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重返大邱
一
我這是在哪?平常輕而易舉的眼皮子此時重若千斤,楊鋒用盡了全身力氣,一點點地撐開眼睛。眼前白茫茫的一片,隱隱約約能看見藍色的天空,雪白的浮雲,還有不停晃動的樹木、蘆葦、沙礫。這是怎麼了?
楊鋒仰面躺在石頭灘上,吁了幾口氣,試着讓自己吸進更多的氧氣,讓頭腦清醒起來。適應了一會,眼前所見的物體終於不再晃動,各種景像也逐漸清晰。他試着回憶往事,可一動腦,太陽穴便如針扎一般的劇痛。他痛苦地雙手抱着頭,縮成一團。
接着再休息了一會,楊鋒覺得力氣有了一些恢復,精神也感覺好了一些。他扭動着發僵的脖子,看了看四周。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個河道的彎頭邊上,旁邊都是大大小小的石頭,下半身浸在水中,頭枕在一塊黑乎乎的石頭上。清澈的河水輕輕地洗刷着楊鋒的肌體,調皮的小魚圍着楊鋒轉來轉去。他掙扎着,坐了起來。骨頭像是散架一般渾身無力,肌肉像是用強力膠粘住一般又硬又酸又痛。他審視了一下全身上下,發現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傷口,有的還滲着絲絲的鮮血。最嚴重的就是右肩膀上的刀傷,那包紮着的布糾成了一團,傷口裂了開來,如一張血盆大嘴,隨時將他的生命吞噬。他小心地解開包紮傷口的布,用河裡的水,忍住痛,清洗了一下又紅又腫的傷口。
清洗好傷口,楊鋒坐着冰涼的河水裡,怔怔地發楞。一轉頭,他發現離自己不遠處,還有一個人,身體趴着,整個腦袋浸沒在水中。他手撐着地,盤起腿,想站起來,可河灘上石頭本來就是又溼又滑,再加上他體力不支,一個趔趄,又重重摔倒。楊鋒無奈,只得手腳並用,慢慢地爬到那個人的身邊,將他的身體扳了過來。
這是一箇中年男人,臉色紫黑,身體還沒完全僵硬,顯然剛死去不久。他又是誰?他怎麼會死在這裡?我又是誰?又怎麼會在這裡?諸多的疑問一起浮現楊鋒的腦子當中。可腦子如同生了鏽的戶樞一般,怎麼轉也轉不動。
楊鋒痛苦地抱着頭,糾着自己的頭髮。我到底是誰?
這時楊鋒發現了屍體的胸口上插着一把小刀。兩條小龍糾纏在一起,在陽光的映射之下,熠熠生輝,呼之欲出。他將小刀拔了下來,翻來覆去,仔細端詳着。“雙龍小刀?”他終於想了起來,儲藏在大腦的記憶,如同開了閘的洪水,從堤壩孔噴薄而出。
他想起了雙龍小刀的出處,想起了妻子和兒子的笑容,想起了在上班途中從到處都是狼人的攻擊中突圍生存了下來,想起了他爲了妻子和兒子的一張照片而費盡千辛萬苦艱難地回家,想起了倪虹、邵裳裳、大邱鎮,想起了他如何以一敵百的奮力搏殺,如何不慎掉進水中,又如何在水中殺了身邊的這個人。
一切都想了起來。楊鋒總算搞清楚了目前的狀況。在他掉進水裡前,邵裳裳和葉子良已經從大邱鎮開車突圍而出,憑着她們對當地的熟悉,現在應該躲在一個安全的地方。答應葉富老漢的事情,也終於可以告一段落了。現在就是不知道受傷的倪虹怎麼樣了?邵裳裳有沒有找到倪虹,有沒有給她救護?他想了一會,感覺又有些頭疼,一陣疲倦感涌了上來。他艱難地爬到岸上,躺在乾淨的地方,休息了一會。
