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到了問題所在的張曜靈,有些怔怔地看着滿臉複雜神色的裴鳳如,有心想要向母親和盤托出自己的全部秘密,但是蠕動了一下嘴角,他還是慢慢的,收回了想要脫口而出的話。
母子二人就這麼誰也不說話地呆立了好一會兒,這時候,從院門外面,突然走進了張重華,他又回來了。
張重華並沒有注意到現在這兩母子之間的微妙狀況,他走了過來,看到張曜靈像一根柱子一樣杵在這裡,他不由得有些奇怪地問道:“哎,靈兒,你怎麼還在這裡?”
張重華的眼神向下移,看到了那一棵樹下的一些血跡,他若有所悟地問道:“哦,那名刺客呢?是不是沒有問出什麼?”
張曜靈仍然有些呆呆的沒有反應,張重華誤以爲他是在爲沒有審問出刺客的消息而焦慮,他就安慰道:“好了,沒問出來就沒問出來吧,沒什麼大不了的。我我已經派你天賜叔叔去調兵了,這些刺客肯定是這幾個月才潛伏進來的,咱們一點一點找,雖然速度可能有些慢,但是抓住這些不成氣候的刺客,不成什麼問題。”
說完,張重華拍了拍張曜靈的肩膀,以示寬慰。
張重華的這一拍,才讓陷入呆滯狀態的張曜靈反應了過來。他怔怔地擡起頭看着張重華,傻傻地問道:“爹,你怎麼回來了?”
“你這傻小子!我這都回來跟你說了好一會兒的話了,合着你根本就沒聽進去啊!”張重華重重地在張曜靈的肩膀上拍了一記,笑罵道。
“爹,你先在這裡陪着娘吧,我先出去忙了。”張曜靈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面對裴鳳如那雙迷茫的眼睛,他匆匆地丟下了這麼一句,轉身就匆匆離開了。
腳步匆匆地離開了王府,張曜靈行走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天空中的陽光依然很溫暖,但是此刻的他,卻感受不到任何的暖意。心中,只有一種沉甸甸的憂慮,還有一絲……恐懼。
他知道,自己之前的表現,狠辣無情的作風,絕對讓從未見過自己這一面的裴鳳如,心中起了疑慮。
如果這一次見到自己這一面的,是王猛、鄧羌他們,又或者是北宮雁、謝盈雪這些女孩子,他或許都不那麼太在乎。
王猛和鄧羌,一個是獨具慧眼軍政雙通的治世良材,一個是戰場之上無敵的曠世猛將。這兩個人,平日裡早就見慣了生生死死,甚至他們自己的手上,也有着不少的血腥。對於他們來說,張曜靈今天的這一點點小小的手段,不過是小兒科而已。
而如果今天見到這一幕的,是北宮雁或者是謝盈雪、蘇若蘭,張曜靈也不會太在意。北宮雁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許多秘密,她也是一個聰慧女子,這幾年商場的歷練,雖然比不上直接動用武力那麼血腥,但是商場上的爾虞我詐,也不會讓她,對張曜靈今日的行爲,有多少的反感。
而對於謝盈雪和蘇若蘭,這兩個女子,她們並不像北宮雁那樣參與了過多自己的事。但是對於她們二人,張曜靈的心裡,並沒有把她們放在一個很重要的位置。
或許這兩個人,一旦因爲發現了張曜靈的這一面,而選擇離開張曜靈的話,張曜靈的心裡或許會有一些失落,但是也只是一陣的失落而已。而失落之後,張曜靈還是有信心,繼續開開心心地過自己的這一生。
這些人,都是張曜靈這一世,所信賴的幕僚、夥伴、朋友,對於這些人,張曜靈的心裡,也是有着一些難捨難分的情感的。但是對於他們,和對於自己的父母二人的情感,那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情感。
在上一世,張曜靈是心如死灰之後,才選擇用一場絢爛到了極點的爆炸,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他本來是生無所戀,心存死志,但卻沒想到,連面都沒有見過的上天,居然會如此仁慈,不但給了自己重活一次的機會,還賜給了自己這麼溫暖的一個家庭。
重生之後的張曜靈,無比珍惜自己現在的這個家,現在的這些親人。只有失去過,纔會明白曾經擁有的可貴。對於這一世的父母,張重華和裴鳳如,再世爲人的張曜靈,就是把他們當成了自己的真正父母,發誓要用生命去守護的所有!
