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下!”張曜靈剛轉過身去,身後就傳來了郗道茂急切的聲音。
“有勞張公子了!”看着已經走到自己面前彎下腰背對着自己的張曜靈,郗道茂咬了咬牙,閉上眼睛,就伏在了張曜靈的後背上。
張曜靈緩緩起身,邁着堅定的步伐向着山下走去。地面上依然泥濘不堪,但是伏在了張曜靈的後背上,郗道茂,卻覺得無比地安心。
有多長時間,沒有試過被人揹着的感覺了?
郗道茂已經想不起來了,唯一還記得的,就是在自己的小時候,自己的父親,時常會背起自己,繞着自己的院子轉圈子。可是自從自己的父親死後,就再也沒有人這麼做過了。沒有了,再也沒有那麼一個人了……
郗道茂伏在張曜靈的後背上,一滴晶瑩的眼淚,卻忍不住流了下來。
“道茂娘子,你冷不冷?”張曜靈忽然開口問道,將郗道茂從久遠的記憶中又拉回了現實。
“啊?我……”被雨淋得全身溼透,此刻又是深夜,郗道茂本來就只是一個弱女子,當然會冷了。只是現在在這個荒山野嶺,就算是冷也只能忍着了。
“你把這個罩在自己的頭上頂一會兒吧,雖然不能全部遮住,但能擋一點總也是好的。”張曜靈腳下不停,卻伸出一隻手來遞給了郗道茂一團毛茸茸的東西來。
郗道茂好奇地接過來,黑夜中也看不清它到底是什麼模樣,只是從手感上覺得像是一塊動物毛皮,卻又比尋常的獸皮要柔軟光滑得多,她好奇地問道:“這是什麼?”
“這是北方的一種野獸的毛皮,在水中生活,所以它的毛皮可以防水,卻又比一般的毛皮輕薄。我也是剛剛想起來還有這一個東西在,道茂娘子要是不嫌棄的話,就先用它來遮一遮風雨吧。”張曜靈輕輕越過腳下的一汪水坑,淡淡地回答道。
“可是張公子把它給了我,那張公子怎麼辦呢?”郗道茂將信將疑地把它罩在了自己的頭頂上,不大不小正好能將自己的頭頂還有大半個後背給罩住。突然而來的溫暖讓她的心中一喜,但是忽然又想到了下面的張曜靈全無遮擋,又有些不忍地說道。
“我就不用擔心了,我是男人,皮糙肉厚的,這點風雨,能把我怎麼樣?”張曜靈故作豪邁地說道,最後又加了一句,“而且你現在在我的悲傷,你把自己遮住了,不就相當於把我也給遮住了嗎?”
“張公子,謝謝你。除了我大哥和大伯之外,你是唯一一個,這麼關心我的人。”郗道茂輕輕地點了點下巴,鄭重地說道。
“怎麼會?”張曜靈知道這個時候擔心也是無用,就和郗道茂說些閒話分自己的心,“道茂娘子出身高平郗氏,名門望族,平日裡自然是萬千恩寵於一身,怎麼會像你說的那樣呢?”
“萬千恩寵於一身?”郗道茂的眼前一亮,隨即又黯淡了下去,說道,“張公子總是能說出一些不同尋常的話來,只是張公子只看到了表面,卻不知道,自從我的父母去世之後,一切,都已經不再一樣了。”
“對不起,鉤起你的傷心事了。”沉默半晌,張曜靈低沉地說道。
“沒關係,這本來就是我自己想出來的,跟張公子有什麼關係呢?”郗道茂卻笑了笑,隨後又有些感嘆地說道,“張公子真的是一個很奇怪的人呢,我還從來都沒有見過像你一樣的人呢!”