河對岸的樹林,被驚起的幾隻鳥兒,撲騰着翅膀,飛向了空中。隱隱約約幾聲狗的叫聲傳來。楊鋒警覺起來,費力站起,悄悄躲在一塊大石頭後,眯起眼睛朝對岸望去。不一會兒,對岸四五個壯漢手裡端着槍,牽着一頭高大威猛的狗,從樹林裡走了出來,沿着岸邊仔細地搜尋着。定是李達他們的人追殺到了。他尋思着。
楊鋒躲在石頭後面,警惕地看着對岸的人與他的距離越來越近。幸好他們是在河的對岸,幸好他離他們還有一段距離。他屏氣凝神,迫切地希望他們不要發現他,趕緊離開,讓自己多休息一會。
“那邊是什麼?”他聽到對岸的人叫了起來,把他的希望一下子就澆滅了。
他們看到浸泡在水中的那具屍體。這裡的河面並不寬,水也不深。如果他們想過來,根本花不了多大的力氣。這就意味着,如果他繼續躲在這裡,馬上就要被他們發現了。
他現在身上除了一把小刀,什麼東西也沒有了。如果換作平常,四五個人,倒不成問題。如今,他傷痕累累,渾身痠痛,勝算難握。
楊鋒瞥了一眼他身後一百來米的樹林。這片林子雖說不算茂盛,但藏個人,或許還是綽綽有餘。他看到對岸的人已經開始準備過河。
刻不容緩,得趕緊跑。楊鋒下定了決心,便悄悄地向後退卻。
“誰,站住!”還站在河中間的那幾個人發現了他,大聲叫了起來。
楊鋒一聽,拼盡了全身力氣,悶着頭,向樹林裡沒命地狂奔着。
那幾個人見楊鋒沒有停下來,端起槍便向他掃射了過來。他們身邊的那條狗,一見有獵物,掙脫了牽着它的繮繩,在水中扒拉了兩下,游到岸邊,像是要在主人面前顯示它的忠誠似的,一路狂叫着,在滿是石頭礫子的河灘上如飛一般,向楊鋒追來。
樹林裡荊棘滿布,灌木叢生。楊鋒穿梭其中,手上、臉上被垂掛着的樹枝、帶刺的蔓騰拉出了一道道傷口。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一刻也不敢停歇,全身上下被河水溼透的衣物還沒來得及捂幹,就被滲出來的汗液再次浸溼。
饒是他使出吃奶的力氣,但畢竟體力有所不支,倒是背後那隻煩人的狗越追越勇,越來越近。
一根粗大的有些腐爛的木頭橫亙在楊鋒的面前。他來不得再思考,一擡腳,手一撐,凌空一躍,像是百米跨欄一般,躍過木頭,落在鬆軟的地上,翻了幾個前滾翻,站立了起來,連身子都沒站穩,便向前跑去。
身後的那隻惡狗已經追到楊鋒的身後,緊跟着就跳了過來,輕盈地落在地上,腳一點地,又是向前一躍,張大着嘴巴,向楊鋒飛身撲去。
楊鋒被惡狗巨大的前衝慣性撞到,一個趔趄,摔倒在地上。他還沒來得及站起來,那條惡狗在他前方,掉轉了身體,齜着牙,吐着猩紅的長舌,瞪着眼睛,準備再次撲上來,將他撕得粉碎,好讓它在主人面前邀賞立功。
這麼區區一條惡狗,放在平時,他又怎能放在眼裡?可現在,身後荷槍實彈的追兵已經快追了上來,而他激戰過後體力並沒有完全恢復,實在是不願與惡狗糾纏。可是惡狗欺他體弱,緊跟不休,狂吠不止。
也罷。該來的還是要來的。楊鋒從腰間摸出小刀,提在手中。右肩膀上的傷口,劇烈地疼痛,連手都差點擡不起來。
他凝視着眼前的惡狗,準備在惡狗撲閃上來時,尋找它的破綻,一刀就結果它。他曾獨自一人殺掉一頭兇殘的狼人。惡狗與狼人相比,總是弱了許多。
楊鋒腦海中剛閃過狼人的印象,結果在不遠處,他就發現了一頭在旁邊虎視眈眈的狼人。那頭狼人瞪着血紅的眼睛,悄悄地躲在一棵樹的後面,等着楊鋒和惡狗殘殺的機會,坐等漁翁之利。
他心下大駭,眼前的惡狗還沒殺死,前頭又出現一頭狼人,這可叫他如何是好?還沒等他想出對策,那頭惡狗縱身一躍,向楊鋒撲了過來。