正是有了這麼一份熾熱的情感,張曜靈纔會在竹廬先生的點撥之下,一點點地,升起了奮發圖強的念頭。這麼多年的南征北戰,殫精竭慮的算計,張曜靈實在是很疲倦。但是在他的心靈深處,始終有那麼一處充滿了溫馨和光明的所在,照耀着他的心靈深處,讓他在疲憊迷茫中,永遠都不會失去前進的動力。
他知道,那就是自己的父母,就是自己這一世的家。那是自己這一輩子最爲重要的東西,甚至可以說是自己的所有。而任何想要破壞自己家庭的溫暖和諧的人,都將被張曜靈視作不死不休的仇敵,下手絕不留情!
王猛和鄧羌等人,都是看重了張曜靈的眼光和量纔是舉的肚量,纔會如此容易地歸順他的。但是他們不知道的事,支撐張曜靈縱橫天下南征北戰的,不是什麼“天將降大任”的責任感,也不是什麼醉心權力的慾望。而是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帝王,都不會有的一種熾熱情感,那就是對親情的無比珍惜。
對張曜靈來說,能讓他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的東西,那就是自己的家人。當有一天,他用生命去維護的母親,卻突然對自己產生了疑慮,有了一種不信任的感覺,那麼張曜靈的心裡,又會是怎樣的苦澀?
他不知道,當母親真的瞭解到了這其中的真相,她,還會不會,像以前一樣,叫自己“靈兒”呢?那一個自己最爲暖心的稱謂,是不是以後,就再也沒有那麼一個人,會這麼叫自己了呢?
張曜靈滿懷心事,座下的馬兒,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心中的悲傷情緒。它輕輕地打着響鼻,高速奔馳的馬蹄漸漸慢了下來,生長着短短的鬃毛的脖頸,在張曜靈的手掌,輕輕的,摩擦着。
座下馬兒的動作,一下子讓滿懷心事的張曜靈,清醒了過來。他感覺到了馬兒的撫慰,心中一陣苦澀,沒有呵斥馬兒的突然減速,而是伸出一隻手去,輕輕地在馬的額頭上摩挲着。
“馬兒,你說,娘,她還會認我這個兒子嗎?我……”張曜靈突然覺得眼睛有些酸酸的,聲音也有些發顫,“……我還可以……擁有這個家嗎?”
馬兒無言,它無法理解主人的語言。它只是輕輕地,執着的,在張曜靈的手心裡,繼續地摩擦着,一下,又一下。
“唉……”張曜靈長長地嘆息了一聲,心中種種情緒涌上心頭。無精打采地坐在馬背上,任憑這匹知道自己心意的馬兒,載着自己,向前走去。
張曜靈就這麼匆匆地走了,原本很熱鬧的小院中,就只留下了張重華和裴鳳如,這一對十幾年的夫妻。
“鳳如,靈兒怎麼了?”一動不動地看着張曜靈的身影,緩緩消失在院門轉角處,張重華眉頭微皺,轉頭問一直垂着頭的裴鳳如。
“啊?你說什麼?”裴鳳如似乎沒有聽清楚張重華的問題,有些慌亂地擡起頭來,答道。
將裴鳳如的所有表現都看在眼裡,張重華的眉頭,皺得更緊了:“鳳如,告訴我,到底出了什麼事?”
