那杆獵槍取了出來,仔細端詳着,手指在槍身上慢慢滑過,如同摸着一個少女豐滿溫潤的胴體。
許久,他把那杆槍,和他手上拿的一盒子彈,遞給了楊鋒,“小夥子,你拿着這杆槍,去找你的妻子和孩子吧。不要像我一樣,臨到老,才後悔當初的冷漠無情,到頭來妻離子散,破鏡難圓。”一行清淚,從老頭的眼角溢出,流下了縱橫交錯的臉龐。
他顫顫巍巍地從懷中拿出一張有些發皺發黃的照片,仔細認真地看了一番,似乎要把照片上的人深深地刻在腦海裡,然後輕輕地吻了一下,戀戀不捨地遞給楊鋒,慘然說道:“小兄弟,這照片上是我的老婆和孩子,日後如果有機會見到她們,你幫我帶句話,就說我錯了,如果有來生,讓我做牛當馬,將功補過,侍候她們一生。”
楊鋒想不到初次見面,這老頭就把如此重要的事情交給他。楊鋒連連罷手,說道:“不敢當不敢當。我連她們在哪、叫什麼都不知道,哪能接受這麼重要的囑託。”
“我年事已高,黃土已快埋到嘴邊了,再讓我跑,已經跑不動了。”老頭說道,“我知道,這樣冒昧地叫你幫忙,的確也不太合適。可是……”老頭又頓了頓,說道:“可是我在這裡生活了十幾年,幾乎見不到一個陌生人,也只能委託你了。”
“但是我……”楊鋒心中猶豫,雖然有些不忍,但現在自己第一要務,就是要到哈爾濱去找妻兒,哪還有時間去找老頭的家人?
老頭像是看穿了楊鋒的心思,說道:“你也別太在意,我知道你想着找家人。你帶着這照片,如果能遇到,那是最好不過,如果沒遇到,那也毫無關係。我把它交給你,只是心中存點念想,並不指望真的能找到他們。”
“可是,即便是如此,那簡單的信息總也該提供給我吧。”楊鋒見老頭如此可憐,只得接過照片。
“有緣即可碰見,無緣見面,知道再多的信息也是白搭。”老頭神情堅定地說道,“我不希望你帶着壓力刻意去找她們,所以就由上天來決定吧。”
楊鋒張了張嘴,還想多說幾句。
老頭似乎已不願意再談起此事,說道:“你走吧,望一路順利平安。”一說完,他一轉身,回了房間,“砰”一聲,重重地關上了門。
楊鋒無奈,收好老頭給的照片,向着老頭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拿起地上裝着米、面等東西的塑料袋,揹着獵槍,撿起軍工鏟,朝着門外的車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