“我很奇怪嗎?我自己可沒這麼覺得啊!”張曜靈的聲音也出現了變化,柔軟了許多。
“是很奇怪啊,在這個世界上,還從來都沒有那個男人,會向女人道歉呢!尤其還是我這樣一個什麼都不是的小丫頭!”天空上飄落的雨水被遮擋在外,郗道茂的心中安定了許多,對着張曜靈說話的時候,居然帶出了一種小女兒的嬌癡。
“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都會犯錯。既然錯了,爲什麼又不能道歉呢?我不覺得這有什麼奇怪的,我一向都是如此的。”張曜靈搖了搖頭。
“所以說張公子很奇怪啊,不過這種奇怪,想比這天下的女兒家,都會很喜歡呢!”郗道茂背在張曜靈的後背上晃了晃自己的小腿,這種情形,讓張曜靈一下子感覺自己後背上揹着的是自己的女兒,不由得爲自己的這一個聯想而哭笑不得。
“是嗎?不過我現在還沒有見到一個,到現在,我還只是光棍一條呢!”和郗道茂交談起來也是一件很輕鬆的事,在這個大家小姐身上,並沒有那種嬌生慣養的嬌氣,卻讓張曜靈的心中,更加將另一個影子與他重合。
“是這樣嗎?張公子這話說的可是很違心哦,不說別的,就是那天跟在張公子身邊的那位蘇姐姐,我看就對張公子很是情深意重呢!”郗道茂輕笑出聲,貼在張曜靈的耳邊悄聲對他說道。
被郗道茂說話時的氣息吹得有些發癢,張曜靈的心中莫名一跳,含糊道:“誰說的?那個小丫頭總是跟我作對,每次見到我總要跟我擡槓。這一次我就是說了她兩句,她就什麼都不管地跑了。現在就是來找她的,這幫小丫頭,真是不讓人省心!”
“我想,那是因爲蘇姐姐在意你,纔會在你的面前故意跟你吵架的。在別人的面前,她可一向都是很文靜的。正是因爲在心裡太在乎了,所以纔會在你的面前失了方寸,纔會藉着與你吵架的機會,掩飾自己內心的情感。”在背後,張曜靈看不到郗道茂的表情,不過僅憑想象,張曜靈也可以想象得到這個小丫頭現在一手按在自己的嘴脣上,扮成專家模樣跟自己說話的嬌俏模樣。
“說得你好像什麼都懂似的,聽說你也和王獻之定了親事,你們兩個,也是這樣嗎?”被一個小丫頭指點自己的感情,張曜靈覺得有些好笑,反問道。
誰知道在聽了張曜靈的這句話之後,原本談性正濃的郗道茂,卻突然沒了聲音,一句話都不說了。就連原本一直在自己的背後晃悠的兩條小腿,也停止了擺動,靜靜地垂了下來。
“怎麼了?你……”郗道茂突然的沉默讓張曜靈心中好生奇怪,卻在這個時候,他的聲音也戛然而止,就連一直在向前面邁步的雙腳,也定在了原地,一動不動了。
“怎麼了?怎麼停下了?”覺察到了張曜靈的突然止步,郗道茂從張曜靈的頸後探出頭來,只是向前面一看,她的一張俏臉上,也變得煞白了起來。
前面,已經沒有路了。有的,只是一道深深的溝壑。還有溝壑之中,那滾滾的濁浪洪流。
“這……這……”被眼前的這一突變而驚呆了,郗道茂的嘴脣,也在不住地顫抖。
“沒辦法了,山洪看來真的爆發了,下面的道路已經被沖走了。下面的水流太急,也不知道深淺,是絕對無法通行的。我們只能先上山了,看看別的地方,有沒有出路。”張曜靈靜靜地觀察了一番地勢,最後對着郗道茂說出了自己的結論。
郗道茂哪裡見過這種陣勢,此刻聽張曜靈說什麼,她也都只有言聽計從的份了。
張曜靈深吸了一口氣,臉色出奇的嚴峻。這一場突如其來的山洪,完全不在他的預料之中。如今大雨還在下着,一點減緩的趨勢都沒有,情況只會越變越壞。而這對於還帶着郗道茂這一個累贅的張曜靈來說,都不是一個什麼好消息。
“走吧。”張曜靈似乎是自言自語一般,揹着郗道茂轉身就要順着來時的方向折返。誰知道他剛剛轉過身來,卻突然感覺到,自己腳下的泥土,竟然開始顫動了起來。
張曜靈駭然低頭,就看到自己腳下的泥土,突然就裂開了幾道逐漸擴大的裂縫,然後從縫隙中滲出了成股成股的泥漿,原本堅實的大地卻好想愛你噶突然就化爲了繞指柔,踩在上面猶如麪糰一般。再之後,張曜靈就只感覺到自己的身體,開始隨着腳下的泥土不由自主地前傾。
“山體滑坡?”