“那有什麼事啊?一切都……都好好的啊,你這沒頭沒腦的,問的是什麼問題啊?”裴鳳如掩飾地答道,一邊說,一邊還攏了攏自己左邊鬢角的亂髮。
“鳳如……”張重華嘆了一口氣,忽然伸出手來,握住了裴鳳如一直握在袖子裡的手掌。妻子的手掌涼涼的,軟軟的,張重華握在手心,用自己的溫熱手掌暖着,靜靜的,良久,一句話都沒有說。
“鳳如,你我十幾年的夫妻,雖然說不上是舉案齊眉相敬如賓,但是我覺得,我們夫妻,也不會比那些古人,差上多少。這十幾年來,你我夫妻二人,經過不少的大風大浪,其中種種危險磨難,說起來兇險無比。但是上蒼保佑,你我夫妻二人,總算是平平安安有驚無險地過來了。”
略微停頓了一下,張重華又笑了笑:“不但我們夫妻絲毫無損地過來了,還多了靈兒這個臭小子!雖然這個兒子經常會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但是怎麼說呢,能有這麼一個兒子,我真的覺得很驕傲!”
說起了自己的兒子,張重華的心情明顯好了許多。而聽到了張曜靈的名字,一直低着頭的裴鳳如,也擡起了頭來,眼神之中,也多出了一抹深深的溫柔。但是轉瞬,溫柔的深處,多了一些別的東西。
那之中,有迷茫,有疑慮,有彷徨。
捕捉到了裴鳳如的這些細微變化,張重華握住裴鳳如的手掌,又緊了緊:“鳳如,你我十幾年的夫妻,你還覺得,你可以瞞得過我嗎?告訴我,你和靈兒之間,到底出了什麼事?”
面對張重華那雙有些熱切的眼神,裴鳳如似乎是有些受不住其中的熱度,螓首微微垂下,躲避着張重華的眼神,就是不與他對視。當然的,她一句話都沒有回答。
張重華又伸出了另一隻手,將裴鳳如的兩隻手都握在了手心裡,靠得更加近了:“鳳如,你還要瞞我嗎?你騙不了我的,靈兒雖然有些奇怪,但是他從來都是一個冷靜的人。什麼時候,你見過他,會露出那種迷茫無措的樣子嗎?告訴我,到底出了什麼事?”
裴鳳如忽然搖起了頭來,帶着掙扎說道:“不……我不能說……”
“到底怎麼了?”張重華的聲調陡然升高,雙眼有些痛心地看着緊緊閉着自己眼睛的裴鳳如,步步緊逼地追問道,“我是一家之主,難道,連知道自己的妻子和兒子,發生了什麼問題的權力,都沒有了嗎?你真的,要如此狠心嗎?”
“不……不是這樣的……”裴鳳如緊閉着的雙眼,突然睜開了。但是讓張重華嚇了一大跳的是,在她那一雙明亮的鳳目之中,竟然,有了一些亮晶晶的東西。
“鳳如,你這是怎麼了?都是爲夫不好,剛纔不應該用那麼大的聲音跟你說話的。是我不好,你不要傷心,我以後不會了,不會了……”裴鳳如臉頰上珠淚滾滾,張重華手足無措地擦拭着,但是怎麼擦都擦不乾淨。笨拙地重複着,他的聲音,也不由自主的,帶上了一些慌亂,和顫抖。
聽到了張重華自責的聲音,裴鳳如終於停止了哭泣。鼻腔中,任然有一些不由自主的抽噎,但是,她的眼睛中,已經沒有了那麼重的悲傷。
“夫君,不是這樣的。我並沒有怪你,只是這件事,我實在是……”說到一半,裴鳳如的聲音由停頓了。不只如此,她又伸出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已經停止洪水氾濫的臉頰,再次有了決堤的趨勢。
張重華慌里慌張地握緊了裴鳳如的手掌,柔聲對她說道:“別哭了,別哭了,是爲夫的不是!既然不想說,那就不要說了,沒事的……沒事的……”
“不……不……”裴鳳如忽然拿下了捂在嘴上的手掌,擡起頭來定定地看着張重華,語氣也有了一些毅然決然的味道,“夫君,這個問題,我一定要告訴你!”