追兵、惡狗、狼人,楊鋒現在誰都不想惹。他正想着,哪料到惡狗撲了過來,下意識地向左一腳,向下一蹲,雖然躲過了惡狗的這一撲,卻又使他的身上添了一道新傷。
楊鋒顧不得身上的疼痛,轉身爬上他身後的一棵大樹。惡狗一擊成功,氣焰更加囂張,見楊鋒往樹上爬,衝了過來,奮力跳起,一口咬住楊鋒的褲腿,拼命地撕扯着。
楊鋒被惡狗這樣一撕咬,雙手一滑,差點從樹上摔落下來。他緊緊抱着樹幹,拼命地甩着褲腿,試圖將惡狗甩下來。
那惡狗也似乎有一些聰明,知道被甩下來以後,它便沒有機會在主人面前邀功,任憑楊鋒怎麼甩,死死地咬住他的褲腿不放。
可楊鋒身上那褲子哪能承受得了惡狗這百來斤體重的支撐?被楊鋒甩了幾下,那惡狗連帶着嘴中的破布,被高高地摔了下來。
楊鋒頓覺身上一輕,顧不得檢查腿上有沒有被咬傷,手腳並用,順着樹幹往上拼命爬。
惡狗眼睜睜地看着口中的獵物越爬越高,仰着碩大的頭顱,心有不甘地朝着楊鋒一陣狂叫。
楊鋒爬到半樹高,估算了一下惡狗和狼人彈跳的高度,停了下來,驚魂未定,喘着粗氣,坐在樹枝上休息。他看了看樹底下的那頭惡狗,又看了看不遠處隱隱躲在灌木叢中的狼人,想着身後還有幾個身強力壯、揹着槍的追兵,頭痛不已。
鮮血順着他的胳膊流了下來,刺鼻的血腥味慢慢地在空氣中瀰漫開來。正當他苦思冥想對策時,他看到那頭狼人輕輕地抽動着鼻頭,開始悄悄地接近還圍在樹下的那頭惡狗。
是不是身上發出的血腥味刺激了狼人,使得它主動開始進攻?
楊鋒不知道。他只看見圍在樹下的惡狗似乎對隨之而來的危險有了一些警覺,豎起了耳朵,警惕地看着四周。它本可甩甩尾巴,就此逃離,可眼前的唾手可得的獵物又使它不願放棄,從喉嚨裡擠出一聲聲驚恐的叫聲,試圖以叫聲驅離圍繞着它的危險。
那狼人在灌木的掩護下,接近到了足夠的距離,一躍而起,朝着惡狗撲了過去,一口咬中惡狗的脖子。
惡狗奮力反抗,反咬了狼人的一口,在地上打滾着,試圖掙脫狼人。狼人畢竟比它的體形大了許多,力氣大了許多,狠狠地咬住它的脖子不放。
“狼人!”正當楊鋒在樹上驚奇地看着這狼狗大戰時,他聽到不遠處的追兵驚恐的叫聲。
“噠、噠——”一陣槍聲如同炒爆豆一般地響起。
狼人的身上立時出現了幾個雞蛋般大小的彈孔。狼人吃痛,低嚎一聲,放下奄奄一息的狗,向那幾個人迅猛地撲了過去。
那條惡狗被狼人咬了以後,居然沒有跟人類一樣變異,只是倒在地上不停地**着。
幾個人見狼人撲來,一邊開着槍,一邊慌不擇路地向林子外面跑去,哪還顧得了地上對他們忠心耿耿的狗?然而,他們手中雖然有槍,卻是一槍都沒有打中狼人致命部位,反而更是激發狼人兇殘的獸性,對他們緊追不捨。
楊鋒眼見他們跑遠,趕緊一溜煙地從樹上下來。他要趕緊逃離這片林子,這裡太不安全了。那幾個人明顯不是狼人的對手,被狼人吞到肚子裡,或是變異成狼人,這只是時間問題。
那條躺在地上的惡狗已然死去。
楊鋒辨別了一下方位,大概確定了自身的位置,便朝南跑去。對他有救命之恩的倪虹現在還在原來的地方嗎?邵裳裳有沒有把藥給她?陳華有沒有救治倪虹?
二
楊鋒經過一段時間的跋涉,終於找到了倪虹藏身的地方。
這是倪虹藏身的地方嗎?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裡什麼也沒有。人沒有,車子也沒有。
楊鋒又仔細地辨認了一下週圍的環境。葉子良被撞毀的那輛皮卡車還四仰八叉地翻在路邊。地上留着幾道清晰而又新鮮的車轍印。
沒錯,倪虹和陳華肯定是在這裡呆過。可是,她們人呢?她們到底到哪去了呢?