張曜靈的腦海中出現了這三個慘白慘白的大字,他的臉上,頓時慘白一片。
來不及多想,張曜靈對着自己背後的郗道茂喊了一句“抓緊我!”,然後就義無反顧地縱身躍到了旁邊被衝開的溝壑岸邊位置,跳到了一塊岩石上面,隨後又連續不停地向着前面跳了過去。
在這一刻,張曜靈周身的力量、敏捷度、眼力都發揮到了極致,巨大的壓力面前逼出了最強大的潛力。雖然在他的背後還緊緊地伏着一個郗道茂,但是張曜靈翻騰跳躍起來卻毫不受影響,連點連跳,在亂石泥水混雜中像一隻猿猴一般靈活地跳躍。
短短的一會兒工夫,張曜靈揹着郗道茂,就已經跑出了百米之遠。只是還沒等張曜靈來得及回頭看一下自己的成果,剛剛踩下去的一腳,卻突然踩了個空,那一塊原本應該在那裡靜靜地躺着的石頭,突然就被驟然上漲的洪流,給捲走了。
已經伸出去的腳已經來不及收回,一腳踏空,張曜靈暗歎一聲,已經無法阻止自己的下墜。
在強大的天地之威面前,個人的力量,是如此的渺小。在最後落水的一刻,張曜靈猛地將背後的郗道茂抱到了身前,將她那嬌小的身軀緊抱在自己的胸前,用自己的身軀將她緊緊包裹住,然後,兩個人就緊擁着墜入了滾滾洪流中。
在滾滾洪流中,幾個浪頭打來,張曜靈身不由己地來回漂流,在連續被一些浮木和石頭撞上之後,張曜靈,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在昏迷之中,張曜靈的意識時有時無。他只記得好像在剛開始的時候,好像有人撲在自己的身上哭泣,哭得好傷心,哭得就連張曜靈也被她感染了。他想要伸出手去摸一摸對方的連,但是任憑他如何努力,如何用力,都無法讓自己的手指移動分毫。就這麼努力了許久,力氣耗盡的張曜靈,就又失去了意識。
在第二次,也不知道過去了多長時間,張曜靈又慢慢地恢復了意識。
他吃力地睜開眼睛,只感覺到自己好像躺在一處草地上,只是略一轉了轉脖子,機立刻感覺到了全身傳來的劇痛。
“這……這裡是哪裡……難道……又投胎了……”張曜靈還有心情開自己的玩笑,咧開嘴想要笑一笑,但是一動嘴角,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的嘴角處,竟然也帶着絲絲拉拉的疼痛。
“你……你醒啦!”聽到了張曜靈微弱的聲音,旁邊響起了一個驚喜的聲音。
張曜靈還沒有來得及轉頭看清楚是誰,自己的懷中,就已經撲進來了一個溫軟的軀體,緊緊地抱住了自己,對着自己又哭又笑地叫着。只是張曜靈現在雖然已經恢復了意識,卻還是怎麼都無法聽清楚,她到底說的是什麼。
過了好長時間,那個撲在張曜靈懷中的軀體才緩緩從張曜靈的胸口直起了身來。待對方把身子直起來,張曜靈纔看清楚,剛纔那個撲在自己懷中又哭又笑的人,居然就是郗道茂。
張曜靈張了張嘴,嘆了一口氣,虛弱地問道:“我們現在還活着?”