“因爲……”裴鳳如的語氣,再次多了一絲顫抖,“……因爲除了你……我已經不知道……還可以和誰說了……”
“到底怎麼了?有什麼大不了的,至於你們這麼傷腦筋嗎?”張重華的眉頭緊鎖,他迫切地想要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是裴鳳如的語氣,偏偏是那麼的斷斷續續。他有心上前催促,但是看着淚痕未乾楚楚可憐的妻子,他跨到嘴邊的催促,只好又再次收了回來。
“夫君,你覺得,現在的靈兒,他……”裴鳳如輕咬了咬脣瓣,掙扎了一下才接着說道,“……他……還是我們的靈兒嗎?”
“嗯?”明顯是被裴鳳如的這幾個稱呼給搞糊塗了,張重華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什麼靈兒靈兒的?我們不就只有靈兒這麼一個兒子嗎,哪裡還來的什麼其他的靈兒?”
“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看到張重華完全沒有領會到自己的意思,裴鳳如有些着急,她斟酌了一下用詞,這才緩緩續道,“我是說,今天我見到的靈兒,他的表現……完全不像是我們的那個靈兒。他……他……”
“你這說什麼呢?”張重華只覺得自己的腦袋都大了一圈,被裴鳳如這辭不達意的幾個稱呼,完全給繞暈了。
看到張重華仍然沒有明白自己的意思,裴鳳如恨恨地跺了跺腳:“你怎麼就是不明白呢、真實的,要是靈兒在這裡,他肯定能明白,我到底在說什麼!”
“這怎麼能怪我、是你自己沒有說清楚嘛……”張重華委委屈屈地說道,不過看到裴鳳如有繼續訓斥自己的意思,他連忙擺起了手,“別說我了,你先說說,今天的靈兒,到底有什麼表現了?”
被張重華這一打岔,裴鳳如心中的一些鬱郁,也被髮泄出去了不少。她心有不甘地看了張重華一眼,這才說道:“其實……也沒有什麼了……就是……”
緊接着,裴鳳如就向張重華,簡略地說了張曜靈今天對那名刺客做的事。對於其中張曜靈的語氣和表情,裴鳳如都像模像樣地模仿了出來。
“你就是爲了這個……才和靈兒鬧得那麼不愉快?”出乎裴鳳如的預料,聽完自己說完的的話之後,張重華不但沒有露出什麼憂慮和擔心,反而還滿臉笑意地望着自己。
“對啊,雖然我和靈兒沒有吵起來,但是我想,他應該也知道我的意思了。你笑什麼?難道你覺得,這個問題,還不夠嚴重嗎?”裴鳳如有些受不了張重華那似笑非笑的眼神,輕輕的在他手背上打了一下,輕嗔薄怒道。
“愛,鳳如啊,我一直都覺得,你冰雪聰明,比尋常女子,要懂得許多事理。但是沒想到啊沒想到……”張重華的笑聲一下子被放大了,甚至到了最後,他還裝模作樣地晃起了頭來。
“你笑什麼?”看着張重華那雙有些得意的眼睛,裴鳳如心有不忿,怒聲道。
“今天我沒有看到靈兒審問那名刺客的過程,但是聽你說的,我也可以才猜出一個大概了。”張重華臉上的笑容終於收斂了,他看了看裴鳳如的神色,正在靜靜地望着自己,這才繼續道,“如果這一次不是靈兒,而是我審問這名刺客的話。我想,比起靈兒今天的行爲,我自己動手的話,我會比今天的靈兒,做得更加過分!”
“什麼?”裴鳳如驚叫了一聲,一手捂住了自己的嘴脣,她怔怔地看着滿臉嚴肅的張重華,彷彿從來都沒有見過他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