楊鋒實在想不出來,陳華帶着一個重傷的倪虹能到哪裡去?是狼人襲擊他們了嗎?如果是狼人襲擊了他們,那麼必定會有搏鬥的痕跡,可這地上並沒有任何搏鬥的痕跡啊。如果是他們發現了狼人而匆忙駕車離開,可這裡並沒有車子急加速的車轍痕跡。是陳華開着車走了嗎?這似乎也不太可能。他跟陳華約定的時間是天黑以後,而現在纔是午後。他相信陳華的爲人。接連冒出的幾個問題,都被楊鋒自己一一否定。
莫非是邵裳裳找到了她們,然後把她們帶走了?嗯,有這個可能。楊鋒鬆了一口氣,憑着邵裳裳大邱鎮的熟悉,找到倪虹是應該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如果他們把倪虹帶到更安全的地方,對倪虹來說,也會更好一些。
楊鋒想來想去,準備離開。這時,他看到樹邊上有一灘血跡。
血?難道她們當中有人受傷了?楊鋒走了過去,蹲了下來,仔細地查看着。
血液是新鮮的,還沒有完全凝固。說明這受傷時間不長。他又在血跡旁邊看到了雜亂的腳印,有大有小,有深有淺。顯然不是同一個人的。這裡有好幾個人來過。是誰受的傷?因何受的傷?倪虹真的是被邵裳裳帶走的嗎?邵裳裳到底有沒有找到這裡?楊鋒腦子存着一大團的疑問,這一切得需要他一步一步去印證。
現在最關鍵的是什麼?找到邵裳裳。
他決定重返大邱鎮,到高樓去找邵文,進而找到邵裳裳。
楊鋒順着大路,徒步走回了大邱鎮。他看到了博雅樓,大樓門廳已經破碎不堪,門口的道路上留有兩道黑黑的車轍印。這是邵裳裳駕車逃離時留下的痕跡。
他越過一條街道,小心翼翼地朝博雅樓跑去。
街道的拐彎處似乎響起了汽車發動機的聲音。他趕緊三步並一步,跑進博雅樓的大廳裡,躲了起來。現在他對汽車發動機的聲音異常的敏感。
幾輛車子,組成一個車隊,從博雅樓的門廳經過,正在往據點的返途中。
這裡離據點太近了,而且是回據點的必經之路,邵文留在這裡,其實是一個很危險的行爲,除非他們另有所圖。楊鋒心裡想道,如果見到邵文,他必定會勸說他們離開這裡。
車子逐漸走遠。楊鋒站了起來,準備到七樓去找邵文。
大廳裡一片狼藉。玻璃碎片、水泥塊、彈殼等一些垃圾,滿地都是,顯示出這裡曾經發生過一場激烈的槍戰。地上爲數不少的屍體,卻已經清理乾淨,不知所蹤。或許,屍體被李達他們收拾了回去,重新安葬了吧。
楊鋒越過大廳,一口氣跑到了七樓。他輕輕推開了防火門,一腳踏進七樓的走廊裡。一股陰森森的感覺撲面而過。他覺得這種感覺太不好了,如芒刺在身,覺得渾身不自在,但他又說不出來,感覺不好在哪裡。
同樣,這裡激戰的痕跡到處可見。然而原先躺倒在地上的那些屍體,也是不知所蹤。
楊鋒提高警惕,全神戒備,將小刀提在手裡,小心地朝邵文藏身的地方走去。
穿過漆黑的走廊,越過明亮的過道,楊鋒來到了過道的盡頭。上次,邵裳裳引着他,就是到了這個地方。
他推開門,這裡一個人也沒有。他想了起來,他離開的時候,邵文爲了躲避李達他們追捕,躲到對面的一間帶有暗室的辦公室。
楊鋒轉身,朝着對門的辦公室走去,打開一看,頓時驚呆了。
只見這間辦公室裡,整齊地倒着幾排的屍體。有男的、有女的、有老的、有小的。每人都被雙手反剪,抹了脖子,割斷了頸動脈,眼珠暴突,死不瞑目。血流滿了整個房間,房間的地板像是塗滿了一層厚厚的紫黑色的油漆,散發着令人作嘔的強烈的血腥味。楊鋒忍不住五臟內腑的翻騰,“哇”地一聲吐了出來。
這是誰幹的?楊鋒心裡在流血,淚水剎那間迷住了他的眼睛。這是一場堪比法西斯納粹的集體屠殺啊。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幫人,這麼冷酷無情,居然對着自己的同類,對着手無寸鐵的老弱婦孺毫不留情地下了手?
一聲重物倒地的聲音從辦公室樓板上傳來了過來。
“誰?”楊鋒驚呼着,“八樓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