郗道茂重重地點了點頭,俏臉上滿是激動,卻還帶着滿臉的淚痕:“我們當然還活着,當時我也以爲自己死了,不過你把我抱在懷裡,我沒有受什麼傷。倒是你……你爲了我……”
看着說着說着就哽咽了的郗道茂,張曜靈又是一嘆,不想再看到她傷心落淚,岔開話題問道:“我們這是在哪兒?安全嗎?”
“我們現在是在……”郗道茂趕緊擦了擦自己臉上的淚水,正要回答張曜靈的問題,但在這個時候,旁邊卻傳來了一個極爲刺耳的聲音。
“呦,這不是我們的大英雄張曜靈張公子嗎?張公子怎麼變成這樣了?現在的樣子可一點都不像是英雄,倒像是一頭大狗熊!哈哈哈……”
張曜靈淡淡地瞥了對方一眼,是一個不認識的人,他隨即有閉上了眼睛。
看到張曜靈這副樣子,對方以爲張曜靈這是示弱的表現,卻更來勁了,繼續嘲諷道:“怎麼?張公子現在不行了,只能靠勾搭別人的妻子來保護自己了嗎?唉,真可惜啊,好好的一個大英雄,什麼時候變成了一個吃軟飯的小白臉了呢?唉!”
“你胡說八道些什麼?我和張公子清清白白的,什麼事都沒有!你不要血口噴人!”張曜靈可以把對方的話當成狗吠自動過濾,郗道茂可達不到張曜靈的那種境界,氣得俏臉通紅,站起身來跟對方爭辯道。
“還不承認?我剛纔可都看到了,青天白日之下,都撲到別人的懷裡去了。這要是周圍沒人,你們這對狗男女說不定會幹出什麼不知廉恥的勾當呢!哼!真的是好清白啊!好清白!”那人輕蔑地斜着眼睛看了郗道茂一眼,剛纔郗道茂忘情地一抱,可讓他全都看在眼裡了。
“你……你……”郗道茂氣急,可是剛纔他說的都是事實,怪只怪自己太過激動,這纔給對方留下了把柄。
“哼,你等着吧!現在子敬兄不在這裡,等他知道了今天的事,看他不休了你纔怪!”來人的主要目標是張曜靈,但是看着張曜靈現在半死不活地閉着眼睛一句話都不說,他也覺得好大無趣,最後跟郗道茂丟下了一句狠話,就趾高氣揚地離開了。
怔怔地看着對方離開,郗道茂忽然一下子蹲坐到了地上,嗚嗚咽咽地痛哭了起來。
“你……你不要哭……”張曜靈勉強掙扎着坐起身來,想要伸手安慰郗道茂,但是想起了剛纔那人的話,張曜靈又縮回了手,虛弱卻堅持着柔聲安慰她道,“沒關係的,你的夫君……也是名門子弟,不是個不講道理的人。等見到了他,我會跟他好好解釋的。你……你不會有事的……”
“他不是我的夫君!不是!他不是!”但是出乎張曜靈的預料,郗道茂卻哭喊了這兩句,讓張曜靈一下子又摸不着頭腦了。
這是怎麼了?難道吵架了?
清官難斷家務事,但是此刻明顯這件事和自己有了關係,張曜靈只能繼續尷尬地安慰道:“不管是不是,這件事都是因我而起。如果有什麼流言蜚語的話,那也是因爲我的緣故。這件事我會處理的,你相信我,不會有事的。”
“你說的……可是真心話?”郗道茂突然停止了哭泣,側轉過頭來,一雙紅腫的淚眼,灼灼地注視着張曜靈。
張曜靈隱隱覺得有些問題,但是此刻也想不出有什麼問題,只好點了點頭:“當然,我說話算數。這件事是因我而起,我自然不會任憑你的清譽受損。我……”
張曜靈的話還沒有說完,郗道茂突然又一頭撲進了張曜靈的懷中,用比上一次更加大的力氣,抱住了張曜靈,又是一陣哀哀的痛哭。